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企業保護如何法治化》系列報道之六吳克春案：專家呼吁背后的產權保護

在河北省秦皇島市主城區西南側，緊靠濱海大道，有一個62套別墅組成的海洋花園別墅群。別墅群呈三排或者兩排沿海岸線排列，距海灘最近的一排別墅離沙灘只有30米距離，別墅門前的籬笆外就是海邊步道。別墅區的西北側是金海灣森林公園，附近是市政府、中心廣場和秦皇島野生動物園。這是目前國內現存的為數不多的濱海別墅群，周邊商品房價格為每平方米2.5萬元，獨棟靠海別墅每套200多平方米。

走進別墅群，一排排獨棟別墅錯落有致，建造設計也獨具匠心，園區內還設計了業主娛樂的餐廳、會所、泳池。目前，秦皇島市城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城投公司”）正在別墅區打造設計產業園“中瑞設計港”。其中62套別墅由城投公司裝修后出租給設計公司，并在全國邀請設計公司入駐，而另外18套別墅，卻無人管理而荒廢，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種對比因何而來？

這80套別墅在14年前都歸屬于一家民營企業——秦皇島市黃金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黃金公司”），但因卷入吳克春挪用公款、受賄、濫用職權案，其中的62套被秦皇島市海港區法院判決作為吳克春挪用的公款加以追繳，過戶給了當時吳克春供職的城投公司，也就是今天被重新裝修出租的別墅，而剩余的18套仍屬于黃金公司的別墅，14年來一直荒廢著。

吳克春和黃金公司一直在申訴。多年的申訴終于有了結果，2017年7月，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吳克春挪用公款部分事實不清、判決追繳違法所得范圍不當”，指令唐山市中級法院對該案進行再審。

唐山中院多次開庭審理后，原本應該作出判決，但詭異的是，2018年12月，唐山中院撤銷了一審海港區法院和二審秦皇島市中院的判決，將此案再次發回到原審法院海港區法院重審。

發回海港區法院后，海港區法院將此前在唐山中院參與訴訟的黃金公司排除在審理范圍之外。理由是：既然是一審重審，原來一審時黃金公司就未參與訴訟，因此現在也不應參與。

黃金公司將此事反映到河北高院，河北高院有關負責人沒有給出明確的說法。而被唐山中院撤銷原兩審判決后，62套涉案別墅的歸屬已經懸置空中，但城投公司仍在紅紅火火地招商，還開出了非常誘人的優惠政策：只要入住別墅區，可以免三年租金……

吳克春案導致62套海洋花園別墅被追繳

今年已經74歲的吳克春，1997年11月到2001年4月，擔任秦皇島市建設綜合開發辦公室主任；1998年5月，出任秦皇島市舊城改造總指揮部辦公室主任；2000年到2002年，擔任城投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等職務。

2005年1月，海港區法院一審以濫用職權罪判處吳克春有期徒刑2年、以挪用公款罪判處其有期徒刑6年、以受賄罪判處其有期徒刑10年，數罪并罰后執行有期徒刑14年。

判決書描述的涉及黃金公司的案情是：2000年10月，龐志宏找到吳克春，說其妻鄭學麗的黃金公司改造海洋花園別墅缺錢，想從吳克春單位借錢，吳克春與龐志宏商定將公款以撥付工程款的名義撥到秦皇島市方圓房地產公司（以下簡稱“方圓公司”）賬戶上，再讓龐志宏去方圓公司找何志新總經理要錢。同年11月1日，吳克春指示舊城改造總指揮部財務高輝，從賬上分三筆（200萬元、300萬元、600萬元）向方圓公司撥款1100萬元。11月2日，方圓公司將1100萬元入賬；11月3日，鄭學麗從方圓公司取走支票1100萬元，并用此款購買了62套海洋花園別墅。

吳克春卸任后，2002年11月22日，黃金公司將租用的秦發1911號房間及配置的新藍電腦（4888元）供吳克春使用，因該房間發生盜竊案，故提前退房，黃金公司實際支付租金10480元，新藍電腦被吳克春拿回家中。原審法院據此判決吳克春構成挪用公款罪，并對黃金公司62套海洋花園別墅予以追繳。

>>圖1、2∶荒廢了14年的別墅

>>圖3∶在河北省秦皇島市主城區西南側，緊靠濱海大道，有一個62套別墅組成的海洋花園別墅群。圖為海洋花園別墅。以上圖片均由作者供圖

而吳克春、黃金公司描述的案情是：2000年11月，黃金公司因資金需求，董事長龐志宏找到方圓公司總經理何志新，擬向方圓公司借款，何志新說公司沒錢。因舊城改造指揮部欠方圓公司工程款，后何志新找到舊城改造指揮部主任吳克春索要工程款，吳克春指示財務科高輝給方圓公司撥付了1100萬元的工程款，方圓公司將這1100萬元借給了黃金公司，并簽訂了借款協議。黃金公司用1116萬元購買了62套海洋花園別墅，之后又籌集了4000多萬元對別墅進行了裝修改造。2002年6月，黃金公司歸還了方圓公司借款300萬元。

吳克春被判刑后開始了12年的申訴，但其申訴請求僅針對挪用公款罪一項，稱1100萬元是正常的工程撥款，并不存在挪用的情況。

“舊城改造指揮部向方圓公司支付款項是基于雙方簽訂的合同，并按進度分批次撥付建設資金，即使我有工程款的撥付審批權，在欠付工程款的前提下不可能產生‘挪用’行為。”吳克春稱。

黃金公司在案件執行期間也向河北省高院提出了申訴，但法院不予受理。于是，62套別墅的產權被法院過戶給吳克春曾經所在的單位——城投公司。

2017年7月，河北高院認為吳克春案原審裁判“認定吳克春挪用公款部分事實不清、判決追繳違法所得范圍不當”，指令唐山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再審。

唐山中院多次開庭后，2018年12月作出裁定認為，原審判決認定吳克春挪用公款罪部分“事實不清，《秦皇島檢察院司法會計鑒定書》存在問題，判處追繳違法所得范圍不當”，唐山中院裁定撤銷秦皇島中院和海港區法院的兩審判決裁定，將案件發回海港區法院重新審判。

黃金公司的代理律師諶江濤認為，唐山中院裁定撤銷原兩審法院判決是對的，但不自己作出裁定，而將案件發回原審法院再審，此前他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類似情況。

他指出，河北高院指令唐山中院對案件進行再審，就是認為原審法院應該回避此案，為了讓案件公開、公平地得到審理。唐山中院應對本案進行實質審理，如果發現本案事實不清，應查明本案事實，直接對本案進行改判，不應將本案再次發回原審法院進行重新審理。

更令諶江濤意想不到的是，海港區法院重審該案后，拒絕黃金公司參與庭審訴訟。其理由是，既然是重審吳克春案，只能是原來的訴訟參與人參與，黃金公司并非原來的訴訟參與人。

黃金公司多次向海港區法院的上級法院秦皇島市中院、河北高院反映此事，都沒有得到明確答復。至今，黃金公司的訴訟代理人連海港區法院的門都進不去。

法學權威怎么說

對于此案引發的一些爭議，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著名刑法專家陳興良，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著名刑法專家張明楷，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著名刑訴法專家陳衛東和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著名刑法專家洪道德都發表過自己的看法。

對于1100萬元資金是正常借款還是挪用，陳興良、張明楷認為，1100萬元的款項系黃金公司向方圓公司的借款，黃金公司與原審被告人吳克春之間并不存在借錢的意思溝通過程，龐志宏的證言與何志新的證言均能證明黃金公司并未就借款買別墅一事進行過溝通。黃金公司與方圓公司之間簽署了借款協議、約定了正常的借款利息，上述書證亦表明該1100萬元系兩公司之間的正常款項借貸往來。

從方圓公司與原審被告人吳克春所在的秦皇島市舊城改造指揮部的法律關系來看，根據雙方的工程合同，2000年10月底方圓公司完成了安置房建設工程，舊城改造指揮部按照合同約定按進度撥付工程款。2000年11月1日，吳克春指令舊城改造指揮部在工程完工后根據合同應當撥付給方圓公司的1100萬元及時進行了撥付，該筆款項明顯屬于正常的工程款撥付，本屬依法依規應當付給施工方的款項，并非挪用公款。

2001年11月29日，隨著安置工作情況的變化，政府方不再需要全部安置房，遂另行簽署協議由方圓公司處置剩余162套安置房以回籠資金，雙方于2001年11月29日簽署協議，從而形成了方圓公司對秦皇島市城市建設的欠款1300萬余元。該筆欠款被原審法院作為認定構成挪用公款的重要根據，與會專家認為上述后續形成的方圓公司應付款系政府后續新決定之結果，不影響其一年前吳克春向方圓公司撥付1100萬元工程款的性質，在2000年11月1日向方圓公司撥付1100萬元工程款時，1100萬元工程款系應當撥付的工程余款，吳克春撥付款項的行為符合法律規定，亦屬于履行合同的正常合規行為。

陳興良、張明楷、陳衛東認為，本案中追繳挪用公款犯罪違法所得的范圍，明顯超過合法范圍。

即使原審被告人吳克春構成挪用公款罪，本案中對黃金公司所有的62套別墅全部作為違法所得進行追繳也屬于違法行為，并無法律依據。現有證據已表明，黃金公司購置、裝修該62套別墅的投資中1100萬元僅占一小部分，黃金公司另行投入了4000多萬元對別墅進行了裝修改造，原審法院追繳62套別墅的裁定明顯超出了1100萬元之追繳范圍。

三位專家亦認為，即使挪用公款罪成立，公款挪用至了方圓公司，而黃金公司作為善意第三人，依法依規根據正常的借款協議借得1100萬元用于投資房產，黃金公司的善意取得行為亦是合法行為，其62套別墅亦屬于合法財產。黃金公司對方圓公司與政府建設資金流向的性質無從知曉，其取得借款的行為是善意的，其善意取得行為應當得到法律保護。追繳違法所得最多只能是要求其歸還相應的部分欠款。

對于唐山中院將此案發回海港區法院重新審理，洪道德指出，發現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被指令再審法院應該就此改判，而不是再次發回重審。從程序上看，河北高院指令唐山中院審理案件是依據刑訴法審判監督程序的規定，也是為了規避原審二審的秦皇島中院，唐山中院將案件發回海港區法院，依據的是普通的訴訟程序的規定。但是，案件在海港區法院一審后，如果上訴，到底由秦皇島中院負責，還是由唐山中院負責，則將是一個非常少見的程序法律問題。

陳衛東贊同洪道德的觀點，他說：“在法律實踐中，類似再審法院的做法，這么多年來我都沒有聽說過。我個人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唐山中院直接審理依法改判。或者發回到它所轄的一審法院審理，不服判決可上訴到唐山中院，這樣比較順理成章。”

對于海港區法院重審此案時居然不讓黃金公司參與訴訟，陳衛東也覺得匪夷所思。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高法解釋”）第371條規定，案外人認為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侵害其合法權益，提出申訴的，人民法院應當審查處理。根據該條規定案外人對再審案件可以作為申訴人參與再審程序。高法解釋第388條規定，開庭審理的再審案件，系人民法院決定再審的，由合議庭組成人員宣讀再審決定書；系人民檢察院抗訴的，由檢察人員宣讀抗訴書；系申訴人申訴的，由申訴人或者其辯護人、訴訟代理人陳述申訴理由。

本條及高法解釋關于再審審理的各條規定都賦予申訴人參與訴訟的權利，根據高法解釋第371條之規定，案外人經申訴立案啟動再審的，系申訴人。既然屬于申訴人，當然應當根據高法解釋的規定參與再審及再審中的重新審理過程。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頒布實施的《關于進一步規范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工作的意見》第12條規定，善意第三人等案外人與涉案財物處理存在利害關系的，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其相關訴訟權利，人民法院應當通知其參加訴訟并聽取其意見。

綜上所述，陳興良、張明楷、陳衛東認為，海港區法院在重新審理本案的過程中，應當遵照高法解釋等規定保障黃金公司作為申訴人依法享有的訴訟參與權。

海港區法院2018年12月開始重審此案，到現在也快一年了，沒有任何開庭的跡象。吳克春、黃金公司及其訴訟代理人擔心的是，海港區法院會將此案曠日持久地拖下去，而城投公司正在紅紅火火地以免交三年租金的方式，對海洋花園別墅群招商，營造出一片熱鬧繁榮的景象。

包括本社在內的多家媒體記者都曾致電海港區法院詢問此案何時開庭，海港區法院一直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