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香市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盡于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①進香天竺者日至，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

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②，市于岳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③，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④之珍異，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嬉具之類，無不集。

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已畫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別：士女閑都，不勝其村妝野歸之喬畫;芳蘭薌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帳;鼎彝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

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巳、壬午洊⑤饑，民強半餓死。壬午虜鯁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⑥出，扛挽相屬。時杭州劉太守夢謙，汴梁人，鄉里抽豐⑦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詞饋送。有輕薄子改古詩誚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實錄。

（選自《陶庵夢憶注評》，張岱著，林邦鈞注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注釋】

①嘉湖：今浙江嘉興、湖州地區。

②三天竺：杭州靈隱寺南天竺山中，有上、中、下三天竺寺，為游覽勝地。

③陸宣公祠：唐德宗朝名相陸贄（謚宣公）祠。

④蠻夷閩貊：泛指四方邊遠地區。貊，mò。

⑤洊：jiàn，再次。

⑥舁：yú，抬。

⑦抽豐：舊稱找關系、走門路，向人求取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