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山水畫真偽辨析
——以山西博物院藏兩幅作品為例

□ 曹玉琪

張大千先生是20世紀集傳統書畫之大成，匯東西文化之精髓，學貫古今的一位國畫大師。他的一生豐富多彩，而又極富傳奇，被徐悲鴻贊譽為“五百年來第一人”[1]。大千先生天賦聰穎，才華橫溢，山水、人物、花卉無不擅長，工筆、寫意、潑墨潑彩等多種藝術技法并用，筆路之廣，見者莫不折服。由于大千先生的作品價值極高，在被典藏家視作拱璧的同時，也成為造仿者競相仿造的對象。本文試以山西博物院收藏的兩件山水畫為例，從其繪畫風格、筆墨、章法、設色、款題等方面著手，進行分析，以辨真偽優劣。

一、山西博物院藏兩幅作品概述

1.張大千《仿石濤山水圖》

紙本，設色，縱133.5厘米、橫65厘米，1962年購于北京。畫面構圖采用高遠、深遠相結合的方法，繪高山飛瀑，遠山逶迤，近景布置屋舍，兩高士拄杖觀瀑。構圖布置巧妙，畫的重心在左邊，中部大片留白，不僅給人以通透、空靈的感覺，更是營造出了咫尺千里的意境。畫上行書自題五言詩一首：“林泉灑幽翠，松谷響鳴琴，門外煙波遠，平生浩渺心。”款署“丙戌二月試白麻紙仿清湘老人筆，爰”。按“丙戌”為1946年，時大千48歲，是藝術風貌已經成熟的時期。大千先生的山水畫可分工筆、寫意、潑墨潑彩三類，這是一幅極具傳統法度的寫意山水，所呈現出的清潤雅麗、秀逸俊爽的畫風，與大千先生中年時期的繪畫風格相一致，且詩、書、畫、印俱佳，可確認是一幅真跡。

2.張大千《謝枋得詩句圖》

紙本，設色，縱80.3厘米、橫30.3厘米，1961年收購。圖中群山高聳，山崖上蒼松盤曲，幾株紅樹點綴其間，山間瀑布飛流，岸邊溪水潺潺，一老者持杖立于溪水岸邊，仰頭觀望。畫面構圖采用高遠法，布局比較飽滿。畫題寫南宋謝枋得七言詩：“喬松磊磊多高節，冬無嚴寒夏無熱，根頭更有千歲苓，知誰說與長生訣。”署款“庚辰四月蜀人張爰”。“庚辰”為1940年，時大千先生42歲，與《仿石濤山水圖》雖不是同年，但從藝術風格劃分，屬同一時間段，都是他中期藝術風格的繪畫。《謝枋得詩句圖》乍看似大千作品，然從繪畫風格、筆法、設色、構圖、題款等方面細察，與真跡仍有差異，筆者認為它是一幅仿張大千款的作品。

書畫真偽鑒別，主要依據的是時代風格和書畫家個人風格。對當代畫家而言，個人風格顯得尤為重要。鑒定張大千山水畫，我們要充分認識他的筆墨特性，掌握他不同藝術時期的不同師承和風格流變，了解他的生活閱歷，把握作品的意境和氣韻。如此，才能對作品進行辨識。

二、張大千學畫經歷及山水畫分期

1.學畫經歷

張大千（1899—1983），四川內江人。原名張正權，后改名蝯，爰，字季爰。因耽于佛學，曾一度為僧，法號大千，又稱大千居士。他幼承家學，隨母、姊、兄習畫，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1917年大千隨兄赴日本留學，1919年回國，留居上海。拜江南名士曾熙、李瑞清為師。曾、李善書畫、精鑒賞、富收藏，舊學根底甚深。張大千在兩師處“學三代兩漢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張大千《四十年回顧展自序》）[2]，并由書法通之畫法。在此期間，大千的書法、繪畫、詩詞及鑒賞水平有了很大提高。1925年，他在上海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取得了很大成功，由此開始了他的職業繪畫生涯。之后，他以石濤為楷模，上溯宋、元，兼學南北各派名家，汲取精華。20年代后期，在師古人的同時還轉向了師造化，開始了“搜盡奇峰打草稿”（石濤）的繪畫生涯。以后的十余年間，他曾三上黃山、兩登華山、居青城、攀峨嵋，凡名山大川、幽谷險壑，無不所涉，創作了大量作品。1941年張大千率弟子門人一行赴敦煌考察研究石窟壁畫，臨摹了自十六國、兩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歷朝歷代的壁畫達二百余幅，為以后的繪畫創作，尤其是人物畫創作奠定了堅實基礎。40年代末，大千赴印度舉辦畫展。之后，他離開大陸，先后移居阿根廷、巴西、美國。在國外的二十余年間，他頻頻舉辦畫展，出版畫冊，為提高中國文化藝術在國際上的地位做出極大貢獻。晚年，受西方繪畫的影響，其畫風發生變化，在傳統繪畫基礎上創潑墨潑彩法，使畫幅氣勢磅礴，充滿生機。他用現代的繪畫語言詮釋著古典的中國畫技法，于混沌氤氳之中，因勢賦形，不僅擁有傳統筆墨，更使畫幅蘊意無窮。1976年，在結束了20多年的海外生活后，張大千舉家返回臺灣定居，直至1983年仙逝。

2.山水畫分期

縱觀張大千山水畫學習，是師古人，師自然，再師己心的過程。“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最終形成了自我獨特的風格。大千先生的山水畫要晚于人物畫，他自己曾說“繪畫中，人物、動物最難，我初學畫時，就是從人物著手畫起，后來才改學山水”[3]。其山水畫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大約從拜曾、李二師開始到三十多歲。以學習臨摹為主，即師古人，重點是師石濤。仿石濤山水，效八大墨荷，謂可亂真。這一階段的繪畫特點是仿誰像誰，力求逼真。第二階段是三十多歲至五十多歲，以師自然為主。在石濤的基礎上廣泛吸收歷代名家的藝術精華，并游歷祖國名山大川，進行了大量寫生創作，逐漸跳出古人窠臼，形成自己渾厚、華滋、瀟灑、秀逸的風格。此階段時間跨度較長，作品所呈現的面貌也較多。第三階段也就是最具個人風格的階段——潑墨潑彩階段，起于50年代末期，成于60年代中期，經歷了五六年的不斷實踐、摸索，才完成最后的蛻變，留下了《廬山高》、《長江萬里圖》等不朽名作。

三、張大千山水畫的藝術特點

綜觀大千先生的山水畫藝術，有一點非常突出，就是石濤對他的影響。可以說石濤的畫風是他山水畫的出發點，也是貫穿其山水的生命線。誠如其好友陳定山在《現代畫家及畫壇散論》中所說，“張大千是個聰明人，他從石濤起家，又把石濤一口氣吞入腹中搗個稀爛，吐得出來，化作唐、宋、元、明、清千百作家”而依然“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大千先生的山水畫分工筆、寫意、潑墨潑彩三種，在鑒定時可以分類對待，掌握要點。工筆山水雖筆筆工整，然絕無板滯之態，筆筆見功力，一落僵硬，就可以斷偽。工筆山水的設色也是關鍵，設色應是艷麗、明亮，偽作往往呈現出混濁、澀滯。寫意山水必須要有石濤的筆意與意境，具有質樸的傳統法度和灑脫秀逸的筆墨情趣。其潑墨潑彩是在繼承王洽、米芾潑墨的基礎上，借鑒西方繪畫因素形成的。故其畫中的點景人物，水色樹影都有傳統的筆意。其畫法看似洋洋灑灑，實則法度嚴謹，格調高雅，何處留白，何處虛實，早已成竹在胸，勾勒線條與早年亦是一脈相因，只是更加老辣而已。作偽者往往不解其畫中韻味，潑墨潑彩的形狀、明度、厚度、層次雜亂無章，漫漶無際，不可收拾。其山水畫無論是工筆、寫意、潑墨潑彩，還是早、中、晚期歸納起來具有以下特點。

1.清新雅逸，瀟灑磅礴。性情豪放，又富于藝術之天縱才思的張大千，將名山大川蘊于胸中，采大自然之景為畫材。故大千之畫，一切布局設色，無不匠心獨運，直以造化為師，寫心中宇宙境界，宛如天馬行空，才氣縱橫。其畫風呈現出的最顯著特點，就是清新雅麗，瀟灑飄逸，雄健磅礴。誠如徐悲鴻所言：“大千代表山水作家，其清麗雅逸之筆，實令歐人神往……為現代繪畫生色。”[4]

2.感情強烈，神韻十足。大千先生的畫，有的氣勢磅礴，有的溫柔婉約，但其中強烈的感情色彩是共有的，這與他自己所奉行“藝術，為感情之流露，為人格之表現”的信條相一致。他指出：“繪畫不等于寫生、照相，按原樣復制下來，而要有所取舍，要有意境，要把自己的感情加進去。”“不管畫之大小，或工筆，或寫意，都要有筆有墨，有情有趣，這樣才稱得上是一幅中國畫。”“一個畫家，應當養成自己博大的心胸，心中須長存一股浩氣。這樣畫出來的畫，方才能夠打動人，甚至震撼人。這樣的畫，也才能稱得上是一幅好畫。”[5]因而，其作品都是以流露真情，傳達心聲，寄托精神，表現人格為要旨，是情景交融的藝術品。

3.以美為最，唯美為準。大千先生多次說：“繪畫就是為了表現美。”[6]他的畫以情感人，以美動人。其花卉，婀娜多態，宛如舞蹈著的美女；其人物，高貴華麗，顧盼生姿；其山水，青山翠谷，飛瀑泉涌，層云疊嶂。不獨可觀，可游，還可居。令人無限向往，油然產生一種瀟灑出塵之慨。追求美，表現美，創造美，是大千先生繪畫中十分突出的主題和特點。

四、兩幅作品真偽之辨析

1.張大千《仿石濤山水圖》（圖一）

畫圖給人的直觀感覺是清麗、瀟灑，氣勢磅礴。畫家雖自題仿清湘老人筆，圖中山石、樹木、人物也似石濤，但與石濤又有區別。少了石濤用筆的厚重，卻透出一種空靈秀逸、瀟灑俊爽的神韻。對張大千而言，臨仿石濤雖然貫穿了他的一生，但其40年代以后的臨仿，與早年神形畢肖的臨摹有很大不同。已跳出了石濤的窠臼，作品呈現出來更多的是自家面貌。《仿石濤山水圖》在筆墨及構圖上不單單有石濤的意境，還可看出宋元人的痕跡，如圖中遠山坡勢平緩的處理及山石的皴法，與元人用筆有相似之處，此與大千先生這一階段的藝術師承及繪畫風格是相符的，同時也印證了作品的真實性。圖中的高士，雖是點景人物，用以簡筆，但比例準確，神情自若。衣褶勁爽自然，靈動飄逸，筆簡神足，頗有石濤寫高士之神韻。山中的飛瀑用留白的技法處理，瀑水傾瀉而下，不僅巧妙地將“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雄偉壯麗景觀呈現給觀者，同時也增加了畫面的動感。山體皴法采用長披麻皴，中鋒用筆，皴擦并用，筆法圓潤。線條雖然拉得很長，但卻神完氣足，用筆沉著，毫不松懈飄忽，很見功力，絕非一般畫家所能為。從筆墨特性上分析，與大千筆性相一致，此為證一。畫面取法高古，筆墨虛實相生，山石、樹木、屋舍布置合理，營造出可觀、可居、可游的佳境。此為證二。畫面設色清麗、明快，很符合大千先生的用色準則。山石、樹枝以花青施色，遠山、樹干及屋舍施以赭色，水墨色相互交融，透明而雅麗。大千設色非常講究，總要分開層次，等干后再加以皴擦，故其設色顯得極為透艷鮮麗，明凈、秀雅，毫無澀滯混濁之感。此為證三。從《仿石濤山水圖》中我們不僅可以欣賞到大千先生精湛的筆墨技藝，更可感悟到畫圖“文而不弱，放而不野，沉著而清潤”[7]的筆情墨趣。作品雖與石濤山水畫用筆有別，但又蘊含了石濤的筆意與意境，這正是鑒定大千先生寫意山水畫很重要的一點。因為，大千先生的寫意山水與一般的文人畫家不同，他的寫意山水畫具有非常扎實的傳統筆墨功力。此為證四。最后再看款題，雖然它是輔助依據，但大千先生的書法極有特色，寫其形易，寫其神難。大千先生書法早年習李瑞清、曾熙，后學米芾，再參北碑書體，四十歲之后的書風，拉長了撇筆，以側鋒逆入，接受了黃庭堅的影響，自家面貌更加強烈，形成既有法度又不為法度所限的書法，具有流暢、瀟灑的特點。此幅作品中的書法用筆勁健秀逸，一氣呵成，具有流暢郁勃之氣，無生澀之感。結體別致，極有法度，章法布白甚得古意。書體以左低右高斜勢風貌取勝，既雄健剛強，又秀美飄逸。尤其是名款“爰”字的書寫（圖二），爽朗、流暢，結體自然，符合大千四十多歲時的寫法。款下鈐陰文“張爰之印”、陽文“大千”，符合大千鈐印常用一陰一陽的款識規律。此為證五。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仿石濤山水圖》無論是畫風還是書風都與大千先生中年時的藝術風格相吻合，且書畫相得益彰，是一幅仿石濤山水畫的佳作。審視全圖，給人一種悠閑神定，風流倜儻、豪邁從容、氣清格高的愉悅美感，具有質樸的傳統法度和灑脫秀逸的筆韻墨趣。

2.張大千《謝枋得詩句圖》（圖三）

首先，畫作在氣度上顯得有些拘謹，缺少了大千繪畫中豪邁、氣吞山河的意境。第二，觀其筆法，從山石的線條用筆上看，有些僵硬、做作，時有圭角露出，皴法略顯凌亂。松樹的造型，顯得無姿，缺乏氣勢，松樹的枝葉以及松樹與山石的關系交待也不甚清楚。山石、松樹的苔點僵硬、板實，顯得程式化，缺少變化。飛泉、溪流用筆不佳，缺乏靈動感，與大千流暢、爽勁的用筆有異。圖中的點景人物，看似仿石濤，然人物有形無神，衣紋線條軟弱無力，沒有飄逸的筆趣，顯得較古板。溪邊的水草與大千的畫法也不同，大千先生畫水草用筆不多，往往廖廖數筆，看似隨意，但線條疾勁，生趣盎然。總之，此幅作品在筆墨上顯得有些淺薄。第三，作品的設色顯得混濁，墨與色相雜，層次不清，缺少透明、清麗的意境。第四，款題。我們知道大千先生對畫上的題款非常講究，誠如他自己所言：“吾畫一落筆可成，而題署必窮神盡氣為之，如題不稱，則畫毀也，故必先工書也。”[9]此圖題畫詩寫南宋謝枋得七言詩，雖然此詩在大千其他作品中也有題，如吉林省博物院藏張大千《謝枋得詩句軸》。但此圖書寫顯得有些拘謹，“高”、“節”、“張”等字有明顯的頓筆，行筆不流暢。作偽者為了將字寫得像形，故不敢放筆，導致行筆遲滯，筆觸氣息不連貫，缺少張大千飄逸流暢、雄勁強健的書勢。特別是“爰”字的寫法，頭小底大，友字最后一筆上挑，具有早年的書款特點，與大千同年書款差距很大（圖四）。大千寫“爰”字很有特點，也具有一定的規律。邢捷在《張大千書畫鑒定》一書中對此進行過分析總結，“爰”字的寫法演變，大約可分為三個時期。早期在三十歲左右，“爰”字頭小底大，上、中部筆劃緊湊，下部舒展，“爰”字上頭三橫的最后一筆短。用筆古拙，整個字形近似錐形，猶如蹲著的一只小猿。大約三十四以后，“爰”字用行草書，字形上頭變大，三橫的最后一筆比早年長，用筆方勁流暢，字形較寬扁，已無頭小尾大的造形，應屬于過渡型。中期約四十五、六歲左右，“爰”字用草寫，友字第一筆變長，第二筆從右上方斜至左下方，字呈長方形，用筆灑脫，三橫最后一筆最長，筆法圓潤流暢，有時出現飛白，字形寬圓。晚期在七十歲左右，“爰”字字形近中期，但用筆老辣，折筆處已無棱角。此圖作于1940年，書風應已具流暢秀美、雄健剛強的特點，觀此圖書體卻非如此。書體的遲滯及“爰”字的寫法都是硬傷。最后再看印章，此圖僅在款下鈐一陽文印“大千”，既與大千先生鈐印習慣不同，印文亦不佳。綜合以上分析，可以得出結論，《謝枋得詩句圖》與大千先生中年時的繪畫及書法風格有差異，應是一件仿張大千款的山水畫。

大千先生的繪畫面貌多樣，早、中、晚各期風格既相互關聯又各有異同。因此，鑒定其作品要比其他畫家顯得更為復雜。本文以山西博物院藏兩幅寫意山水畫為例，進行辨析，以期得到專家教正。

[1][2][4][5][6][7][9]李永翹《張大千論畫精粹》，花城出版社，1998年。

[3]邢捷《張大千書畫鑒定》，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

[8]圖四中（2）、（3）引自《吉林省博物院藏張大千畫集》，文物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