常青/CHANG Qing
問:近年來中國文化遺產廣受關注,似乎超過了西方、日本,您會如何解釋這種現象?
答:這種感覺是中西前行中的時間差造成的,后來居上嘛。人家已熱過了,冷靜下來了,常態化了。戴維·洛文塔爾(David Lowenthal)20 年前對西方社會“遺產保護熱”情景的描述就像是在說現在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他說,在我們這個技術和文化飛速發展的時代,許多新事物瞬間就會過時和貶值,以致到了“凡事方興即廢,過往陌若他鄉”的境地,在快速的變化和失去的困惑中,對不確定未來的惶恐使人們急于抓住“文化遺產”這種相對牢靠的價值沉淀物以獲得定力。現在我們也都體會到了相同的感覺。包括利益驅動法則導致的那些編造歷史、偽造遺產現象,都和洛文塔爾說的一模一樣了,因為可以很快變現。如今建成遺產保護已不再是梁思成先生70 多年前所說的“逆時代的工作”。
問:“建成遺產”與通常所用“文化遺產”有何不同?
答:“文化遺產”對我們建筑類學科來說意義太寬泛,“建筑遺產”“城市遺產”“景觀遺產”又相互隔離。概念決定思想和行動,所以近年來我們用了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20 年前提的“built heritage”——建成遺產,就像建成環境(built environment),指一切建造而成的對象?,F在建筑類各學科在遺產領域走得更近了,大家都是建成遺產嘛。
問:設計意味著創造,而對遺產的保護往往給人保守懷舊的印象,是這樣嗎?
答:不久前,彼得·埃森曼(Peter Eisenman)來同濟大學訪問。在與他的交流中,我們談到了過去與未來的關系。對于保護這個話題,一開始他有些不屑,當即斷言:“過去涉及懷舊”(past means nostalgia),又說“未來即是當下”(future is right now)。整段話語氣肯定,顯得不容置疑,大致意思是,為什么要在乎保護過去,關注創造今天不好么,不就有了未來么。但當他聽一位密友說幼時隨父母在上海法租界住過的猶太人避難所保護得完好如初時,眼神頓變柔和,語氣也委婉起來。他說:“原以為拆舊建新必不可免,未料想上海的這些老房子居然還在,真的不可思議”。這說明埃森曼一樣在乎遺產、贊同保護并不等于懷舊的道理。
問:在建成遺產的語境中,您會如何定義保護與創造的關系?
答:前段巴黎圣母院大火,燒了圣母院,火了勒-杜克(Viollet-le-Duc)。從前在公眾中沒多少人知道這個名字,《文匯報》的專訪讓有關勒-杜克的一篇舊文變成了熱帖。他是西方200 年建成遺產保護史上主張保護與創造并重的先驅建筑師,他對此的態度是“非為保存而保護,但為再現而修復”。所謂“再現”(re-creation),這里并非單指“復舊”,而是“再生”(regeneration)的同義詞,包含著對古跡遺存的補缺和對意匠的傳承創新。雖然以今天的“真實性”(authenticity)標準,勒-杜克做得確實有些矯枉過正,因而不斷遭到保護主義者的質疑和批判,但他“修舊不避創新”的思想至今依然值得我們揣摩和深思。因為從本質上說,保護不是阻止進化,而是管控變化;創新不是“為新而新”,而是“與古為新”。由此聯想到柯林·羅(Colin Rowe)的“拼貼城市”理論,試圖在城市的文化記憶和物質進化中采用新與舊共生的策略,其思想內涵確實可與唐朝司空圖提出的“與古為新”相類比。
說到底,保護不僅是為了保存遺產本體,同時也是為了給創造提供史地的維度和轉化的原型。關于究竟為何保護,法國的弗朗索瓦絲·蕭伊(Francoise Choay)甚至認為,保護建成遺產的最終目的,是“保持我們延續和再現它們的建造能力”。
問:您曾以“得意忘象”來闡釋傳承與創新的問題,這里的“得意忘象”該如何理解?
答:《威尼斯憲章》宣示了以原真保存為核心的保護“準則”,但是“古跡遺址”的涵義早已擴展為一切應予保護的建成遺產及其所處的歷史環境,而在這樣的語境中談保護問題,保存只是前提,保護與創造并重的“再生”才是目標,然而對此至今似乎很難有普適的法則和共識。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建筑保護學科的前負責人保羅·比亞德(Paul Beard)嘗試在《加法建筑學》(The Architecture of Additions)中分析了國際上60 多個經典案例,概括出歷史環境中新舊建筑諧處的設計規則和策略。但從思考深度上看,勒-杜克依然難以被繞開,他認為文化記憶與歷史存在并非一回事,只有把握好二者間的辯證沖突和取舍得失,方能使修復達到創造的層次,他稱之為“有意識地忘卻的實踐”。這一思想類似于王弼 《易》 學中的“得意忘象”,是指“取意舍形”,就是只有透徹理解歷史原型的成因, 才能“忘卻”或消解作為“象”的形式,把握或領會作為“意”的精神實質。這是高難度的創造。因此馮紀忠先生曾感嘆,舊區改建“‘得意’不易,‘忘象’更難”。這里的“意”,直接關及了文化的記憶與傳承,可以概括為對“歷史場所感的產生緣由”“空間意象的原型”“建造的質感構法和智慧”等的理解和轉化。

1 書院入口臺階及丹墀
問:關于舊區改造和歷史街區保護涉及的“改造”“更新”“再生”等多個概念,在具體實踐中,這些概念有何區別?
答:從概念運用于實踐來看,舊區改造和城市更新的提法一般都會有所限定,比如以“有機更新”“適應性更新”“漸進式改造”等更恰當的限定詞對“改造”“再生”加以修正。尤其對于歷史環境這樣的特殊對象,“改造”(transformation)和“更新”(renewal)一類的詞匯很易使目的與手段相分離,導致拆真造假或大拆大建的結果。于是“微改造”或“微更新”成為了舊區針對歷史環境的新概念,相當于保護語境中的“最小干預”。但這些無法量化管控的概念,依然存在著產生保守或激進偏差的風險。所以如上所述,對于歷史環境,在“微改造”或“微更新”的導向下,探索“再生”之道是非常必要的。100 年前胡適先生提出“整理國故、再造文明”,70 多年前梁思成先生提出“為復興保護文物,為創造傳承國粹”,實際上都把保護和創造作為了前提和目標,都含有再生的寓意。
此外,歷史環境再生中的新建筑應慎對仿古,探究歷史原型轉化及創新方式,以邁向新舊共生、和而不同的境界。對此,新舊拼貼理論則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思考工具?!?/p>

2 常青在工地與施工人員討論丹墀雕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