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賣掉的阿斯特麗

□文/瑪吉·普羅伊斯 譯/秦昊

壁爐里的火苗“嘶嘶”作響，不時發出“砰”的一聲。每當這時，蹲在爐旁的獵狗就會豎起毛，盯著壁爐，發出低低的吼叫聲。屋里一片沉寂，空氣里飄蕩著不安的氣息，似乎預示著要發生什么事情。正在織毛衣的伯母抬起了頭，堂姐卡婷卡握著織針的手懸在半空，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雙胞胎弗利卡和赫爾格也安靜了下來，把雙手從織布機上拿了下來，安分地放在膝蓋上。

而我呢？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地跳著，如同從遠方傳來的回聲，而思緒卻仿佛從身體里抽離，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很久以前，我聽說過一個關于白熊的故事：白熊來到一戶人家，承諾可以滿足他們的任何愿望，唯一的要求就是帶走他們的女兒。一天晚上，這家人坐在窗前，突然有什么東西從窗前經過。一家人緊張地捂住胸口，屏住呼吸，只見窗玻璃上映出一張熊的臉。沒錯，就是那只白熊！它濕漉漉的鼻子正貼著玻璃蹭來蹭去，眼睛不停地搜尋著。直到白熊從窗前挪開，屋內才恢復正常的光線，猶如太陽穿透了烏云。

當然，那是別人的故事。而我的故事是這樣的：當我和伯父、伯母，還有堂姐們坐在屋里時，窗前也閃過一個影子。暮色中，閃過的是一團模糊的黑影。黑影經過，屋內暗了下來；黑影離開，周圍依然黑漆漆，仿佛太陽一去不復返。

伯母把毛衣放在腿上，抿著嘴唇，強忍笑意，然而額頭的笑紋和抽動的眉毛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透不過氣來。

急促的敲門聲嚇了大家一跳。伯母站起身，扯了扯裙子，然后才去開門。堂姐們偷偷看著我，而當我與她們對視時，她們又趕緊將目光收回。我的親妹妹格蕾特不在這兒，她一定又是躲到哪兒玩去了。這樣也好。

門框太低，門外的男人只能彎著腰進來。進屋后，他直起了身子，不過看起來和之前沒什么區別。他是駝背，就算站直了，也是一邊肩膀高一邊肩膀低，看起來怪怪的。我不禁打量起他，他的胸膛像老山羊一樣寬厚，其他部位則精瘦結實。他還長著公羊般蓬亂的胡須，滴溜溜的小眼睛透著刻薄。即便進了屋，他也沒有摘下頭上的帽子，果然和山羊一樣粗野。

他沒有對大家說一句“您好”或“好久不見”之類的話，只是瞇著眼睛四處看著，眼里閃著貪婪的光，就像在搜尋獵物。他咀嚼著嘴里的煙草，抖動著下巴。終于，他咧開嘴，露出一排熏黃的牙齒，用山羊般無力的聲音問道：“那么，是哪個丫頭呢？”

當他的目光掠過赫爾格那動人的曲線時，黑豆般的眼睛亮了一下；當他注意到卡婷卡金色的發辮時，眼里閃閃發光；當他再看向弗利卡紅潤的臉頰時，小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不過，當伯母把手指向我時，他只是斜眼瞟了一下，眼里的光芒瞬間消失。只聽他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好吧，我希望她至少會干活。”

“放心吧，”伯母馬上說，“她結實得像匹馬。”

“叫什么名字？”

“阿斯特麗。”

“多大呢？”

“十三，到了夏天就十四了。”

“但愿不是撿了個麻煩。”他搖了搖亂蓬蓬的頭，重重地敲了一下拐杖，強調道，“我可不會費心照顧一個小姑娘，我沒那么多耐心。”

“她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斯瓦爾巴先生。”伯母毫不羞愧地說道，“快上去拿你的東西，阿斯特麗。”

我的手腳有些不聽使喚，吃力地爬上閣樓。原來格蕾特躲在這兒，她坐在草席上，傷心地哭著。

“妹妹！”我輕聲喚道，將她擁入懷里。聽到她的抽泣，我強忍住淚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別哭了，不然我也會哭的。我不能讓山羊先生看到我的一絲懦弱。要是在他面前露出膽怯，就完蛋了，一定會被他狠狠欺負的。”

格蕾特止住了抽泣，握著我的手說：“姐姐，你一定要變得比他更強大，更狠！”

“說得對，親愛的妹妹。”我保證道，“我會的。”說完，我用圍裙擦掉了她的淚水，也抹了抹自己濕潤的眼角。

這時，她把什么東西塞進了我的手里，這個東西包裹在一塊布里，掂起來似乎有點兒分量。“帶上它，阿斯特麗。”她對我說。

我打開一看，是媽媽的銀胸針。“趕快收好它。”格蕾特低聲說，“你應該知道，要是讓伯母看見了，一定會被她拿走。”

我點了點頭。格蕾特在這樣的小事上，也表現得很聰明。不過以她現在的年齡，似乎有點兒太早熟。

“我親愛的妹妹，”我強忍淚水說，“很快爸爸就會來接我們，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去美國了。”

格蕾特低下頭，輕輕點了點。她不想讓我看見她眼里的淚水，但她的肩膀止不住地顫動著。

“阿斯特麗！”伯母朝樓梯上大喊，“別磨蹭了！”

我吻了吻格蕾特的額頭，摸了摸她的小臉頰——只一下，否則我怕自己會心碎。

我挎著包裹走下了樓梯，站在門口，我忍不住看了看桌上那兩枚亮閃閃的硬幣，還有一個鼓鼓的包裹。我的堂姐們死死地盯著硬幣，旁邊的狗則貪婪地聞著包裹。現在我才知道，自己到底值多少錢。聽說耶穌當年被賣了三十個銀幣，我比不上耶穌，只值兩枚銀幣和一塊山羊肉罷了。

伯父走過來，幫我把一縷頭發捋到耳后，他溫柔地說：“對不起，阿斯特麗，我也是走投無路。”

這就是所有的告別，我抬起腳，走出了這扇門。

故事里的小女孩爬到了白熊的背上，白熊問她：“你害怕嗎？”

不，她不怕。

“你是不是從沒坐過比我的后背更柔軟的地方，也從未看得這么遠？”白熊繼續問。

“是的，從來沒有過！”小女孩點頭回答。

不過，這只是故事罷了。現實中的我，面對的不是白熊之王瓦萊蒙，而是老山羊斯瓦爾巴先生。他不僅沒讓我爬到他的后背上，還兇巴巴地命令道：“給我提著包。”山羊先生徑自大步走在前面，我背著他那重重的帆布包和自己的小包裹，吃力地追在后面。

這時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陰暗的樹林有了一絲光亮。今年的天氣比較反常，樹葉都還沒凋落，就開始下雪了。雪花落在樹上，壓彎了樹枝，也落在山羊先生的駝背上，就像有座雪山從他的身體里長了出來。

“晚上會有魔鬼出現，你怕不怕？”山羊先生問我。

“我不怕！”我告訴他，不過我在撒謊。此刻已到黃昏，太陽落到山后面去了，夕陽微弱的余光慢慢被黑暗吞噬。每天的這個時候，去教堂做禮拜的人們也該回家睡覺了。

山羊先生折下一根花楸樹枝遞給我，“塞進衣服里，可以防身。”

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山羊先生后面，努力記住這條路上的每塊石頭、每棵樹、每個路口，只有這樣才能方便我日后找到回去的路。夜越來越深，很快，大雪覆蓋了我們身后的腳印。等到天亮時，就再也無跡可尋。

故事里，小女孩來到白熊家，發現竟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堡，城堡里有許多房間，每個房間里都放著一張桌子。房間里鑲滿了珠寶，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只需搖一搖小銀鈴，就什么都有了。

我可沒有那種好命。因為當我來到山羊先生的家時，發現它只是一座茅舍，里面骯臟不堪：熏黑的墻壁，堆滿爐灰的壁爐。每次打開爐門，爐灰就四處飄散，嗆得人喘不過氣。

山羊先生的獵狗羅爾夫趴在壁爐旁，一雙渾濁的黃色眼睛緊緊盯著我。

這時，山羊先生點燃了爐火，把一大塊生冷油膩的羊肉重重地摔在桌上，然后用刀子割下一塊面包。鋒利的大刀被面包擦得閃閃發亮，是陰暗小屋里的唯一光亮。

當發現我皺著眉頭盯著刀片時，山羊先生說：“呵，你以為自己是公主嗎？依我看，你是習慣了每晚都吃烤豬排蘸草莓醬的日子吧。”

“沒有。”我說。我們當然吃不起這些東西，大多數日子我們連羊肉都吃不上。但至少我們的桌子是干凈的，面包上也不會沾滿灰塵和黑乎乎的臟手印。

我使勁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卡在喉嚨里的爐灰滑到了胸口處，就像心臟上壓了塊光滑而冰冷的石頭。

現在是睡覺的時間，山羊先生指了指墻角的那張小床，以后這里就是我的棲身之地。

一定要提防山羊先生，阿斯特麗！

所以當他去廁所時，我悄悄走到了桌邊，藏起了那把鋒利的大刀。

沒有白熊之王瓦萊蒙的城堡，沒有鑲著金邊的絲綢枕頭，我只能把自己的小包裹枕在腦下，包裹下面藏著那把防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