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汪曾祺認為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講究大吃大喝:杜甫的《麗人行》里列敘了一些珍饈,但多系夸張想象之辭;蘇東坡是個有名的饞人,但他愛吃的好像只是豬肉,他稱贊“黃州好豬肉”,但還是“富者不解吃,貧者不解煮”,他愛吃豬頭,也不過是煮得稀爛,最后澆一勺杏酪,烹飪的方法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名聞天下的大詩人,在味覺上都這么容易滿足,更何況平民百姓呢?
連有皇帝參加的御宴也并不豐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盞酒都要有歌舞雜技,似乎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可見唐宋的皇帝,遠遠不如后來明清的皇帝貪圖口腹之欲。尤其滿漢全席,使中國封建時代的宮廷菜掀起了高潮,當然,也為之畫上了句號。
唐宗宋祖,根本無法想象或享受滿漢全席那般的豪華與奢侈。他們寧愿唱唱歌,聽聽詩朗誦,看看文藝表演,以此來下酒,并不見得非要擺個百八十桌的。
唐宋人,在膳食方面還是挺節儉的。即使李白那樣的,只要有酒就行,對下酒菜也不至于太挑剔。
汪曾祺遍檢《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梁錄》、《武林舊事》,都沒有發現宋朝人吃海參、魚翅、燕窩的記錄。
他猜測:吃這種滋補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從明朝才開始。這大概和明朝人的縱欲有關系,記得魯迅好像曾經說過。
我倒覺得,這還跟交通及沿海地區開發有關系。唐宋人奉行的主要是內陸的農牧生活方式,沿海的漁業尚未大規模發展起來,即使他們真愛吃生猛海鮮,長途販運到首都或內地的大城市也極其不便。總不能每一趟都像給楊貴妃送荔枝那樣快馬加鞭吧?
因為地理等客觀原因,唐宋人未能培養起對海鮮的嗜好。到了明朝可就大不一樣,試想鄭和七下西洋,遠洋船隊何其發達,給皇親國戚捎回點稀罕的海味,還不是舉手之勞!況且大明一開始建都于南京,本來就離海不遠,坐江山的又是南方人,飲食風俗自然要異于唐宋。
唐宋人,雖然也算富裕,但在口福方面,確實比明清人要差一大截。總體感覺還是很“農民”。譬如《水滸傳》里,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視為幸福了。
我曾在北京蒲黃榆汪宅向汪老討教過這一問題。為了增強說服力,汪曾祺特意舉了例子,五代顧閎中所繪《韓熙載夜宴圖》: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過八品,四個高足的淺碗,四個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像牙面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顏色是鮮紅的,很惹眼,用放大鏡細看,不過是幾個帶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
汪曾祺當時翻了印在一部精裝書里的這幅名畫,讓我也拿放大鏡照照,我端詳半天,直恨自己的明眼無法穿透紙張與時間,參與進遠處那古老的夜宴。那一高一矮的兩張茶幾上,擱置的大大小小的碗碟里,陳列著一些業已失傳的食物。色彩依舊那么鮮艷。碼放得依舊那么整齊。似乎沒誰動過筷子。它們保持著剛剛端上桌時的那種滋潤的狀態。更像是獻給蒼茫歲月的供品。
這確是一次簡樸而清爽的晚餐。所謂夜宴,帶點夜宵的性質。陶瓷餐具里盛放的,很明顯不是什么油膩的雞鴨魚肉,而是造型獨特的面點及干鮮果類。精致的酒壺置于案頭,也很像是擺設。峨冠錦袍的主人及幾位賓客,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既沒顧得上菜,也不去斟酒,而是從不同位置轉身、側目,將視線不約而同地投向畫卷的角落,那里有一位美女在坐彈琵琶。這位美女的服飾、發型、面妝,跟近代日本的藝伎會極其相似。或許此即日本藝伎無限神往并刻意模仿的唐風吧。
有了一把琵琶作為道具,整幅畫面,無聲勝有聲。我簡直懷疑這樂器是從白居易的詩篇里遺傳下來的。
是琵琶女的音樂,而不是畫家的筆,施行了定身法,使盛情相招的主人、赴宴的賓客乃至陪侍的婢女,全部凝固在無比陶醉的那一瞬間。在千年之后,仍然保持著凝視與傾聽的姿態。
也同樣是音樂,而不是美酒,灌醉了畫中的人物。
有幸參加這次著名的夜宴的,絕非酒色之徒,他們衣冠楚楚、氣質高雅,只有這樣,才會忘我地受益于藝術的感染力,才會因為一曲余音繞梁的仙樂而三月不知肉味。他們之間的關系,也絕非酒肉朋友,而是心有靈犀,心心相印,聞高山流水而知音也。
琵琶女雖置身于畫面一角,但那個角落無比輝煌,比美酒還要醇厚的音樂,在她輕攏慢捻的指間誕生。分明是她,而不是韓熙載,在宴請著大家(包括千百年來的無數看客)。餐桌上的食品雖簡單,但依然稱得上是盛宴。她才是這一席音樂的盛宴的真正主人。
這是集口福、耳福、眼福于一體的盛宴。可惜我是遲到的赴宴者。留給我的,只能是間接的眼福了。但已足夠豐盛了。第一次,我被中國畫里的吃,深深感動了。
如果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這就是了!
酒香不散,燈火不散,歡迎不散,音樂不散。即使曲終,人也不散。人情也不散。
他們和她們,生命就這樣停頓了,就這樣延續了。就這樣變得永恒了。
我想,如果這幅畫里琵琶女缺席,夜宴的氣氛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肯定要大打折扣,所有人物的身姿、眼神、表情都將改變。純粹為吃喝而吃喝,似乎不屬于唐宋人(尤其貴族)的風格。他們或許不講究菜肴的品種或貴賤,但很在乎飲酒時的氛圍,譬如背景音樂呀什么的。你可以說他們對飲食的態度很隨意,很簡樸,也可以說他們很苛刻:還另有一種形而上的追求。寧愿用一個好廚子去換一個好歌手、好舞女。
《韓熙載夜宴圖》,更多的是在表現視覺、聽覺上的大餐。味覺已暫時“退居二線”了。
汪曾祺讀畫時頗多心得:“宋朝人好像實行的是分食制,《韓熙載夜宴圖》上畫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來大家合坐一桌,大盤大碗,筷子勺子一起來。這一點是頗合衛生的,因不易傳染肝炎。”在這幅畫里,菜肴固然是分食的,音樂卻是共享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角落里的那把琵琶給吸引了。他們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別人,忘掉了物質的種種形式,還忘掉了今夕何夕,而全身心地投入一場流芳百世的精神會餐。他們正是在這種忘卻中得到永生。

汪曾祺還說:“宋朝人飲酒和后來有些不同的,是總有些鮮果干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銀杏,以及萵苣之類的菜蔬和瑪瑙湯、澤州湯之類的糖稀。《水滸傳》所謂鋪下果子按酒,即指此類東西。”
《韓熙載夜宴圖》里,每位食客面前所擺的四大碗四小喋,有幾個就屬于果盤,除了已被辨認的帶蒂的柿子之外,可能還有別的干鮮果類。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中國人開始酷愛用大魚大肉下酒,而不怎么青睞這些干果鮮果了,常常只作為冷盤,象征性地擺一擺,就撤走,換熱菜了。現代人唯一保留下來的,好像只是花生米。至今仍喜歡用油炸或水煮的花生米下酒,似乎是唐宋人口味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
中國畫里的吃,挺有意思的。《韓熙載夜宴圖》,打開了我的興趣之門。我四處查找,仔細閱讀了《春夜宴桃李園圖》、《杏園雅集圖》、《紫光閣賜宴圖》、《重萃宮小宴圖》、《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年畫)》,還有明代仇英所繪《春夜宴圖》。
甚至河南禹縣土的宋墓壁畫《宴飲圖》,也使我端詳良久:夫妻倆隔桌而坐,男的穿著官服(估計也就一縣太爺吧),女的梳著高髻,中間的餐桌上擺著一火鍋及各自的酒具,大有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意思,屏風外面有幾位金童玉女侍候著,正絡繹不絕地端來冷盤熱炒……
這幅壁畫最讓我感動的地方,是記載了日常生活的脈脈溫情,而且是畫在墳墓里的;墓的男女主人,似乎執意要把此生的炊煙裊裊,帶進地獄里,為來世提供見證。這真是一對幸福的死者,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感到饑餓,不會感到貧困,不會感到寂寞的。從生到死,也許只相當于一頓飯的工夫。但這頓飯在他們死后,仍然繼續。凡人的生活,就是在柴米油鹽中釀造詩情畫意。只有唐玄宗楊貴妃那樣的亂世鴛鴦,才會在被驚破的霓裳羽衣舞中苦吟長恨歌呢。越豪華的夢,越容易露破綻,越容易打上補丁。
古畫里的吃,之所以讓我慨嘆不已,就在于它表現了不散的筵席。它描繪了吃又超脫了吃,甚至還超脫了生死。它把生命的一些樂趣,永久地保持在線條與色彩之中。畫中人物的原型,早已消失了。置身事外的畫家,也已消失。然而筵席不散。紙張的深處燈火通明。
中國人原本拒絕相信世上有不散的筵席,所以才希望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然而,看看我舉例的這一系列古畫吧,你就會相信了。
藝術的偉大,正在于此。沒有哪個廚子,能真正烹飪一桌穿越蒼茫歲月而保鮮的筵席,更無法保證自己的食客在品嘗之后長生不老。他應該向畫家甘拜下風。畫家做到這點了。畫家的顏料,是最好的調料。不僅使筵席無限期地持續下去,而且使赴宴的人們栩栩如生。
在畫家的筆下赴宴的人,是有福的。他接受的是主人與畫家現實與藝術的雙重邀請。
還有一幅我喜愛的中國畫,《春夜宴桃李園圖》,則是在露天。顧名思義,是在種滿桃李的果園里。整體氛圍也就多了點隱逸的味道。雖然圍桌而坐的四位男子,依然戴著官帽,但很明顯已“偷得浮生半日閑”,在濃蔭下笑談暢飲。身后還有幾位侍女,沏茶斟酒,忙個不停。長條形餐桌兩端,各有兩桿點蠟燭、帶燈罩的風燈照明,旁邊的茶幾上,也支起枝形的燭臺,光線總的來說還可以。在這樣的光線下,很適合看步步蓮花的仕女,有一種朦朧的美。
碗碟里的菜肴卻顯得不夠清晰,我費了半天勁,也辨別不出哪些美食。好在春夜的暖風、桃李的芬芳、美人的倩影已力透紙背,說到野炊,食物本身反而成了點綴性的道具。關鍵是要有好天氣,要有好心情,要有好朋友,這一頓飯,就足夠圓滿了。
不知為什么,《春夜宴桃李園圖》,使我聯想到法國畫家馬奈的代表作《草地上的晚餐》。都是在露天、草木之間,都是良辰美景,況且也都有美人,構成風景里的活風景、軟風景。看來不散的筵席挺多的,至少在東西方都有。
這哥幾個真會享受人生呀。挺讓人羨慕的。瞧他們在天地之間怡然自得的小樣兒,你會覺得自己白活了。
可這幾個古人絕對沒有白活。他們活得帶勁得很了。
我都想上前套套近乎,擠進畫面里,跟幾位古代哥們,討一杯酒喝。
他們不會不帶我玩吧?
最后想補充一點:韓熙載大宴賓客,夜夜笙歌,據說是于自我保護的一種偽裝,顯得沉醉于酒色,玩物喪志,不再有任何政治上的野心,其實是在“作秀”,表演給多疑的領導,南唐后主李煜派來偷窺的“特務”看的。這一層用意恐怕只有他本人知曉,座上客都被蒙在鼓里。
那個時代沒有照相機或針孔攝像頭,畫家如實描摹下宴會的情景,回去向皇帝交差,無形中倒救了韓熙載一命。皇帝一看,放心了:“這老家伙算是廢了,構不成什么威脅。就由他花天酒地去吧。”
聽說這個典故之后,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甭看韓熙載表面上淡泊名利、閑散浪漫,活得其實并不輕松呀。《韓熙載夜宴圖》,在偉大的藝術幕后,還潛伏著丑惡的政治。比充滿陰謀的鴻門宴,強不到哪里。只不過它促成了一幅名畫的誕生:政治的驚險,演化為藝術的安詳。韓熙載在拿美酒、歌舞、微笑斗智斗勇呀,為了保命,挺讓知情者替他捏把汗的。
反正他家我是不愿去的。何必攪這渾水呢。琵琶雖好,彈奏的卻像是《十面埋伏》,當你了解畫面背后的故事之后,酒菜、音樂,全變味了。連空氣都變得緊張。
所以,跟《韓熙載夜宴圖》相比,我更偏愛《春夜宴桃李園圖》,那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最想結交的人物,最想參與的故事。那才叫真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