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興龍
在闡述文學中的身體研究流變之前,筆者認為有必要先對“身體”這個概念進行溯源和闡釋。“身體”在《牛津英語詞典》中的定義為:人或者其它動物的物質材料框架或結構,該組織通常被視為一個有機的實體[1](P354)。可以看出,物質性是他的根本屬性,而且也是一個能呼吸的“有機體”。在英語中還有其它表示“肉體”的詞語,有的側重于身體的欲望屬性,有的側重于身體的有機屬性。
自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的許多思想家開始對人類身體的各個方面進行探索和研究,從這個視角切入,去思考當下社會、文化等方面的眾多問題。許多關于身體的理論被提出并被人們所重視,尼采、龐蒂、奧尼爾、福柯等這些人都對身體進行了探索,并形成了各自的關于身體的理論。首先對感性的、充滿著欲望的身體感興趣并且開始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產生懷疑的是尼采,他提醒人們注重身體的地位,對身體的價值有必要進行重估并提出口號:一切從身體出發,身體是衡量萬物的準繩[2];龐蒂開創了身體現象學,他反對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提出了“身心一元論”的身體理論。他強調身體不是作為一個物體而存在,而是“我們擁有世界的一般方式”,提出“個體身體”的重要性,認為身體是作為個體而存在,重視身體在人與世界交往的過程中作為媒介的作用;奧尼爾在他的《身體形態:現代社會的五種身體》這本書中,明確的將身體細分為“生理身體”和“交往身體”,在肯定身體的生理意義的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身體觀念的內涵,肯定了身體的社會存在;福柯作為后現代哲學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從歷史的角度去探究權力與身體的關系,考察了歷史上權力對身體的規訓,注重從身體的規訓史中尋找歷史的蹤跡,“歷史的變遷可以在身體上找到痕跡,它在身體上刻下烙印,身體即是對‘我思’、‘意識’的消解,又是對歷史的銘寫。歷史和身體的環接正是譜系學家的致力之處”[3](P171)。
綜上所述,“身體”絕不是簡單的生理肉體,它包含了豐富而復雜的社會文化內涵。我們對人的存在的關注、研究首先要考慮的是身體,因為人的存在是以身體的存在為基礎的,沒有身體的存在,我們又何談人的存在?
英國思想家昆廷·斯金納提出了“歷史語境主義”理論,他主張將研究對象還原到當初賴以產生的具體的社會語境之中。“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意識到作者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并重申已有的老生常談,或對其進行重新表述并加以改寫,或者可能是對它們進行徹底的批判和否定,從而就一個人們熟悉的論題提出一種新的視角”[4](P14)
我們返回到臺灣現代派當時具體的歷史語境。臺灣進入60年代以后,經濟開始有所好轉,西方的各種文化思想相繼傳入臺灣。“當時,各種不同文化交流狀態,已經預告臺灣正步入一個與以往的視野完全不一樣的文明社會結構”[5](P216)1960 年白先勇、王文興等人創辦的《現代文學》雜志,標志著現代主義文學開始在臺灣生根發芽。在臺灣現代性的形成過程中,個人的生存體驗被許多作家所重視,正如王一川所說“現代性,不僅是一個政治或思想的問題,而且同時更是個人的生存體驗問題。甚至說到底,直接地就是個人的生存體驗問題。現代性是同人對自身的生存境遇的體驗結合在一起。”[6](P3)此時的臺灣現代派小說的文學敘事開始直面個人的身體,真實地還原當下個體的精神世界。臺灣現代派小說的產生也表明一直被禁錮的身體開始脫離枷鎖,向自由的方向前行。
我們要關注身體在不同歷史語境中與周圍世界進行的互動,以此來解讀一些作家的作品。臺灣現代派小說用文字直接書寫個人的身體,用身體來暗示當下千姿百態的社會。白先勇作為臺灣現代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之一,下面將重點分析白先勇的同性戀題材小說,對小說中的身體言說進行闡釋,追蹤其背后所體現的作家個人的生存體驗和悲憫情懷。
《青春》、《月夢》是白先勇早期創作的具有同性戀傾向的兩篇短篇小說,他在這兩篇小說中用另類的情欲,表明了他認為同性的情感是合乎人性的,白先勇在小說中用身體書寫表現了他為同性情感無罪的辯護,同時也告訴這個社會他對這種傳統道德所禁止的愛欲的認同姿態。早期同性戀小說多是書寫成年男子與青少年的愛欲纏綿,表現了在成長中的少年所產生的自我情感認同危機。小說中充滿了對青春肉體的愛慕之情,如《月夢》中的吳鐘英、《青春》中的畫家對少年的熱愛。
白先勇先生用將近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從短篇小說到長篇小說的艱難轉變,而作為白先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又選取了一個全新的充滿著爭議的題材——同性戀。袁良俊在《白先勇小說藝術論》中把《孽子》的主題概括為“父子沖突,以及靈與肉的沖突”,現在看來,這毫無疑問是《孽子》最為重要的主題,也是其最感人的思想內容。下面筆者就圍繞“父子沖突、靈肉沖突”的主題,來分析身體作為一種故事成分,在小說中是如何運用的。
小說開篇就描寫了一個“孽子”被社會和家庭所驅逐的場景,“三個月零十天以前,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父親將我逐出了家門。”[7](P3)學校的布告和父親的怒吼:“畜生!畜生!”,將李青的身體放逐。從此,李青的身體失去了家庭和社會的庇護,打著赤足的阿青拼命的向外面奔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錯誤,也不知道他接下來將面對的是什么。李青由于背負了與別人不同的命運(性取向不同)而被驅逐,身體在這時第一次出場就處于一種反抗的姿態。阿青由于自己另類的情欲,而被家庭和社會所不容,與父親和社會上的異性戀人群站在了對立面,在“新公園”流傳的龍鳳戀愛傳奇,正是對社會上異性戀的徹底反叛,也是對自我身體的原始生命力的贊美。
小說講述了阿青父子、龍子父子、傅衛父子之間的沖突,阿青、龍子、傅衛的父親們雖然地位上不是完全平等的,但是他們都是從大陸逃到臺灣的“臺北人”,他們曾經還都是馳騁疆場的軍人,他們有著和大多人一樣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他們可以說都是傳統道德觀的堅定捍衛者,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對傳統家庭倫理的反叛。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作為自我身體的延續,不僅是血緣的繼承,更是價值觀念與人生理想的傳承。但是兒子的“非正常”身體,讓父與子之間產生了決裂,父親無法理解兒子的身體,就不得不把兒子陌生的身體驅逐出自我領域。不得不說,身體在此時也作為推動敘事進程的動力而存在。阿青們由于得不到父親原諒和社會的接納而不斷的漂泊,不斷的尋找自己的家園,尋找自己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父親”。傅衛等人甚至用毀滅自我身體的方式,去反抗父親想象中的傳統身體觀,因為他們被驅逐之后發現,只有這肉身還屬于自己。雖然最終阿青和龍子的父親都沒有表明他們的態度,但是通過對傅老爺子這一人物的塑造,表明了其實父親們在心里已經原諒了兒子,難以割舍的血緣關系讓父親們接受并理解了兒子們的身體。最后,小說中傅老爺子把自己的情感全部寄托在畸形棄兒和“青春鳥”的身上,通過這種對“他者”身體的救贖,最終是希望自己的身體得到解脫,此時的身體是作為一種媒介、一種自我救贖的工具而存在的。
“靈與肉”的沖突貫穿著這些青春鳥的一生,由于被家庭和社會所不容,“青春鳥”們被迫地流向了底層社會。他們在“臺北新公園”找到了自己的族群,找到了自己的同路人。“在我們的王國里,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8](P20)情欲在他們的體內騷動,由于自己的性取向,孤獨成為了他們共同的命運。他們為了生活出賣自己的肉體,但他們也會反感自己的這種行為,“我感到的卻是莫名的恥辱”,他們也會有罪惡感,不管是在白天還是黑夜,靈與肉的沖突時刻伴隨著他們。被放逐到“新公園”以后,小說中的青春鳥也有自己正常的情感訴求,比如兄弟之情。“雖然身陷黑暗的王國卻都有著更高的情感追求”[9](P410)阿青經歷過一系列的放逐以后,終于在這陌生的世界之中找到了自我,完成了自我身體的蛻變和成長,同性戀者對自我身體的救贖同時也是他們對自己主體性認同的開始。
在白先勇的小說中,身體書寫是讓身體不斷被符號化的過程,身體在小說中不僅作為一種推動敘事展開的動力而存在,也是作為與父子之間的唯一紐帶,更是小說中人物反抗世界的唯一工具而存在。白先勇以社會中部分少年異于常人的性取向表現了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所產生的自我身份認同危機,同時在面對延續了幾千年的傳統家庭倫理道德時的無力與孤獨之感,這不僅是小說中青春鳥的處境,也是作為同性戀的白先勇的處境。作家描寫了一群只能在深夜出沒的青春鳥,通過對他們的非正常情感的認同與對他們悲劇命運的探究,體現了作家廣闊的悲憫情懷。
注 釋
[1]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volumnⅡ,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p354.
[2]汪民安.身體轉向[J].外國文學,2004(1):3644
[3]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第1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頁.
[4]昆廷·斯金納,丁耕譯.什么是思想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頁.
[5]邱貴芬,陳建忠等.臺灣小說史論[M].第1版.臺北:麥田出版,2007年版:第216 頁.
[6]王一川.中國現代性體驗的發生[M].第1版.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3頁.
[7]白先勇.白先勇文集[M].第三卷,孽子,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8]白先勇.白先勇文集[M].第三卷,孽子,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頁.
[9]劉俊.悲憫情懷[M].第1版,臺北:爾雅出版社,1995年版:第4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