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貴之家

陳敏

秋天在不知不覺中就來了。秋，在悲觀的人眼里象征著蕭條，在農夫的眼里象征著豐收，在愛秋的人眼里卻是一幅優美的畫卷。

那天，扶貧干部蔣一帶我們走訪一戶貧困家庭。剛到門口，一個準備上學的男孩將我們擋在門外。他噘著小嘴，目光沉著、堅毅，顯然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并不歡迎。

“我家早就不是貧困戶了，我們已經脫貧了。你們不要來了，快回去吧！”男孩語氣強硬，轉身整理了一下背在肩上的書包，撒腿跑開了。

男孩干凈利落的動作和遠去的背影令我們頓時不知所措。這個男孩似乎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雖然從事扶貧工作好多年，但我們還是第一次碰到如此奇葩的“釘子”。

以前，每走進一戶貧困家庭，貧困群眾大多趕忙迎上來，急切地訴說他們生活的苦難與不幸，因為黨和政府就是他們的主心骨，扶貧干部就是代表黨和政府前來幫助他們的。而這個男孩卻讓我們改變了看待貧困戶的眼光，也讓我們對扶貧工作的特殊性多了一層更深的思考。

當下，扶貧工作猶如打仗一般，怪不得出現了一些諸如“打響”“攻堅”“戰役”等戰爭術語。艱難、辛酸、苦澀、忙碌、辛苦……個中滋味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體會，誤會和不被理解是“家常便飯”。

蔣一并沒有在乎男孩的阻攔，他執著地帶我們走進了那戶人家。

在光線并不明亮的屋子里，我們最先看到的是滿滿一面墻的榮譽證書。證書金燦燦的，閃著耀眼的光，好似一張張笑臉。

我們頓時明白了那個男孩將人拒之門外的全部含義。孩子有著強烈的自尊心，即使有免費的美味午餐擺到他面前，他也不會去碰一下。那個男孩想要表達的是——在他的詞典里，根本沒有“貧困戶”這三個字。

貼滿證書的墻壁下面是土炕，一位消瘦的、滿頭白發的老奶奶正坐在炕邊剪紙花。她剛接下一單小活兒，為村口一家紙扎店剪100朵紙花。

老奶奶年過七旬，5年前舉家搬遷，從更高的一座山頭遷居到此，住進了3間免費的公房。她在家里為兒孫做飯，還圈養了40多只土雞。

去年，老奶奶曾在山坡上放養過100多只土雞，不料被一只又大又黑的野貓禍害了30多只。后來，老奶奶就不敢再放養土雞了，只得將剩下的土雞關進籠子里圈養起來。

禍不單行。她的老伴原本就患有各種疾病，搬到新家后，幸福日子還沒好好享受幾天就離開了人世。然而，最不幸的是她的兒子，一場交通事故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也給整個家庭帶來了巨大的變故。好在老人還有兒孫存留，讓她的晚年有了一些安慰與盼頭。

老奶奶一臉慈祥，剪刀在她枯瘦的指尖悠閑地繞著。她一邊剪花，一邊指著墻壁上的榮譽證書，帶著驕傲的語氣說：“這些獎狀都是我孫子得回來的。我孫子爭氣著哩！”說到這兒，老人的眼睛里晶瑩閃爍。

毫無疑問，這是個受人尊重的家庭，讓人禁不住贊嘆。不過，這種美好的感覺并沒持續多久就被眼前的一幕瞬間一掃而光。

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這時從另一間屋子里出來了。他的雙腿截肢了。從老人的介紹中我們得知，這個男人是老人的兒子、孩子的父親，名叫趙愛民，原本體格健壯，不料一場車禍讓他從家里的“頂梁柱”變成了“拖累”。

在肇事司機奪走趙愛民的行走能力前，他曾是個遠近聞名的手藝人，不僅能將一團泥巴雕成龍、刻成鳳，或捏成各種形象逼真的小動物，還能把大山的“饋贈”——枯萎了的奇形怪狀的樹根——精心雕刻成令人稱奇的工藝品。趙愛民的根雕工藝品頗有名氣，受到許多雕刻品收藏家的青睞。有關部門的領導入戶走訪時夸獎了趙愛民的手藝，還給他提供了一些工具和原材料。后來，趙愛民感到憑這個手藝還是無法讓他的家庭擺脫貧困，便改行做了木匠。我們在土房門內看見了一個木匠工作臺，臺上有斧子、鋸子和一些木料。一看便知，趙愛民的雙手從未停歇。

對于木工活，趙愛民沒有拜過師學過藝，屬于“無師自通”。他的木工手藝相當棒，曾為村里的許多婚嫁男女做過大立柜、床頭柜、方桌和長凳，也為村里的各家各戶做過儲藏糧食的三格大柜。出了車禍后，行走的不便限制了他做大件家具的能力，他只能做些小板凳、案板、小木椅和車架子了。他還為村里行走困難的老人免費做了一些拐杖。

為了改變家庭的貧困狀況，趙愛民的妻子帶著大兒子長年在外打工。可趙愛民并不悲觀，反而興致勃勃地向我們炫耀他的“作品”：他在自制的輪椅上安裝了手柄，輕輕一搖，輪椅就會前行后退或拐彎。

“只要在家里做點事，就不會感到寂寞。我用雙手替代雙腿，能干不少活兒呢。僅憑兩只手，也能走遍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我不僅能做一些木工活，能為自己洗衣、做飯，還能力所能及地照顧老母親、孩子……”為了便于干活，趙愛民還求人在屋內的墻上、房椽上、拐角或有臺階的地方釘了好多木樁，綁了許多根繩子，繩索吊在空中，以便于他隨時攀拽。想起身干活時，他就拉著繩子，再借助自制輪椅行動。一開始，他時常摔得鼻青臉腫，可他從不自暴自棄，從不發出痛苦的叫聲，也從不怨天尤人。“我是不會被命運擊倒的！”趙愛民語氣堅定地說。

很多次，村干部想讓趙愛民當低保戶，但都被他一口拒絕。趙愛民這樣解釋：“我不能讓自己產生‘等‘靠‘要的依賴心理，決不給政府添麻煩。我做手工活完全能養活自己。再說妻子在外打工，也能貼補一些家用……”

趙愛民的一番話讓我們這些身體健全的人頃刻間紅了臉，想想自己的身份，平日里的工作不重不苦，卻時常把怨言掛在嘴邊。

門外的樹上飛來了兩只喜鵲，喳喳地叫著，仿佛在宣告趙愛民家的貧困即將遠去。

脫貧攻堅的重任，我們記在心里，扛在肩上。那種不完成工作任務就吃不下飯，不打開工作局面就睡不著覺的責任感在心底變得更強烈了。

告辭，出門。

走了好遠，回頭再望。筆直潔凈的村級公路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站在秋日陽光下，讓人覺得格外溫馨。他們在目送我們。

我不由得贊嘆：好一個尊貴之家！

（選自2018年第9期《小說月刊》，本刊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