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整理/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即投身祖國科研事業,時光荏苒,轉眼已近70年。近70年來,我始終以“國之需,我之責”為座右銘,根據組織安排,先后完成了一些重大科研任務,是新中國近70年來科技發展的參與者,也是見證者。
1928年2月,我出生在天津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張鑄是天津化工局高級工程師。我上學沒多久,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爆發,目睹日軍惡行,年少的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用知識救國、報國,絕不能讓日本人再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我們!”從此學習更加刻苦。
1943年,我不負父母厚望和自己的決心,剛學完高二課程便考入廈門大學化學系,第二年又轉入重慶中央大學化工系,1947年完成大學學業后又考上天津南開大學化工系研究生。幾年間,盡管時局動蕩,輾轉求學,但不管到哪里,我都一門心思用在學業上,發奮苦讀。
1948年,為了進一步豐富自己的學識,我遠涉重洋留學美國,兩年后獲得了密歇根大學化學工程碩士學位。時值1950年下半年,當時朝鮮戰爭剛爆發,我原想繼續攻讀博士學位,但從中美對待朝鮮的態度上敏銳感到,兩國關系將日趨緊張,因為那時一打開美國報紙,頭版頭條新聞中經常把中國稱為敵人,由此我料定,隨著美國對中國的敵視,他們一定會阻止中國留學生歸國,而當時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正需要大批人才,如自己不盡快回國,少年時立下的知識報國夢很可能一時難以實現。想到此,我決定放棄讀博深造的機會,迅速回國,于是1950年10月12日,我毅然踏上了回國之路。
回到祖國,我與家人居住在北京,不久經過聯系,收到了包括北京大學在內的北京四家著名高校和科研單位發出的邀請。正在我思考、抉擇之際,時任東北科研所大連分所(今中科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前身)所長的著名物理化學家張大煜找到我。當時我很納悶:張先生這么著名的科學大家怎么會找到我這個年輕人?見我詫異的神情,張先生解釋道:“我這次進京是專門為研究所招攬人才的,在有關部門看到了你的材料,覺得你是個有理想的人才,便記下聯系方式,特地來見見你。”
張先生與我一番長談后,真誠地對我說:“黨和國家為了加快新中國建設,盡快提高科技水平,在東北重要工業基地之一的大連設立了研究所,配備了很好的科研設備,只是目前缺少科研人員,希望你能去看一看,當然我更希望你能到那里工作!”
一位年長自己20多歲的前輩科學家如此看重自己,親自登門相邀,我深受感動,當即點頭答應,當晚便隨張先生乘火車前往大連。到了研究所,一圈參觀下來,發現情況確如張先生所說,所里有很多當時在國際上都屬于精良的先進設備,同時我還發現,已有不少從國外回來的學子在此從事研究工作,這大大吸引了我。于是,我很快作出決定:謝絕北大等單位的邀請,來大連工作。
1951年春,23歲的我,告別家人只身來到大連,開始了實現報國夢想的科研人生。
20世紀50年代初,在連年戰亂的基礎上建立的新中國,工業基礎十分薄弱,石油產量很低,每年僅10萬噸左右,不到全國需求量的1/10,根本滿足不了建設需要。而進口油的路,由于西方國家的封鎖又走不通,因此全國面臨嚴重油荒。這不僅讓工業生產受到嚴重影響,而且許多汽車不得不使用煤氣做燃料,車頂上整天背著個大氣包滿街跑,最可怕的是,航空煤油出現嚴重短缺,到了空軍機群無法正常起飛執行任務的境地,嚴重影響國防安全。
針對這一嚴峻形勢,黨中央、國務院迅速作出決定——自力更生解決問題,于是將水煤氣合成液體燃料的重任交給了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接到任務,所領導高度重視,經過認真研究,一致認為我和幾個年輕人研究能力強,堪當重任。領導征求我意見時,我十分清楚這項任務的難度,但更清楚國家面臨的困難,二話沒說便表了態:“我一定和同事們緊密合作,完成好任務!”就這樣,我接下了科研生涯中第一個重要課題。
水煤氣合成液體燃料的研究、開發,當時很多西方國家已經做了多年,其成功與合成提取量的高低關鍵在催化劑。為了完成任務,我開始大量查閱資料,整天廢寢忘食地研究、思考,滿腦子都是任務,常常一干就是大半夜,有時累得坐著就睡著了。經過一段時間的反復攻關,我和同事們終于研制出一種新型催化劑,做到能從每立方米煤氣中得到200克產品,不僅超過當時國際上從每立方米煤氣中得到160克的最高水準,更是將美國只能得到150克的水平甩在了后面,一舉達到國際領先水平。
我們的成功,得到了所領導和上級領導的高度贊揚和鼓勵,1955年9月,我當選為全國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1956年1月,又作為全國政協特邀代表,進京參加了全國政協會議。不久,我們的研究成果獲得首屆國家自然科學獎三等獎。此后隨著研究的深入,合成油項目不斷取得新成果,令世界同行矚目。直到發現大慶油田,這項研究才結束。
20世紀50年代末,面對西方國家的核威脅,我國高層領導決定獨立自主建造原子彈、氫彈和人造衛星。火箭推進劑作為原子彈、氫彈、人造衛星發射的重要燃料,很快被提升到發展國防尖端技術與維護國家安全的高度。上級將任務下達到我們研究所后,領導鑒于我在合成油研究中的表現,指派我迅速轉向火箭推進劑研究,同時任命我為項目負責人,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任務。很快,從沒見過火箭的我,帶領全組人員進駐設在大連近郊一個小山溝中的試驗站,開始了緊張的研究工作。
研制初期,由于實驗環境簡陋,每次做實驗時都會產生巨大噪音,置身其中,一般人都會出現頭暈、惡心等癥狀。對我來說,這些困難還相對好克服,最難的是,研制過程中要接觸大量有毒材料,并有隨時發生爆炸的危險。于是每次遇到危險系數高的實驗,我都沖在前面,我認為:“這項研究危險性大,想一點事故不出很難,決不能將高危險留給別人。”一次,我和一位同事在火箭試車臺從事燃燒試驗,打開閥門的瞬間,突然一團火焰噴射而出,將我倆團團包圍,幸好我們臨危不亂,緊密配合,迅速關閉了閥門,才避免了一場災難。
正是憑著這樣一股勁頭,經過幾年不懈努力,我和同事們首次提出了固體推進劑燃速的多層火焰理論,完成了科研任務,為“兩彈一星”的發射打下了堅實基礎——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全世界為之轟動;1967年6月17日,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一舉打破世界紀錄。從原子彈到氫彈,美國用了7年3個月,英國用了4年3個月,法國用了8年6個月,蘇聯用了4年3個月,而我國僅用了2年8個月,堪稱奇跡;1970年4月我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順利進入軌道,中國成為了世界上第5個獨立研發并成功發射人造衛星的國家,當年毛澤東主席對“東方紅一號”的發射成功給予了高度贊揚,稱贊科研人員以聰明才智提升了國威,為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20年后,美國學者提到我們這項火箭推進劑研究成果仍然連聲稱道。
20世紀70年代初,我們研究所又接到了研制激光器的任務。自1960年世界上第一臺紅寶石激光器問世后,激光便因亮度高,不需強大電能,而在軍事、民用方面展現出廣泛的應用前景,成為國際科學界研究的熱點。當時我國幾家單位也開展了相關研究和探索,有的做氣動激光、有的做自由電子激光、有的做化學激光……但功率都不高,全國最好的只有0.3瓦,功能非常有限,于是國家決定加強這一高精尖技術的研究。研究所為了完成好任務,首先組織相關人員討論以何種激光器作為研發方向,討論中有些老前輩主張搞自由電子激光,而我經過認真思考則認為應該搞化學激光,并列舉出具體理由,據理力爭,最后由于理由充分,領導采納了我的意見。隨后成立了“化學激光研究室”,任命我為室主任。
研究室組建完成后,我又像當年研究火箭推進劑一樣,帶領團隊一頭扎進市郊山溝里的試驗站。這次搞激光比搞火箭還困難,主要是一無所有,缺資料、儀器、設備,甚至連基本的光譜儀、示波器也沒有。就是在這種一無所有的情況下,我率領大家從零開始,“赤手空拳”拼搏起來,每天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全身心投入到研制中,研究室的同事們看我太累,紛紛勸我注意休息,每每這時,我都會微笑著回答:“為了國家的需要,我個人累點不算什么!”當時我只有一個心愿,盡快把化學激光搞上去。
憑著這樣一股勁頭和大家的通力合作,經過半年努力,我們將激光的功率從0.3瓦提升至100瓦,并研制出了我國第一臺超音速燃燒型氟化氫、氟化氘激光器,整體性能指標達到了當時世界先進水平。
此后,我在化學激光器研發上不斷攻關,使我國這一領域的發展走在世界前列。1979年我提出研究波長更短的氧碘化學激光,帶領團隊克服重重困難,經過數年奮戰,于1985年在國際上首次研制出放電引發脈沖氧碘化學激光器。1986年我擔任了中科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所長,但仍沒停止化學激光研究的腳步,1992年又牽頭研制出我國第一臺連續波氧碘化學激光器。
多年來,我始終伴隨著祖國發展的步伐努力前行,研究成果先后獲得了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獎、中科院自然科學一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等一系列國內科學界大獎。我幾十年的辛勤付出,也得到了國家和社會的認可,1980年我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1992年當選為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并先后當選第八、第九屆全國政協常委。現在國內外很多同仁稱我為“中國高能化學激光奠基人”“中國化學激光之父”,對于這些稱謂我實難接受,已年過九旬的我只想為祖國再多做點事情。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回顧從新中國成立之初投身科研事業近70年的經歷,我見證了祖國由百廢待興到繁榮昌盛的70年,尤其是科學研究上突飛猛進,由技術落后到原子彈、氫彈爆炸成功,人造衛星、載人飛船上天,激光化學世界領先等一系列重大科研項目步入全球前列,覺得能在保證“兩彈一星”成功發射的火箭推進劑,以及化學激光器等國之重器的研究中,不忘初心,竭盡所能貢獻一份力量,深感自豪。同時在與新中國同行的近 70 年中,我深深體會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中國共產黨的堅強領導,就沒有揚眉吐氣、傲立世界潮頭的新中國。我堅信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的堅強領導下,祖國的明天一定更美好,我要打心底高喊一聲——祖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