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治權
年輕時喜歡讀書,大量買書,書籍成了裝飾:四壁書柜;床頭、案頭、茶幾都堆滿了書。所以現在急需一個書房。杜甫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是“茅屋為人民幣所破歌”。總想有一間理想的書房,但仿佛只是一個夢。母親說,生活永遠都不會可心。我到老了才悟出她老人家的苦衷。書房要有你的全部所需,大到文房四寶,小到糨糊剪刀。還有氣息——多年來依照自己的審美觀積淀出來的一種味道。這種味道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你能感覺出來。
令我震撼的是馮驥才的書房,馮驥才那時已經是天津市文聯主席,搬進了大房子,客廳約有五六十平方米。四壁書櫥,字畫琳瑯滿目,一張書案擺在中央,讓你知道什么叫“坐擁書城”。
令我羨慕的是馬河聲的工作室,充滿了嘆為觀止的細節。他的房間是那種車間式的,頂上只刷了一層灰漆,墻上也沒有壁紙,但卻令人流連忘返。書自不必說,文房四寶自不必說,撲面而來的字畫自不必說,小擺件自不必說,就那些隨意貼在墻上,玻璃上,或置放在某個地方,甚至衛生間的小塊字畫,也讓人分外養眼。他們喜歡臨帖,在毛邊紙上,在信箋上,在各種各樣的紙盒上……他將這些臨帖的作品隨意懸掛擺放,卻獨具匠心。是名帖臨寫,也是名畫復制,張大千曾因臨摹石濤、八大山人,騙過很多方家的眼,馬河聲也有這個本領,他臨摹的古字名畫幾近亂真。人常說,讀書養氣,其實書房經營久了,也有氣氤氳其間。
養氣一說決非虛妄。在山川,叫云蒸霞蔚;在書法,叫郁郁芊芊;在文章,叫氣貫長虹;在君子,叫山高水長。前不久,母親去世,我經歷了一場生死分離;這些日子與辦公室分離,感情上又是疙疙瘩瘩。人這一輩子大概就是不斷地分離,親人、朋友、物件、美景……點點滴滴,傷感傷心。
我的朋友分布在全國各地,他們經常邀我去游玩、寫字。待得時間久一點的,我還會小經營一番,打造出一個書房來。但真正的書房不可能處處都有,其他的書房都是暫寄,而那個自己通過多年打造的書房才是心的歸宿。不過,對于浩渺的宇宙來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暫寄的。“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我住的小區在大明宮,站在陽臺望去,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公園,是唐時辦公的地方,現在則成了一片綠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因此,擁有是相對的,暫寄是絕對的。
杜甫有才華吧,唐朝也是盛世,可他卻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蘇軾大概也沒有書房,不然,他怎么能在《前赤壁賦》中,寫得如此之真切呢:“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海子也應該沒有書房,你看他在詩中的描寫是多么的渴望:“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嗚呼!官有闊衙豪宅,卻不讀書;文人喜讀書,卻住茅屋。甚或像海子,至死都停留在一種向往上。難道冥冥之中,我們只能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難道真的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1500年了,難道我們還要重復鮑照的生活?
何紹基說,好書比高官。這是官本位時代的理念,高官未必好,以我看來,好書如好友的比喻倒是貼切。我常想,如能擁有一套臨海別墅或有老樹的莊園,內藏大量善本。居住其間,每日徜徉讀書,豈不快哉!然冷靜下來想,這何嘗又不是一個杜甫和海子的夢?
一位父親問孩子的理想是什么,孩子說當官。父親問為什么,孩子說當官可以娶漂亮老婆,住大房子。童言無欺。這位小孩的話醍醐灌頂,令人開悟:如果還有來世,那一定要先去當官。我去過北京的恭王府,那是和珅的住處和辦公之地,不僅有寬敞的書房,而且還有一個美輪美奐的后花園呢!然后待書房藏書已滿,辭官歸隱,每日伴書夕陽下,人生快哉!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