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懂事,讀過幾年私塾的父親就一字一頓地教我牢記:“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還多次讓我跟著他高聲朗誦《憫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念是念了,也歌唱式地朗誦了,其實只是掛在嘴上而已。年齡稍大以后,特別是親眼目睹了村民們為了糧食所付出的艱辛勞動,才逐漸掂量出這些格言和詩句的分量。
三月播種。一家人隨著東方的第一縷霞光早早起身,把冒出嬌嫩芽尖的稻種,小心翼翼地均勻地撒在秧床上。
四月插秧。遼闊的原野上,一方又一方的水田如鏡子般平整,倒映著藍天白云,使人恍然覺得,那些身手矯健的插秧人是把碧綠的秧苗栽插在青天之上。
五月,六月,七月。
追肥,拔草,治蟲。
高溫悄悄來了,村民們像照料子女一樣侍候莊稼,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莊稼長得好,就喜笑顏開,心滿意足。天熱悶人,他們說:“好!不冷不熱,五谷不結呀!”雙腿被蚊蟲叮得奇癢難忍,被螞蟥吸得鮮血淋漓,他們只是笑笑。終于,稻谷一天比一天飽滿了,遠遠望去,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逐漸變得金光閃爍,氣象萬千。
村民們不辭勞苦種植糧食的過程,讓自幼在農村長大的我印象深刻,而村民們對糧食無比珍惜的情景,更是讓我終身難忘!鄰居房大伯,每當新谷登場,他最愛先煮一鍋新米粥細細品嘗。他喝粥時的陶醉神態,讓人覺得:他嘗到的不是粥,而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美食。更難忘的是,一碗粥喝罷,他要仔仔細細地把碗舔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粥液,那碗便如水洗過一般。
第一次見房大伯舔碗,我很以為怪,回家告訴父親,父親神情莊重地說:“你記住,這就叫‘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此生見粥多矣!
我曾經歷過苦難的饑餓年代。那時家家斷炊煙,戶戶無雞鳴,食堂每天只供應兩頓粥。分粥時,兩名服務人員一人用大鐵鏟在一個大缸內不停地攪拌,讓沉在缸底的少得可憐的米粒浮上來,另一人負責往滿臉饑餓的村民碗里舀粥。
說是粥,其實是稀湯,碗里的米粒屈指可數……但是,在饑餓面前,人與人之間卻顯現出相濡以沫的真情。
那時,我們學生里多數男生到月底總要餓一兩頓,甚至是一兩天。這時,早就留心的女同學會伸出援助之手:“呶,我這兒有吃不完的飯票,給你們……”面對桌上小小的一卷飯票,男生們推來讓去:“我不餓!我不餓!”飯票往往被硬塞到最瘦弱的男生手里。
其實,她們哪里是“吃不完”?他們哪里會“不餓”?這盤中粒粒,又豈止是普通的生活小事?
我慶幸我的兒孫們趕上衣食無憂、一天比一天幸福的時代。單就米粥來說,什么八寶粥、銀耳綠豆粥、蓮子荷葉粥,等等,花樣翻新,名目繁多。
我仍然固執地要求我的兒孫們什么時候都不可忘記古訓!兒孫們接受了我的意見,并付諸日常生活中。那一天,我見到正上小學三年級的孫兒,在飯桌上嚴肅地批評剛開始上學的孫女:“提醒你多少次了,你總是改不了到處丟飯粒的毛病!不是剛背過唐詩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我聽后欣慰地笑了,笑著,笑著,卻又不知怎的,忽然間熱淚盈眶……
(選自《文人品粥》,有刪改)
陸建華,著名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第四屆理事、汪曾祺研究會會長。著有文藝評論集《文壇絮語》、傳記文學《汪曾祺傳》、散文集《不老的歌》《家鄉雪》《愛是一束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