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瑞 兆
(內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 四川 內江 641100)
女真世代以種養漁獵為生,質樸粗獷,蠻勇好斗,經歷了肅慎、挹婁、勿吉、靺鞨等先世的繁衍,長久處于原始的蒙昧狀態中。唐宋時期,女真先后為渤海與契丹所統治,并深受這兩個民族的影響。渤海同唐朝建立藩屬關系,為自身經濟文化發展帶來動力,成為女真效仿的榜樣;契丹與北宋既交流又競爭的經驗,促進了遼朝社會的封建化,也為女真所借鑒。因此,女真自公元十二世紀在白山黑水間崛起,實現了對渤海與契丹的超越,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入主中原并按傳統模式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的北方民族。其疆域遼闊,南同南宋劃淮分治,西連西夏,東鄰高麗,北至外興安嶺及黑龍江全部流域,稱霸諸雄。可以說,當女真的鐵騎踏破遼、宋都城的大門,盡情攫取那里各種燦爛的文化元素,將兩國宮藏府庫的典籍、儀仗、鐘磬、禮器及諸多技藝精英席卷一空時,他們也就走上徹底融入華夏文明的路程,歷經百余年而造就一代金源文化。
自金初,女真君主竭力推行“本朝之制”(《金史》卷七一《斡魯傳》),滅遼國,命契丹按“猛安謀克”編制;入中原,則“禁民漢服,及削髪不如法者死”(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三二引《金虜節要》)。然而,由于女真同漢、契丹在經濟文化方面存在顯著差距,這些行徑遭到強烈抵制。海陵王執政后,被迫停止以女真之制同化天下的政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諸猛安謀克移居關內后,紛紛改易姓名,從語言、飲食、起居、節序、婚喪等方面,無不“強效華風”(宋范成大《攬轡錄》)。因此,女真君主不得不轉而遏制“漢化”傾向,以重振女真民族精神。然而,令女真君主始料未及的是,他們制定的種種政策反而加深了“漢化”程度。
一是推行女真民族文化教育。女真崛起后,即抓緊建立自己的民族文化教育。天會初,選諸路子弟習學女真字,拔其優者送上京,由女真字專家教授。俟學成后,派往各地教授生徒,為女真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大定中,又“擇猛安謀克內良家子弟為學生,諸路至三千人”(《金史》卷五一《選舉志》)。這樣,經過幾代女真君主的努力,終于建立起京師“六學”的漢、女真兩個文化教育體系。京師之外,還有府學。其中,女真府學二十二處,遍及中原、燕云、東北、西北各地,促進了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文化建設,消弭或縮小了女真同其他民族之間的文化差距。例如皇宮后妃也都知書達禮。顯宗孝懿皇后徒單氏為章宗之母,“好《詩》《書》,尤喜《老》《莊》,學純淡清懿,造次必于禮”(《金史》卷六四《后妃傳》)。南渡后,諸猛安謀克好文之風日盛,“妻母報嫂”的婚俗猶如明日黃花,“丁憂廬墓”之制則為越來越多的女真人奉行。
二是將漢語經典譯成女真文字。大定四年,詔設譯經所,“頒行女真大小字所譯經書,每謀克選二人習之”(《金史》卷五一《選舉志》)。章宗時,又“置弘文院”(《金史》卷一〇《章宗紀》),加強譯經力量。因此,從大定至泰和,一大批漢語經典文獻被譯成女真文字。如經部之《易》《書》《孝》《詩》《禮》(1)《金史》卷五一《選舉志》:大定二十八年,“諭宰臣曰:‘女真進士惟試以策,行之既久,人能預備。今若試以經義可乎?’宰臣對曰:‘《五經》中《書》《易》《春秋》已譯之矣,俟譯《詩》《禮》畢,試之可也。’”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42頁。等;史部之《貞觀政要》《白氏策林》《史記》《漢書》《唐書》(2)《金史》卷九九《徒單鎰傳》:大定五年,“翰林侍講學士徒單子溫進所譯《貞觀政要》《白氏策林》等書。六年,復進《史記》《西漢書》,詔頒行之。”今按,徒單子溫,平章政事合喜之侄,《金史》卷八六《李石傳》涉及;大定初,仕為翰林侍講學士兼同修國史,官至安化軍節度使。大定十年,“以贓罪伏誅”,見《金史》卷六《世宗紀》。等;子部之《論語》《孟子》《老子》《揚子》《文中子》《劉子》(《金史》卷八《世宗紀》)《莊子》等。這些經書史籍及諸子百家,不過是當時宏大譯書工程中的約略記載而已。可以說,如此大規模地將漢語經典文獻譯成其他民族文字,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具有首創意義,反映了女真對中原文化的自覺追求,從而加快了女真民族融入中華文明的進程。
三是創立女真策論進士科。先是女真君主在中原、燕云恢復科舉選士,以中原、燕云之士治理中原、燕云之地。繼之經過長期醞釀,于大定十三年創立女真策論進士科,詔令猛安謀克子弟赴試,得徒單鎰等二十七人,開辟了北方民族科舉選士的新紀元。金代科舉制度的發展,深深吸引了漢、女真、渤海、契丹等各族士人,極大地激發了當時社會文化教育的熱情。“文治既洽,教育亦至,名氏之舊與鄉里之彥,率由科舉之選。父兄之淵源、師友之講習,義理益明,利祿益輕,一變五代、遼季衰陋之俗”(《遺山先生文集》卷一八《內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一大批經由科舉培養的各民族士人脫穎而出,躋身津要,徹底改變了金初“借才異代”的局面。
需要指出的是,女真融入中華文明的過程是從大金王朝的上層開始的。例如,熙宗完顏亶少時賦詩染翰,雅歌儒服,“盡失女真故態”(宋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一二《熙宗孝成皇帝》四);世宗完顏雍一生倡導女真文化,而自己卻朝服乘馬,“效宋真宗故事”(《金史》卷一九《世紀補》)。這些最高統治者的實際行動很容易抵消他們自己頒布的政令可能起到的作用。因此,女真在接受中原先進生產方式的同時,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原文化的強烈影響。甚至可以說,女真正是憑借這種影響,才得以跨越原始的部落社會形態,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即所謂“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金史》卷一二五《文藝傳》)。
金代文化形成的基礎是北方各民族同燕云、中原漢民族的融合,并伴隨中原文化的北移而深入,具體表現在四個方面:
一是漢語文字在女真及其他北方民族中獲得前所未有的普及。自金初,漢語是包括漢、女真、渤海、契丹、奚等北方民族的通用語。“凡聚會處,諸國人言語不通,則各以漢語為證,方能辯之”(宋許亢宗《宣和奉使行程綠》)。后來,大金君主從維系自身尊嚴和統治出發,“依仿漢人楷字,因契丹字制度,合本國語”(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九三《徽宗宣和元年》),創制女真字。由于創制日近,義理尚淺,無法取代漢字的地位,即使皇家子弟讀書,也是每日先教漢字,后習女真語。當時,漢語文字的應用范圍與影響程度,其他民族難以企及,以至越來越多的女真人對自己的語言文字“或不通曉”(《金史》卷三九《樂志》上)。
二是女真同其他民族的通婚越來越普遍。女真初入中原即與漢族通婚,而在社會下層是受限制的。后來出于緩和民族矛盾、增殖人口等原因,轉而鼓勵那些遷入內地的猛安謀克“與契丹、漢人昏因,以相固結”(《金史》卷四四《兵志》)。
應當說明的是,各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是相互的。女真人的一些適應北方環境的生活方式,如便于騎射和勞動的服裝,及飲豆漿、吃蔥韭、燒火炕等等,也為中原漢人所接受;女真人的音樂、舞蹈及其他技藝,也為中原漢人所歡迎。各族人民在長期共同的社會生活中,語言障礙消失了,生活習俗接近了,甚至在民族心理方面也趨于一致。因此,女真同漢、契丹、渤海之間的民族畛域日益沖淡。入元后,生活在中原的女真與契丹即被劃入漢人范疇。
三是女真全面接受了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公元七世紀,渤海在白山黑水建立起大氏王朝,同中原開展全方位的經濟文化交流,迅速實現民族振興,為爾后契丹、女真的崛起樹立了榜樣,提供了經驗。因此,自金初,女真即自覺地接受中華文明。特別是大批遼宋士人歸附后,他們也將儒家文化帶入女真社會。熙宗時,上京始建孔廟,并封孔子后裔為衍圣公,詔令天下效法,稱“孔子雖無位,其道可尊,使萬世景仰”(《金史》卷四《熙宗紀》)。實際情況是,女真君主在推進封建化的進程中,急需從意識形態方面鞏固政權。特別是世宗鑒于金熙宗與海陵王相繼被臣下所弒,有目的地將儒家忠孝觀念作為調整君臣、宗族和家庭關系的準則加以強調。這位女真君主多次詔令頒布所譯《孝經》《論語》《孟子》等,企圖以儒家思想馴服女真人的野性,嘗言:“朕所以令譯五經者,正欲女真人知仁義道德所在耳”(《金史》卷八《世宗紀》)。這樣,經過大金統治者的不斷提倡,儒家學說漸次成為女真人的文化思想。
同時,女真注重實際應用及較少傳統觀念的束縛,有利于醫學、數學、天文學等自然科學及音韻學的發展,使吏治更為有效。客觀而言,金文化未如宋文化廣博精深,而在純樸實用方面卻為兩宋所不及,即所謂“宋自南渡以后,議論多而事功少,道學盛而文章衰,中原文獻實并入于金”(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O《御定全金詩》)。無論女真、契丹、渤海,或是漢人,莫不以華夏文明為宗,相互學習,彼此融合,共同將中原文化發展為各民族的共同文化。
因此,從這樣的意義上說,金代文化具有突出的多元性與包容性。當時,女真及其他北方民族的學者和作家大批涌現,并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影響,已然成為中國歷史進程中的嶄新氣象。例如女真完顏朂、完顏宗憲、完顏永成、徒單鎰、紇石烈邈、完顏從郁及契丹耶律履、耶律霖,渤海張浩、王庭筠,鮮卑元好問等,前后相望,競爭風流,為一代文化的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歷史表明,這種以中原文明為基礎的各民族之間的血緣與文化融合,為中華民族及其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堅實基礎,使之獲得強勁而持久的發展動力。
然而,“世多以金偏安一隅,又國祚稍促,遂謂其文不及宋元。不知有元一代文章皆自金源啟之。無論遺山老人才力沈雄,超出南宋諸公之上,即如趙閑閑、王滹南等,視虞(集)、范(梈)輩何多讓焉”(清潭宗濬《金文最序》)。與江南相比,北方風氣粗獷,人之氣質渾厚,發為文章,類皆華實相扶,骨力遒勁,一掃柔弱浮靡之風。正如時人所說:“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遺山先生文集》卷一一《論詩絕句》之七)。
四是女真對封建正統地位的自覺追求。女真有國百余年,同以往鮮卑、渤海、契丹相比,對中原文化更加認同,接受更加自覺。特別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三個孫子熙宗完顏亶、海陵王完顏亮、世宗完顏雍先后繼承大統,治理大金帝國長達半個世紀,俱以追求封建正統地位為己任,改革舊法,建立新政。例如熙宗率先在上京會寧建立孔廟,稱其道可尊,力圖將女真融入華夏文明之中。再如海陵王不滿足京師僻處東北一隅,同南宋、高麗、西夏分治的格局,他力排眾議,將京師從會寧遷至燕京,以實現統一南北、嗣承正統的宏偉目標。再如世宗熟悉中原文化,卻多次告誡諸王勿忘傳統,以保持女真的民族個性。這些治國方略的持續實施,使金朝制度大率“與中國等”(宋張棣《金圖經·儀衛》),實現了女真社會的封建化,在各領域都發生了顯著而深刻的變化。
1. 實行中原禮儀。女真君主強調大金王朝“絀遼宋主,據天下之正”(《金史》卷二八《禮志》),是對契丹與趙宋的合法代替。其禮儀大率依唐宋制度,也保留了部分舊有習俗。因此,女真功臣依中原禮制受祭(《金史》卷三五《禮志》),金源內地的長白山、混同江也都依例封謚,立祠受祭。這與契丹之分“南北”,僅在“南面”實行封建禮制不同。而女真禮制的封建化,使之擺脫了部落社會“無知夷狄”(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六六引《金節要》)的狀態。
2. 崇奉傳統德運。由章宗發起的“德運”之議,標志著大金統治者已將自己的發跡納入華夏封建文明序列。所謂德運,指古人將王朝的興衰,與木、火、土、金、水等五行相生相克之說相聯系。自漢以降,每朝都以某“德”興運,代代相承。終金之世,雖多次集議,眾說紛紜,卻從未改變“土”運(3)《金史》卷一一《章宗紀》:泰和二年,“更定德運為土,臘用辰”。,以此上承北宋“火”德。實際上,德運之說“不可據為典要。后代泥于其說,多侈陳五行傳序之由,而牽合遷就,附會支離,亦終無一當”(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八二《大金德運圖說》)。大金皇帝所以崇奉德運之說,無非借以宣示女真入主中原的正統合法性。
金代名士趙秉文撰《蜀漢正名論》,論證“中國”與“夷狄”之間的發展關系,以為“春秋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滏水集》卷一四)。當時,晉、鄭、宋、魯、衛等國視秦、楚為“夷狄”;至秦漢,秦、楚則成為“中國”的一部分。南北朝期間,南朝稱北朝為“索虜”,北朝稱南朝為“島夷”,各以“中國”自居。隋唐統一后,彼此都是“中國”了。趙氏還提出“漢”與“非漢”、“正統”與“非正統”的區別,在于是否有“公天下之心”,而不在于所居之地僻陋與否。“西蜀,僻陋之國,先主、武侯,有公天下之心,宜稱曰‘漢’。漢者,公天下之言也。自余則否”(《滏水集》卷一四《蜀漢正名論》)。這些論述從封建歷史觀出發,重點是為女真“夷”之身份辯護,以抵御來自南宋的攻擊,目的是將大金王朝置于傳統道德的制高點。
3. 以繼統者修史。女真君主注重修史,以同前代封建王朝開創的傳統接軌,是其標榜嗣承正統地位的重大舉措之一。皇統中,耶律固、蕭永祺等奉旨修成《遼史》。章宗朝,或以前修未善,又命黨懷英、陳大任等重修。《遼史》修成而未刊行,與女真不愿同契丹發生繼統聯系有關。此外,有金一代亦設“國史院”,由執政首輔監修,領修、修撰等職官俱由著名詞臣充任,人才濟濟。太宗朝已有“起居注”,熙宗朝始修“實錄”,而且,各朝“實錄”比較完備,元人賴以修成《金史》,“迥出宋、元二史之上”,稱為“良史”(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七)。
金詩的發展可略分為四個時期。一是借才異代的初創期。從金太祖收國元年到海陵王正隆末,為金詩發展的第一階段。當時,女真滅遼克宋,戰爭頻仍,無暇修文,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創作尚處于萌發狀態。其間,金之京師從上京會寧遷至中都燕京,成為女真實現崛起的標志。同時,金初詩壇也逐漸聚攏了一批卓越人才,如韓昉、張斛、張浩、宇文虛中、高士談、吳激、蔡松年等,多為遼宋士人,后世稱為“借才異代”(4)清莊仲方《金文雅序》:“金初無文字也,自太祖得遼人韓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經籍圖書,宋宇文虛中、張斛、蔡松年、高士談輩,后先歸之,而文字煨興,然猶借才異代也。”見《金文雅》卷首,光緒辛卯江蘇書局重刊本。今按,“借才異代”說非清人創造。唐吳競《貞觀政要》卷三:“貞觀二年,太宗謂右仆射封德彝曰:‘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來命卿舉賢,未嘗有所推薦,天下事重,卿宜分朕憂勞,卿既不言,朕將安寄?’對曰:‘臣愚,豈敢不盡情,但今未見有奇才異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皆取士于當時,不借才于異代,豈得待夢傅說逢呂尚然后為政乎?且何代無賢,但患遺而不知耳!’”金趙秉文《滏水集》卷一〇《參知政事李蹊授左丞誥》:“君不借才于異代,所資者當世之英豪。天將降任于是人,必付以大賢之事業。”。這些人因家國命運及個人榮辱的影響,致使作品內容千差萬別,卻多崇尚蘇軾引領的詩風,追求質樸明快的審美效果,即所謂“金源文物纂遼宋,國初尚有宣政風”(元郝經《陵川集》卷九《讀黨承旨集》)。他們各以自己的杰出創作為金初詩壇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使金詩得以在較高的起點向前發展。
二是國朝文派的形成期。從金世宗大定初到金章宗泰和末,為金詩發展的第二階段。在此期間,大金帝國與南宋王朝劃淮為界,達成和議,使遭受破壞的中原與北方經濟得以恢復和發展,為文學繁榮提供了良好的社會環境,一時人才濟濟,名家輩出。代表人物有蔡珪、劉迎、王寂、趙渢、王庭筠、黨懷英、周昂等等,多是遼宋士人的后裔。如果說這些人的前輩難以擺脫固有的民族意識,在作品里或多或少地流露出無奈仕金的哀怨、滯留北方的牢騷以及對故國家園的懷念,那么,他們這一輩早已成為大金帝國的忠實臣民,在思想情感與利害關系上同女真王朝融為一體了。因此,這一時期詩人在繼承前輩創作成果的基礎上,已然形成與之相適應的心理與視野,使作品內涵與風貌呈現出新的特點,即所謂正傳之宗的“國朝文派”(《中州集》卷一《蔡太常珪》)。同時,由于承平日久,侈靡成風,詩歌創作也出現脫離社會現實、徒事藻繪的不良傾向。
三是國運式微的喪亂期。從衛紹王大安初到金哀宗天興末,為金詩發展的第三階段。女真在同蒙古及其他民族的沖突中慘遭敗績,被迫放棄中都,南遷汴梁。各族人民頓時陷入由戰亂、天災、病疫疊加而形成的水深火熱之中。當時,尖銳的民族矛盾成為文風轉變的契機,即所謂“南渡后,文風一變,文多學奇古,詩多學風雅,由趙閑閑、李屏山倡之”(金劉祁《歸潛志》卷八)。其間,金國雖已衰敗,而詩歌創作卻異常活躍,文學批評和理論思辨達到了新的高度,不事雕琢、重在達意的文藝思想占據了主導地位,從而促成審美傾向的轉變,一掃虛飾浮艷之風,催生出一批關心社會民生的現實主義作品。代表人物有趙秉文、楊云翼、李純甫、劉從益、趙元、麻九疇等。
四是金源遺響的結束期。從金國滅亡到元好問逝世,為金詩發展的最后階段。在此期間,女真在中原的百年統治結束了,而詩壇卻發出嘹亮遺響。金元易代之際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其時淮河南北仍處于動亂之中。蒙古因忙于擴張而頻繁發動戰爭,國家治理完全襲用前金制度,并任用各地新興漢族軍閥,實施以漢人治理漢地的策略。其間,各地名士或高蹈山林,或依附新貴,紛紛形成以鄉籍為紐帶的詩人群體。例如隱居在山西河汾的張宇、麻革、段克己與段成己兄弟、陳賡與陳庾兄弟、房皥、曹之謙等,“以金源遺逸抗節林泉,均有淵明義熙之志。人品既高,故文章亦超然拔俗,吉光片羽,彌足寶貴”(清紀筠等《提要》),時稱“河汾諸老”。
再如“燕中詩人”,如王萬慶、敬鉉、趙著、呂鯤等等,多與兩代耶律中書令過從甚密,“當其得意時,視《北征》《南山》反有德色,然每見中令一詩出,必歡喜贊嘆,失喜噎嘔”(《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六《雙溪集序》)。以其倡導“以唐人為指歸”(5)元王惲《秋澗集》卷四三《西巖趙君文集序》:“西巖崛起獻畝,從龍山呂先生學。金自南渡后,詩學為盛,其格律精嚴,辭語清壯,度越前宋,直以唐人為指歸。逮壬辰北渡,斯文命脈,不絕如線,賴元、李、杜、曹、麻、劉諸公為之主張,學者知所適從。惟虎巖、龍山二公,挺英邁不凡之材,挾邁往凌云之氣,用所學所得,偃然以風雅自居,視李協律、趙渭南伯仲間也。雅為中書令耶律公賓禮,至令其子雙溪從之問學。由是趙、呂之學,自為燕薊一派。”《四部叢刊》本。,引領了一時詩風。
再如“秦中名勝”,包括楊奐、張徽、陳邃、李庭等等,“樽酒論文,彈琴煮茗,雅歌投壺”(元駱天驤《類編長安志》卷九《勝游》),為后世留下了大量詩篇。這些人的作品歷來被視為金詩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河汾諸老、燕中詩人等,共同唱響大金王朝的挽歌。
而全真詩家與禪門詩僧,是當時兩個特殊的詩人群體,也為金詩的發展作出過重要貢獻。例如全真張志謹《披云道人頌》:“坦蕩逍遙客,無拘自在仙。身似鉆泥藕,心如出水蓮。”(6)陳垣等《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85頁。今按,張志謹字伯恭,號寧神子,溫縣人。泰和間,泛海為商。后辭親棄業,入全真教,功行勤懇。元光二年,謁長春師邱處機,賜號寧神子,及付以嗣行教化事,謝不敢當。丁未歲(蒙古定宗二年,1247年)卒,著有《無相集》。見佚名《重修天壇靈都萬壽宮碑》,載《道家金石略》第584頁。在香火繚繞中透出一種別樣的清新灑脫。再如釋木庵《七夕感興》:“輕河如練月如舟,花滿人間乞巧樓。野老家風依舊拙,蒲團又度一年秋。”為遺山“擊節稱嘆”,稱之“境用人勝,思與神遇,故能游戲翰墨道場而透脫叢林窠臼,于蔬筍中別為無味之味。皎然所謂‘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者,蓋有望焉”,因許以“百年以來為詩僧家第一代者”(《遺山先生文集》卷三七《木庵詩集序》)。
應當指出的是,易代之際詩人遺山元好問乃拓跋魏氏諸孫,天稟多豪健英杰之氣,由于親身經歷了國破家亡的慘痛遭遇,而寫下大量傷時愍亂的篇章。例如《寄趙宜之》云:
大城滿豺虎,小城空雀鼠。可憐河朔州,人掘草根官煮弩。北人南來向何處,共說莘川今樂土。莘川三月春事忙,布谷勸耕鳩喚雨。舊聞抱犢山,摩云出蒼棱。長林絕壑人跡所不到,可以避世如武陵。煮橡當果谷,煎術甘飴餳。此物足以度荒歲,況有麋鹿可射魚可罾。自我來嵩前,旱干歲相仍。耕田食不足,又復逢親朋。三年西去心,籠禽念飛騰。一瓶一缽百無累,恨我不如云水僧。崧山幾來層,不畏登不得,但畏不得登。洛陽一夕秋風起,羨殺吳中張季鷹(《永樂大典》卷一四三八〇寄字韻引元好問《遺山集》)。
用情既深,內涵愈豐,加之才力富健,精思銳筆,其廉悍沉摯之處尤為突出,使金源詩歌放射出奪目光輝。正如后人所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7)清趙翼《甌北詩抄·題元遺山詩》:“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此外,李俊民、王若虛、楊弘道、杜仁杰、劉祁等,在干戈紛擾的現實中,或留下游歷山川、憑吊古跡的作品,以排遣無奈的易代心緒;或痛定思痛,潛心思考金朝覆亡的經驗教訓以及一代詩風得失。其中,最為引人注意的是,劉祁在繼承緣情而發的詩歌創作理論基礎上,提出一代有一代之詩的審美思想:“唐以前之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間俚曲也”(金劉祁《歸潛志》卷一三)。詩人以少見的理論勇氣超越了封建土大夫的偏狹,揭示了俗間俚曲以其見喜怒哀樂之真情,故能蕩人血氣,具有強烈的審美感染力,代表了文藝發展的方向,從而揭示了新興文藝繁榮時代的新篇章。
金詩作為金源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思想內涵還是藝術風貌,都屬于中華民族文化的范疇。同時,由于當時特殊社會形態的影響,金詩也凸顯出自己的鮮明個性。
一是女真詩人的杰出創作為一代文學留下獨特印記。女真崛起前,曾擁有自己民族形式的歌詩,如巫歌、謠諺、自度曲等。當時,一些作品雖被譯成漢語文字而保存下來,卻遠離了民間歌謠的風貌,已無從窺見其語言及韻部結構了。女真崛起后,諸猛安謀克競相學習中原文化,很快為漢詩的完美格律、深邃意境所吸引,而那些質樸的文學樣式只能在女真下層社會流傳。
這種情況在大定間有所變化。金世宗竭畢生精力重振民族精神,使女真文學得以復蘇,并涌現出為女真民族崛起而歌的“本曲”。大定二十五年,世宗率女真諸王回上京體驗傳統生活,在皇武殿宴宗室婦女及群臣故老。《金史·世宗紀》把這次活動當作一件大事記載下來:
上曰:“吾來數月,未有一人歌本曲者,吾為汝等歌之。”命宗室子弟敘坐殿下者皆坐殿上,聽上自歌,其詞道王業之艱難,及繼述之不易。至“慨想祖宗,宛然如睹”,慷慨悲激,不能成聲,歌畢泣下。
幸好,這支“本曲”保存在《金史·樂志》中,題為《本朝樂曲》:
猗歟我祖,圣矣武元,誕膺明命,功光于天。拯溺救焚,深根固蒂。克開我后,傳福萬世。無何海陵,淫昏多罪。反易天道,荼毒海內。自昔肇基,至于繼體。積累之業,淪胥且墜。望戴所歸,不謀同意。宗廟至重,人心難拒。勉副樂推,肆予嗣緒。二十四年,兢業萬幾。億兆庶姓,懷保安綏。國家閑暇,廓然無事。乃眷上都,興帝之第。屬茲來游,惻然予思。風物減耗,殆非昔時。于鄉于里,皆非初始。雖非初始,朕自樂此。雖非昔時,朕無異視。瞻戀慨想,祖宗舊宇。屬屬音容,宛然如睹。童嬉孺慕,歷歷其處。壯歲經行,恍然如故。舊年從游,依稀如昨,歡誠契闊,旦暮之若。于嗟闊別兮,云胡不樂。
這首“本曲”應該是通俗流暢的女真創業史詩,唯其如此,才會引起慷慨悲激的感情共鳴。而被譯成漢語古體詩,語言艱澀,韻味索然,完全失去了女真詩的質樸生動。但是,經過幾代女真君主的苦心經營,大金王朝終于培養出一大批女真文化人才,推出以女真文字創作的文學作品。20世紀50年代,在山東蓬萊發現了奧屯良弼所撰女真字詩石刻,譯成漢文:“在朝賞心笑談求,稚返蓬瀛長住留。五馬載車無比貴,一旗出導惠及流。筆柳喜高□□柳,琴瑟□□心月□。小城雖僻於菟遠,南衙大授夏非秋”[1]。可見,這首詩的意象與格律完全是按漢語律詩的思維定勢創作而成,不過徒具女真文字的外殼。
需要說明的是,女真及其他民族詩人不乏思慮之深邃,才情之博雅,格律之精妙,可與歷代名家爭雄。可以說,這些北方民族是以自己的優秀創作擺脫了以往在古代文壇上所處的點綴角色或陪襯地位。例如海陵王完顏亮,其在藩邸時嘗有題扇詩曰:“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胸中大志勃然而出,氣度不凡,一片天籟。登帝位后所作《南征維揚望江左》:“萬里車書盡會同,江南豈有別疆封。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宋岳珂《桯史》卷八《逆亮辭怪》),骨力遒勁,自然明快,反映出女真人在崛起階段的英姿颯爽、奮發向上的氣度,仍保持著北方民族性格的天然本色。
再如金章宗完顏璟,即位前,他的女真語在諸王中最為優秀,入朝嘗以女真語謝恩而受到世宗嘉獎;即位后,仍致力貫徹乃祖重振女真民族精神的遺志。他的詩作典雅精工,瑰麗纖巧,與海陵相比,又別是一家。如《宮中絕句》:“五云金碧拱朝霞,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盡卷,東風無處不揚花。”再如《夜飲》:“夜飲何所樂,所樂無喧嘩。三杯淡醽醁,一曲冷琵琶。坐久香成穗,夜深燈欲花。陶陶復陶陶,醉鄉豈有涯。”這些詩作雕琢細膩,揭示了盛世王朝女真君主的得意心態與雍容風度,刻畫出封建的宮廷侈靡生活,頗似南唐李后主風韻。
再如密國公完顏璹,章宗、宣宗之弟,末帝哀宗之叔,時稱“有俊才”。他是女真宗室的著名詩人,不幸生逢國祚危亡之際,王朝的命運與個人的遭遇都陷入痛苦的境地而無力掙扎。反映在詩篇里,則是情調低沉淡然,既沒有抗爭,也較少哀怨。例如《絕句》:“孟津休道濁于涇,若遇承平也敢清。河朔幾時桑柘底,只談王道不談兵。”于是,他將自己的視角轉向山林田園:“陂水荷凋晚,茅檐燕去涼。遠林明落景,平麓淡秋光。群牧歸村巷,孤禽立野航。自諳閑散樂,園圃意猶長”(《中州集》卷五《密國公璹》之《北郊散步》)。作品描述的情景宛如一幅水墨畫,文華落盡,瀟灑淡遠,頗得唐人山水田園詩真諦。這位女真皇叔完全涵泳在中原文化的精神之中了。
恰好,這三位女真宗室的作品分別代表了大金帝國從創業、守成到衰亡的不同歷史時期的詩風,透露出女真人在詩歌創作上接受中原文化影響的軌跡。這種影響浸潤到民族心理結構的審美層次,不僅是表層藝術形式的同一,以至于在深層的思想內涵方面也很少表現出差異,而且,這種影響使女真人徹底融入華夏文明之中。
二是金詩透出鮮明而強烈的中州意識。當大金王朝的統治結束,中原仍處于野蠻的血腥喪亂之中,遺山元好問尚未拭干痛失親人與摯友的淚水,即裒集一代之詩而名之曰《中州集》。既捃拾中原、燕云、東北與西北的漢、女真、渤海、契丹等各民族詩家,也輯入南宋奉使金國而遭羈留者的作品。這使“中州”脫離地理范疇而成為一個文化概念,并獲得嶄新的意義。這種稱名與女真帝國無關,也不涉及蒙古新貴,避開了令亡金士人頗為尷尬的民族歸屬與國家認同問題。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遺山作為北方鮮卑族后裔,竟以中原文化傳人的自覺擔當來搶救一代詩歌文獻。不久,南宋名儒家鉉翁被驅北上,閱《中州集》后,以同是天涯淪落人,擯棄了曾因南北對峙而產生的偏狹,有感題記云:
世之治也,三光五岳之氣,鍾而為一代人物。其生乎中原,奮乎齊魯汴洛之間者,固中州人物也。亦有生于四方,奮于遐外,而道學文章為世所宗,功化德業被于海內,雖謂之中州人物可也。蓋天為斯世而生斯人,氣化之全,光岳之英,實萃于是,一方豈得而私其有哉?迨夫宇縣中分,南北異壤,而論道統之所自來,必曰宗于某;言文脈之所從出,必曰派于某。又莫非盛時人物范模憲度之所流衍。故壤地有南北,而人物無南北,道統文脈無南北。雖在萬里外,皆中州也,況于在中州者乎?余嘗有見于此。自燕徙而河間,稍得與儒冠縉紳游。暇日獲觀遺山元子所裒《中州集》者,百年而上,南北名人節士、巨儒達官所為詩,與其平生出處,大致皆采錄不遺。而宋建炎以后,銜命見留,與留而得歸者,其所為詩,與其大節始終,亦復見紀。凡十卷,總而名之曰《中州集》。盛矣哉!元子之為此名也。廣矣哉!元子之用心也。夫生于中原,而視九州四海之人物,猶吾同國之人;生于數十百年后,而視數十百年前人物,猶吾生并世之人。片言一善,殘編佚詩,搜訪惟恐其不能盡,余于是知元子胸懷卓犖,過人遠甚。彼小智自私者,同室藩籬,一家爾汝,視元子之宏度偉識,溟涬下風矣。嗚呼!若元子者,可謂天下士矣。數百載之下,必有謂予言為然者(元蘇天爵《元文類》卷三八)。
這種關于“中州”內涵的理解,反映了當時“南”“北”在長久分治歷史條件下的趨同心聲,既為江南漢族士人自覺堅守,也為北方各民族士人執著奉行。因此,這種“中州”意識歷經歲月積淀而融入南北各民族的血液中,成為中華民族文化持續發揚光大的厚重根基。
應當強調的是,遺山為保存和弘揚中原文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被譽為一代文宗。他不僅創作了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如《遺山先生文集》《遺山樂府》《續夷堅志》;編纂了一批當代歷史著作,如《壬辰雜編》《金源君臣言行錄》;整理出一代文獻,如《中州集》《中州樂府》,而且,還言傳身教,指授并影響了元初一大批年輕俊秀,如商挺、王磐、徐世隆、郝經、白樸、王博文、王惲、胡紫遹、劉因、魏初、姚燧等等。這些金人子弟陸續進入政壇與文苑后,如群星般嶄露頭角,具體參與了元世祖忽必烈倡導的變革蒙古舊法、建立中原新制的浩大社會工程,為扭轉當時社會的文化危機不遺余力地鼓而倡之。郝經《再送常山劉道濟序》云:“中國之勢不振,正大之道不明,禮樂之治不興,天地一元之氣湮淪茫昧、杳然廓然者,豈無所自而然乎?”(《陵川集》卷三〇)王惲《西巖趙君文集序》云:“異時有大辭伯出,如王臨川、元新興,纂李唐之英華、續中州之元氣、序文章之宗派者”(《秋澗集》卷四三)亦有所取焉。這些俊秀甚至以“中州元氣”作為衡量士人品格高下的尺度(8)元魏初《青崖集》卷二《寄答雷按察》:“中州元氣文章伯,四海今知有使君。”,以“中州氣象”作為評價詩作意韻優劣的準繩(9)《青崖集》卷二詩題:“徽州學正胡泳子游,自京都來過予于維揚,以士常中郎長詩見示。又省掾王約彥博謂子游文筆有中州氣象,用是不敢以常書生遇之。”。
由此可見,“中州”意識已然成為那個特殊歷史的時代精神,彰顯了一代士人的民族魂魄,并漸次化作各民族共同的文化思想。因此,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女真與漢、渤海、契丹等各族人民創造的一代歌詩,為中華民族文化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10)清趙翼《甌北詩抄·閑居讀書作》(論詩):“李杜文章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三是“南冠”的氣節及其詩作在北方形成了積極而廣泛的社會影響。所謂“南冠”,指南宋奉使金國而遭羈留者,或隱而為民,獨善其身;或殞命北方,草木與俱;或堅守節旄,議和南歸。這些人在當時民族沖突中均遭遇不幸,各以獨特視角反映了當時中原、燕云與東北等廣大區域各民族的社會生活,因而構成金詩的有機組成部分。例如朱弁、洪皓、張邵、司馬樸、滕茂實、魏行可等,經歷了生與死及種種艱難困苦的考驗,極為生動地詮釋了中華文化的忠節觀念。紹興和議達成后,僅朱弁、洪皓、張邵三人得以歸國復命,并使其不辱使命的故事代代留傳下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堪比蘇武的宋使歸國后,卻未享受鮮花與掌聲的歡迎。朱弁因“言敵情”而為當局所惡,“有司校其考十七年,應遷數官,(秦)檜沮之,僅轉奉議郎”,次年卒;洪皓屢同執政者抵牾而遭貶謫,最后死于窮荒邊郡(《宋史》卷三七三《洪皓傳》)。這些宋使的命運如此多舛,所處社會環境如此險惡,竟甚于羈留北方之時,令人感慨唏噓。
需要強調的是,這些宋使在敵強我弱的態勢下,明知不可為而為,以個人的重大犧牲為趙宋王朝贏得尊嚴,卻未能將那個王朝從昏憒中喚醒。例如張邵,“升祕閣修撰,主管佑神觀。左司諫詹大方論其奉使無成,改臺州崇道觀”(《宋史》卷三七三《張邵傳》)。問題不在于詹氏之論,而在于朝廷竟聽從了那些有悖實際的荒謬意見,給以降職處分。想想看,宋朝百萬大軍尚且不能保家衛國,而通過招募一些文弱書生充當使節,假官談判,雖挺身而出、口誅筆伐,如何能夠“有成”?因此,這些使節的“榮歸”卻招來嫉恨與排斥,被率意處置,多不得善終。
尤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南冠”竟贏得女真人的由衷尊重。例如,“公(朱弁)以使事未報,憂憤得目疾,其抑郁愁嘆無憀不平之氣,一于詩發之。歲久成集,號曰《聘游》。虜中名王貴人亦多遣其子弟就學,公以此又得時因文字往來說以和好之利,而碑版篇詠流行北方者亦甚多,得之者相夸以為榮”(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九八《奉使直秘閣朱公行狀》);“(紹興)八年(天眷元年、一一三八年),金使烏陵思謀、石慶充至,稱弁忠節”(《宋史》卷三七三《朱弁傳》)。再如,陳王“悟室(完顏希尹)敬皓,使教其八子”(《宋史》卷三七三《洪皓傳》)。再如,張邵“在會寧,金人多從之學”(《宋史》卷三七三《張邵傳》)。在女真人眼里,這些宋使忠節有學問,他們各以自己的卓絕行為展現了中華文明的精粹所在,而獲得“敵人”的尊重與信賴,遂紛紛以子弟教育相托付。
從這樣的角度看,那些“南冠”的奉使故事揭示出一個簡明而易懂的道理:女真的崛起絕非偶然。如果說大宋王朝的昏憒腐朽是成就女真崛起的外部條件,那么,女真對包括忠節在內的儒家價值觀念的敬畏以及對中華文明的渴求,則構成這個北方民族得以入主中原并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的內在因素。而且,他們學得有模有樣,即使亡國之際,末代君主“圖存于亡,力盡乃斃”,無愧于“國君死社稷”(《金史》卷一八《哀宗紀》)。
此外,這些宋使首次全面而深入地反映金源內地各民族的社會生活與山川風物,因而極具文獻價值。他們在那片廣袤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跡,也播撒了中華文明的種子,為那里成為中華版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做出了重要貢獻。
四是金詩保存了大量民間形態的作品。全真道教詩中的“聯珠”“藏頭”“攢字”諸體詩,僅“聯珠”見于詩家偶爾為之,以其在游戲中頗具彰顯文字功力之效,仍不失風雅。至于“藏頭”“攢字”,或因其俗,未見士人染指。例如重陽王喆《贈道友韓茂先》,為“七言詩藏頭”,未注“拆起字”:
□兀騰騰任自然,□中認取水中蓮。□綿俗冗何時盡,□器塵勞每日牽。□子拽回無一籠,□兒見處有三田。□分清凈公休挫,□上言誰韓茂先(金王喆《重陽全真集》卷二)。
破解藏頭拆字的要點是,結合詩意,從末句尾字“先”拆得“兀”,補作首句第一字,然后以此類推,逐句拆補,可露頭還原:
兀兀騰騰任自然,火中認取水中蓮。連綿俗冗何時盡,一器塵勞每日牽。牛子拽回無一籠,龍兒見處有三田。十分清凈公休挫,坐上言誰韓茂先。
再如丹陽馬鈺《贈李大乘》為“攢五字”五言絕句,全詩各句僅存尾字:
□□□□李,□□□□憩。□□□□憑,□□□□惠(金馬鈺《洞玄金玉集》卷四)。
如何攢成“五言”詩,極富挑戰。攢“五”拆字的要點是,先從首句末第“五”字拆出所需其余四字,再攢入各字所在位置,可還原如下:
十八木子李,自古人心憩。二馬心上憑,一心十口惠。
可見,一旦揭開蒙在上面那層紙,也就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這些聯珠、藏頭、攢字詩流行于民間,為城鄉百姓喜聞樂見。當時,全真教領袖王喆、馬鈺等充分利用了這些形式活潑、懸念迭出的游戲詩,以引聚徒眾,傳播教派理念。后來,隨著全真教的迅速擴張,他們爭取的重點也從社會下層民眾轉向達官貴人、宗室國戚,那些游戲詩也漸次從全真家作品中消失,并因歲月滄桑而變得陌生,以至后世學者如墜迷霧,懵然不知所以了。
應當指出的是,這些游戲詩是全真道士無意間為后世留下的一項重要文化遺產,不啻為考察宋元民間文藝的活化石,如同諸宮調講唱文藝《西廂記》《劉知遠》一樣,在中國文藝發展史上具有“金代”唯一性,因而文獻價值是極其珍貴的。
至于全面評價一代歌詩的成就、特色與局限,勾勒諸家詩風意蘊之短長,揭示金詩繼承漢魏唐宋經驗而形成的發展軌跡,那也許是文學史家們可以勝任的任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