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楓葉
朱英誕30年代初開始創作,共創作新詩三千多首,是“廢名圈”的重要成員之一。廢名曾評價他的新詩可以“證明新詩是真正的新文學”[1](345)。然而由于個性和歷史原因,他公開發表的詩歌極少,因此不為大眾熟知。本文以寫于1947-1948年間的《鄉村一角》為解讀對象,通過對意象、結構以及情感表達的分析,試圖探尋詩人幽微的內心世界,呈現詩人在戰爭年代對詩歌理想的執著堅守。
張泉在談及朱英誕淪陷期的詩歌時道:“關注瑣屑微末,思維跳躍,意象組合突兀,卻也在獨語中流瀉出情趣和意境,以及一己的心緒。”[2](485)朱英誕詩歌中古今中外意象無所不包,意象內涵的豐富及意象組合的跳躍使其詩歌獨具特色。
詩人曾說:“詩是精神生活,把真實生活變化為更真實的生活,如果現代都市文明里不復有淳樸的善良存在,那么我愿意詩是我的鄉下。”[3]“鄉村一角”
不僅指鄉下,更是詩人用詩營造的精神世界。“田鼠”出自卡夫卡的《地洞》,講述田鼠害怕進攻終日惶恐。戰爭年代,朱英誕像卡夫卡一樣自覺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只田鼠”,多么孤獨而悲涼的自喻。接著第二節的“冷風”,詩人說它是“可怕的細瑣的痛苦”,與“大的痛苦”相對。聯系創作背景,所謂“大的痛苦”無疑是戰亂和死亡,那“冷風”應該就是那些會對詩人最珍視的“精神世界”造成破壞的東西。在《詩之有用論》中,朱英誕認為:“‘現代’是一個連‘皮肉都須仰仗鋼鐵’的‘非詩化時代’,庸俗‘唯物論’和‘實用論’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現代人生活猶如疲憊的牛馬。”[4](1)詩人深切體會到現代化的消極影響,現代詩人再也難以像陶謝李杜那樣從容地生活在民胞物與的環境中了。因此“冷風”指的是現實對詩人精神世界的破壞和滲透。第三節“強盜”這一意象在同時期詩中多次出現,如:“有的時候,我隱密得幾乎是一個強盜了。”[4](292);“只有強盜是什么也不怕的,他也不怕那罪罰。”[4](503)作為參照,這一意象不僅是指隱秘的生活,也暗含詩人無畏的態度。“拐角”也多次出現:“她將被吞噬,那樹的魔窟。/鄉野的大道的拐角。”[4](242);“那蔥蘢的樹的拐角是個洞穴,/早晚要吞吃了我啊!”[4](407),可怕的“拐角”正是詩人現實處境的恐怖映照。末節“伐木人”出自《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孤獨的“伐木者”,尋找知音的鳥兒,無不表現出孤獨苦悶,尋求知音的愿望,想必這也是詩人當時的渴望。“捕魚者”化用王爾德的童話《捕魚者和他的靈魂》,“捕魚者”執著于與小人魚之間理想的愛,卻又為世俗欲望迷惑,正與詩人徘徊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心境契合。
張力是“使在一般情況下相互干擾、相互沖突、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沖動,在詩人身上結合成一種穩定的平衡狀態”[5](43),是詩中各種相互對立的因素相互轉化、相輔相成從而達到的一種平衡的狀態。《鄉村一角》中,不管是整體結構還是每一節的建構,都極具張力。
首先從整體結構上看,前兩節側重抒寫對精神世界的追求,第一節描述詩人的生存狀態,在詩人的鄉下,詩人是安寧富足的。第二節“不懼怕大痛苦”,更在意“細瑣的痛苦”,更見詩人對于精神世界的呵護。這兩小節集中抒寫詩人對內心世界的肯定和維護。后兩節轉向現實:作為亂世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詩人對現實無能為力,只能堅守在自己的詩歌園地中,但這種堅守在當時是充滿艱辛的,甚至由此產生了“我已經把書本放下”的慨嘆,這實則是對自己假意的勸說,詩人滿心的無奈與悲涼也由此展現,顯示出他在詩歌創作道路上遭遇的種種不順遂。朱英誕曾說:“當寫著詩的時間,幾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而這些時間并未消逝而是融化在詩里,這時間似乎就成為最美麗的實物了”[6](73),足可見詩人愛之切。這就再一次證明詩人此時的放下書本,只是他在重壓之下于精神層面的宣泄,更是對時代的叩問:難道這個殘酷社會已容不下一個詩人,容不下一顆愛詩的心?因此后兩節的基調轉向懷疑和迷惘,整首詩歌也籠罩著濃郁的孤獨感。
其次,相互對立的意象使得詩歌的每一節充滿張力。第一節中,戰戰兢兢的“田鼠”和無所畏懼的詩人形成一組鮮明的對立,凸顯詩人精神世界的富足;第二節,“大痛苦”和“細瑣痛苦”對立,著力表達對精神世界的維護;第三節,“強盜”般隱密的生活和“拐角”般可怕的處境對立,象征詩人理想與殘酷現實的對立;最后一節,詩人的矛盾心境更加突出,“伐木人”表明詩人想要遠離現實,尋求知音,卻又不得不像“捕魚者”那樣,在理想和世俗之間掙扎。這些看似相互矛盾的意象和場景結合在一起,淋漓盡致地呈現了戰爭年代下一個敏感詩人的內心糾結。
朱英誕在新詩的審美上主張詩要“匿晦之深,如‘沉沉無聲’”[7]文學。以有節制的含蓄來表情達意,制造出一種“不明言”的效果。《鄉村一角》中既表達了深沉有力的情感,又能做到內斂節制,使抒情節制有度。
葉維廉認為新詩向西方學習所得最突出的就是詩中“我”的出現。新詩對“自我”心靈的強烈關注,打破了古典詩歌中“無我”的狀態,成為新詩與古詩的一大分別。朱英誕詩歌中出現了大量的“我”,直接袒露“我”的內心,《鄉村一角》是其中的代表。雖題為“鄉村一角”,卻重在表達詩人的狀態和感受:“我喜歡”、“我靜悄”、“我卻不是”……連用十個“我”,這種強烈的主觀意識的凸顯,更像是內心的自白。詩人用第一人稱直接講述故事,以“我”的思緒的流動帶領讀者感受詩人復雜的內心世界,并通過向內心的開掘,傳達主體的苦悶與渺小。
但全詩并未像《天狗》一樣成為奔放外露的呼告,而是以內斂節制的方式來表達這種深沉情感。首先從意象選擇上,“田鼠”、“拐角”等這些意象都是含蓄的,甚至稍顯晦澀,由此使得情感的表達節制內斂。其次詩體形式上,全詩閑散而不枝蔓,詩歌的每行字數只是大致相當并無明確限制,也不刻意追求協韻,使得情感的表達像散文一般平靜含蓄。這與朱英誕的詩歌主張相一致,他一直追求詩歌的散文化,認為現代新詩須用散文來寫,并將“詩是嚴肅生活”當做一個理論主張予以論述。此外,句式上多是客觀的陳述句,多用關聯詞“但是”、“因此”、“即使”等進行層次轉折來表現情感的豐富復雜,但幾乎沒有強烈的語氣詞,由此情感顯得含蓄內斂。作為一個敏感的詩人,朱英誕追求理想的光明,卻不能刺破天幕,用隱晦的語言來表達內心的復雜,既不劍拔弩張,又不故作深沉,充分體現出了他一貫的節制有度的情感表達方式。
《鄉村一角》雖然不長,但卻在有限的描繪中給我們呈現了一幅的虛實交織的畫面,詩人往往將看似對立的矛盾巧妙結合起來,虛和實相間,現實和理想交織,使詩歌的情感含蓄有力,將戰爭年代詩人對理想的追求和面臨現實的迷惘孤獨這種復雜的心情抒寫得淋漓盡致,從這首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朱英誕非凡的詩學和詩藝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