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進
一九六一年,對夏志清來說,是個頗為重要的年份。這年的三月份,他的成名作《中國現代小說史》終于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而他也從位于偏僻小城波茨坦的紐約州立師范學院,轉到了位于賓州的匹茲堡大學。剛剛出道的夏志清躊躇滿志,對《小說史》的學術反響充滿了期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朋友問好評不斷的同時,捷克著名漢學家普實克(Jaroslav Prusek,1906-1980)卻在歐洲最重要的漢學雜志《通報》(Toung Pao)上發表長篇書評《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六二年),以犀利的文辭,幾乎全盤否定《小說史》的理論立場與具體評判。以普實克的身份和《通報》雜志的影響力,這對夏志清絕對是不小的打擊。夏志清奮起回應,又寫下《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科學”研究——答普實克教授》一文,發表在《通報》(一九六三年)上,從意識形態、文學史觀和研究方法等方面,展開論辯,引發了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界一場著名的學術論爭。
這幾年,我有機會協助夏志清太太王洞女士,一起整理、編注夏志清(一九二一至二0一三年)和夏濟安(一九一六至一九六五年)兄弟倆留下的六百多封書信,第一時間讀到了他們當年在書信中討論普實克的珍貴記錄。涉及普實克的往來信件大概有十多封,時間正好是普夏論爭的前后。由于是兄弟問的通信,彼此之問毫無保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當初兄弟兩人的真實態度和鮮明觀點,為我們還原那場著名的學術論爭的歷史語境,提供了第一手的文獻。
一九六三年四月,伯克利春意正濃,普實克應陳世驤邀請,不遠千里,從捷克飛到美國,訪問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訪問期問,普實克做了三場演講,分別是“The Artistic Methods of Lu Hsnn”(《魯迅的藝術方法》),“Modern Literature&Social Movement in China”(《中國現代文學與社會運動》)和“Lyricism&Realism in MediaevalRomance”(《中古傳奇中的抒情主義與現實主義》)。這期間,陳世驤除了主持演講,基本上沒有時問陪普實克,“地陪”的任務全部交給了他最好的朋友夏濟安。夏濟安單身一人,自在逍遙,又是受好友之托,很樂意招待普實克。普實克盤桓近一周,兩人倒也頗為投機,幾乎無所不談,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感。因為普實克緊接著會去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所以當年四月六日,夏濟安特地寫了十二頁的長信,向夏志清詳細報告了與普實克交流的情況,以及對普實克的印象,供夏志清參考??上В莻€時候郵路不暢,等夏志清收到長信時,普實克已經結束了對哥大的訪問,剛剛離開紐約。
這封長信雖然沒有起到參考的作用,但是長信的內容還是很有意思的,很能看出恃才傲物的夏濟安內心的真實想法。歸納起來,主要有四方面的內容:
一是夏濟安對普實克的學術水準不以為然。夏濟安認為普實克書是看了不少,可是沒有什么理論技巧,“講的話不免籠統(甚至自相矛盾),盲目贊美他所討論的東西,而說不出有力的理由”。而且,普實克的英文未必暢達,也會力不從心,打不到痛處,連自己的論點,恐怕都未必能闡釋清楚。所以,夏濟安一方面對他抱有一點“原諒的心理”;另一方面相信論辯起來,他絕不是自己的對手,之所以不去打擊他,是給主人陳世驤留了面子。夏濟安覺得,陳世驤之所以如此禮遇普實克,未必是看中他的學術水準,更多的是希望借助普實克的來訪,喚起大家對于文學研究的注意。
二是對一些具體學術問題的探討,高手過招,有形無形,盡在其中。夏濟安信中提到了一些問題,也許是他認為值得一提的交鋒,比如捷克學界如何評價胡風,如何看待一九二七年之后魯迅文學風格的變化,“五四”與現代文學中的個人主義到底是什么關系……現在看來,這些問題依然是至關重要的,讓人對高手之問的學術交鋒,心生佩服。
三是對普實克心懷同情。夏濟安說普實克畢竟是個可憐的老好人,他甚至建議夏志清:“請他吃一次便飯。此君在捷克的確很寂寞,一定沒有好東西吃。我們給他一點人間的溫暖,就是最好的宣傳。世驤這次對他如此的熱誠招待,他一輩子都將忘不了白克萊的人情味、美食和學術自由的空氣的。”對于普實克對中國文學的熱愛,夏濟安是充分肯定的。但是,夏濟安也尖銳地指出,有些漢學家和中國人所看見的中國,永遠不會是同一的東西。對于洋人學者,夏濟安有著自己的判斷。
四是關于普實克所寫的《小說史》書評。夏濟安發現普實克對《小說史》最大的不滿是情緒性、情感性的——“何故夏志清年紀輕輕,怎么敢對老前輩們大不敬?這種話他說了好幾次,他有點倚老賣老,說那些作家他都認得。”普實克反復說《小說史》不客觀,而夏濟安恰恰認為,普實克自己也很主觀,甚至比夏志清更不客觀。在一九六三年六月一日的信中,夏濟安讀到即將赴哥大任教的司禮義神父的信,大罵普實克的書評,夏濟安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再次勸慰夏志清:“我是這些日子內心充滿了charity(慈悲),希望我能感動你,不要對P生氣?!?/p>
看得出來,普實克對夏濟安的印象也相當不錯,非常愿意與他討論問題,因為在布拉格“沒有人跟他討論,他覺得很寂寞”,而且普實克也認為,并不一定要雙方取得一致,或者一方說服另一方。提出問題,自由討論才是重要的。后來遇到夏志清,他還不斷表示,對夏濟安“極有好感,真像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一樣”。的確,夏濟安與普實克,無論是政治立場、生活處境,還是理論修養、學術取向,都有著天壤之別,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很多問題的理解與評價,自然也就有著太多的差異。幸好,他們仍有著共同的人文主義的信念,也有著足夠的包容心,所以觀點的差異,并沒有影響雙方的交往,反倒有了更多的惺惺相惜之感。
伯克利之行結束后,普實克再飛赴東岸,訪問哥倫比亞大學,做關于《老殘游記》的演講。普實克是應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Bary)的邀請來此演講的,但狄百瑞并沒有什么熱情的招待,相比起在伯克利的熱鬧,在哥大的幾天頗為單調,也沒有什么嚴肅的討論和交流。只有夏志清受狄百瑞之托,負擔起了東道主的責任,負責接送陪同,陪他到哥大的墾德堂(Kent Hall),陪他參觀哥大的藏書,特別是《繡像小說》等晚清民初的舊期刊收藏,也因此與普實克有了最直接的接觸。說起來,夏志清與普實克以前在費城的一次會議上是見過面的,但沒有任何交流。夏志清原來只讀過普實克關于蒲松齡的研究文章,費城會議上也聽他講過《老殘游記》,印象不錯。這次是第二次見到普實克,為了盡到做主人的責任,夏志清還特地去找了普實克的文章來讀,總體來說,評價也是相當不錯的。他在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三日給夏濟安的信中說,“覺得他對宋明話本之類,很花過功夫研究”,特別是他一九五七年寫了一篇關于畢肖普(Bishop)和白之(Birch)著作的評論,很有些見地。夏志清還注意到了普實克的名作“Subjectivism&Individualism in Modern Chineseliterature”(《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主觀主義與個人主義》),對普實克把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視為現代中國文學的特征,還有對自傳性作品的推崇,都是心有戚戚焉的。當然,夏志清也發現,普實克對“主觀主義”與“個人主義”的態度有時也搖擺不定。只是我們不知道這樣的看法,夏志清有沒有與普實克交流過。
普實克與夏志清見面當然要談一談《通報》書評的事。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夏志清在信中第一次提到普實克,就說到此事。他說,普實克“是鐵幕中人,政治立場必定和我絕不相同,但希望他不要罵得太過分”。由于政治立場的差異,夏志清從一開始就隱隱覺得,普實克的書評不會太溫和,于是主動問起,普實克倒也直率,直接表示對《小說史》很不滿意。不過,普實克也說:“如果寫書評前同我相識,我們可能交換意見,得到諒解,現在書評已寫好寄出,很抱歉?!睔v史不可假設,如果普實克是在見過夏氏兄弟之后再來寫這篇書評,那又會如何著筆呢?這實在令人遐想。普實克也大概講了他的批評意見,認為夏志清“年紀輕輕,如何忍心去抹殺魯迅、丁玲一輩人的功績?”夏志清自我反思,覺得書中批評得過于激烈的是丁玲,對她早期作品和延安時期的作品應該有更詳細的剖析。關于魯迅,普實克當然也覺得夏志清不公平,但最刺激他的卻是夏志清介紹錢鍾書《靈感》時的一句評論:“One is reminded here of the homage the dying in Hsnnreceives”(這使人記起垂危的魯迅所得到的景仰)。對普實克來說,“這句話實在是大不敬,是不可恕的”。對于普實克的這些批評,夏志清并沒有當面反駁或辯論,只是把他的一些想法如實地告訴了夏濟安,畢竟他還是把普實克看作一位漢學前輩,而且他自己又是主人的身份,不便直接反駁。
不管怎樣,幾天接觸下來,夏志清對普實克還是相當尊敬,兩人相處得比較愉快,對普實克的書評也并無怨恨,只希望陳世驤的書評能早點寫好發表,可以抵消一點普實克書評的負面影響。說來有趣,普實克的書評,不是夏志清自己去找來讀的,而是普實克與夏志清見面之后,自己寄給夏志清的。普實克回國之后,很快就寄來了那本刊發書評的《通報》,長達四十七頁的長篇書評《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BasicProblem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T.Hsia.A History ofModern Chinese Fiction”)。讀完書評,夏志清面對普實克尖銳的批評,內心的失望、不滿甚至憤怒可想而知。在一九六三年六月十七日給夏濟安的信中,夏志清說普實克把他“罵得體無完膚。開頭第一句提出他認為不可容忍的兩大點:the spirit of dogmatic intolerancedisregard for human dignity(教條式的褊狹和無視人的尊嚴的態度)。其實他這樣罵我才是表現dogmatic intolerance(教條式的褊狹)”。夏志清比較自我安慰的是,普實克批評的都是屬于作品闡釋解讀的問題,幾乎沒有事實性的硬傷,所以相信聰明的讀者應該能看出普實克的偏激之處。他很想寫篇文章反駁,闡述自己的觀點,為此又認真重讀了魯迅、茅盾,發現“《朝花夕拾》篇篇精彩”,《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中還是有一些差小說。夏志清根據重讀的筆記,花了三個星期,寫成了長文《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科學”研究一一答普實克教授》,原稿七十頁,后來改成四十六頁,加上三頁的注釋,篇幅和普實克的書評相當。
夏志清把普實克所討論的作品,全部重讀一遍,發現“普實克有許多remarks(評論),都是自說自話,和我書沒有多大關系,無法討論。我的結論是普實克讀書粗心,實為理論錯誤所造成的后果”(一九六三年七月十九日)。因為兩人已經有過交往,所以普實克給夏志清的信中也很客氣地贊成夏志清發表他的回應文章,不過,夏志清自己也說:“下筆特別當心,可捧普實克的地方仍舊捧他,態度上仍把普實克當作長輩?!边B標題都換成了比較平和的題目,并不想與普實克正面沖突。夏志清的文章寫得很客氣,但書信中還是忍不住直接批評普實克:“研究中國文學作品,一方面注重intention(意義),一方面機械地說明technique(技巧),表面上高明一些,其實自己毫無主張?!迸c普實克的論辯,讓年輕的夏志清頗感無奈,決定“以后還是我行我素,不管人家的意見,雖然也不想得罪什么人”(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二日)。只是身在學術江湖,難免會有分歧、辯論甚至對立,面對以后幾十年中對《小說史》的批評,夏志清大概也未必真能做到“我行我素”。二00四年他接受我的訪談時,就一再強調,他并不是一味反共的,《小說史》肯定的是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和張天翼四個人,可惜大家只注意到了前三人,卻忘記了他曾經也肯定過張天翼這位左翼作家。
普實克的書評是與夏氏兄弟見面之前寫的,無所顧忌,暢所欲言,而夏志清的回應則是見面之后寫的,顯得頗為節制,既要闡明自己的觀點,又不愿意得罪漢學前輩。在狄百瑞的建議下,還特地加了一條注釋,說明普實克訪美期間,有機會就中國傳統文學與現代文學的許多問題做了交流?!安槐卣f,普實克教授的誠懇及他那值得驕傲的博學多識,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不過,因為在與普實克教授相識之前他就已經發表了那篇文章,我也只好違愿地與他在公眾面前辯論。我相信,普實克教授將會發現,在文章中我只是針對實際的討論,竭力避免了不必要的題外爭辯。”(普實克:《抒隋與史詩》附錄,上海三聯書店二0一0年版,230頁)時過境遷,這批書信為我們回顧普夏之爭,提供了更為感性、人情的一面,還原了夏志清文章的歷史語境,更豐富了兩篇長文未能傳達的諸多歷史細節。
普實克與夏志清的論爭,說到底是意識形態、文學史觀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沖突。普實克旗幟鮮明地亮出“科學性”的標準,在他看來,夏志清恰恰被自己的主觀性所左右,失去了這種客觀性與科學性,甚至以政治偏見,否定魯迅、丁玲、茅盾等人的創作,對那些左翼作家,不但未能給予一個合理評價,反而試圖予以抹殺。這是普實克所不能容忍的:“如果研究者的目的不是去發現客觀真理,不是努力克服個人偏見,而是利用科研成果縱容自己的褊狹,那么,任何的科學研究都是徒勞的?!毕闹厩宀桓适救?,指出普實克之所以把抗戰時期的解放區文學看作中國歷史上最光輝時期的標志,是因為其“執迷于文學的歷史使命和文學的社會功能”。對普實克所說的“科學性”,夏志清說:“我懷疑除了記錄簡單而毫無疑問的事實以外,文學研究真能達到‘科學的嚴格和精確,我也同樣懷疑我們可以依據一套從此不必再加以更動的方法論來處理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保ā妒闱榕c史詩》附錄,230-231頁)把那種僵化教條的標準套用到文學研究中,恰恰是對文學審美性的背離。對于夏志清來說,《小說史》恰恰是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準則的。顯然,普實克和夏志清都有意無意地陷入了一種二元對抗的邏輯,兩者都達到了某種深刻的片面,都有其合理性與局限性。兩人相異的立場與觀點,卻分別開啟了歐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傳統。無論是《中國現代小說史》,還是《抒情與史詩》,都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典范之作,無論是普實克的“抒情傳統”,還是“夏氏范式”(王德威語),都已成為不斷激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出發點。正如李歐梵所說,普實克和夏志清一起,“以其研究完成了具有紀念碑意義的任務”(李歐梵:《光明與黑暗之門——我對夏氏兄弟的敬意和感激》),從這個意義來說,那場論爭似乎具有了某種啟示式的預言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