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村頭老榕樹

周劍

村頭有棵老榕樹，該是中國廣大鄉村的標配了，但凡是有個農村老家的人，大抵總能在村里上下某個地方尋得一棵老榕，我的家鄉自是不例外。山旮旯地方，在桂東南的崇山峻嶺青嶂翠疊間，村口就長了這么棵老榕樹，臨著村前的小河，遙望出去的路。

出去的這條路好走嗎？老榕樹其實也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鄉親父老們也都知道——在過去那漫長的歲月中，一點也不好走。它在蒼茫的大山里頭，滿布著荊棘與坎坷，打著赤腳，要走很遠很遠的路才見得到集市，也只有走過那些崎嶇和坎坷，才能步出大山，看看遼闊的外面。而貧窮與落后，像兩條沉重的鐵鏈，拖扯著村民們走出去的腳步，太難了。而今，漫長的歲月過去以后，出去這條路難走嗎？也許現在老榕樹依然不知道，而我知道，我的父老鄉親們也知道——很好走，平坦的水泥硬化路像山間林里白色的絲帶，傍著山石，傍著灌木，延伸到村前的老榕樹底下。老榕樹看不到路的變化，但它肯定看得到它腳下的變化，看得到它木冠所能看得到的，那個小山村的變化。

這些變化，我親愛的家鄉，走了30多年。

我外出到鎮里讀書的那些年，對這個村子是無盡的嫌棄。貧窮像原罪一般牢牢地套著這一片土地，但凡有人問我是哪里人，我還沒具體說到哪個村莊，人家就用同情又憐憫的眼睛看著我：哦，就是很窮很山那里啊，你們出來真不容易。我自是無話可說，因為那是真窮，真窮得認，只是我認窮，倒不認命，和我一樣在外邊讀書的同鄉伙伴皆是如此。山溝溝里頭，機會本身就貧乏，我們的目標是絕對不能再回到那個村子里去生活，絕對不能像父輩們那樣，趕著牛，或者挑著擔，勞苦那么一天，再回到大榕樹下歇歇腳，閑扯些田頭地里。我抗拒回去，抗拒一走到大榕樹下就聞到的那股熟悉的豬羊牛糞的味道，抗拒那條走了千百遍卻還是磨破腳跟扯破衣服的山路。

讓我極其泄氣的是，我高考了三遍，依然沒能考上理想的大學。這不禁令我氣結。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開始喚醒桂東南這偏遠的一隅，我面臨的似乎還是得走過那漫長的山路，回到老榕樹下的那片土地去。這份恐懼驅使著我，讓年輕氣盛的我坐立難安。所幸的是畢竟讀了多年的書，攪動著半肚子的墨水，竟也能舞點文墨，給報刊投稿，還獲得了刊印。如此一來我便如獲至寶，于是我便不顧父親對我不肯回鄉務農的責罵，硬在小鎮的角落邊租了個破閣樓，就靠著寫文章，獲得些許稿酬，姑且度日。文章寫得多了，郵寄過來的報刊多了，我也才從中捕捉到更多的信息，原來外面已經變了，中國的大地早已經被喚醒，開始煥發出蓬勃的生命力。在心中火種的感召下，我毅然決然地走上了背井離鄉的道路，我終于實現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渴望，終于遠遠地逃離了老榕樹，逃離了貧窮的故鄉。

經歷了拼搏的艱辛，我品嘗到了國家春風賦予的甘甜，徹底翻了身。這就像做夢一樣，一個滿身泥土氣息的鄉下人，竟然真的能夠在外面那么廣闊的天地中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從前的我真的是想都不敢想。我又想到了我的家鄉。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我能離故鄉遠點，再遠點，遠到老榕樹再長高百米千米，也休想看到我的身影。對貧窮的不忿，讓我對老榕樹下的那片土地產生了抗拒，可是回頭想起，貧窮并不是土地的本意，貧窮也并不是我故鄉的代號，但它卻令我幾乎失去了對故鄉的情懷和初心。我也是貧窮的出身，在外拼搏的這多少年來，我親眼看見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看見繁榮漸漸覆蓋了祖國的大部分土地，看見很多和我一樣的人，在這個和諧安康的社會環境中改變了命運。我在鎮里買了房子，又到城里買了房子，靠著奮斗擁有了富足的家。跟隨著祖國前進的每一個步伐，我品嘗到了時代在變革、在摸索中所帶來的紅利;家鄉那片土地，那群父老，他們一樣可以接收到這些甘露的惠澤。

事實確實如此。故鄉在我離開的那幾年后，也開始一點一點地剝落那如老榕樹樹皮般龜裂陳舊的印跡，展露出欣欣向榮的活力，像中國這片廣大的土地上任意一個長有老榕樹或者沒長有老榕樹的村莊一樣，在一片春風化雨中開始一點一滴發生變化，舊的歲月早已翻開新的篇章，貧窮就在這份惠澤中徹底退出了這個村里歷史的舞臺。家鄉原本滿布荊棘、崎嶇坎坷的山路成了通途，而那原本飄散著豬屎味牛屎的老榕樹下，也建成了供村民休閑娛樂的小廣場。老榕樹好像也煥發出了更蓬勃的生命力，樹冠枝節像無數張開的雙手，極力地向外、向上探著，恨不能托舉起半片天空，廣場舞也悄然地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村婦女中盛行開了。

老榕樹，它依然看不到外面的路。不過它的年輪中應該悄悄地篆刻著來來往往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艱苦卓絕的過去，那些日新月異的未來。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