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媒體、電影、文學作品以及網絡中展現的女性形象極具消費導向,感情扭曲,看起來毫無意義。我想,這會不會被記錄為21世紀初期的女性形象呢?”趙南柱希望寫一本能成為資料的小說,記錄韓國女性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有怎樣的苦惱。
南方周末記者 程涵
發自北京
趙南柱微微駝背,瘦小而安靜,抿一口茶后雙手小心翼翼地把瓷杯放回托盤,不發出一點聲音。她的小說在韓國引發了巨大聲量。成為作家前,她是母親和家庭主婦,相信“寫文章的女人力氣大”。
2019年11月16日早上6點,趙南柱自首爾家中出發,乘飛機前往北京。出版三年后,她的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注:下稱《金智英》)推出簡體中文版。小說以紀實風格記錄金智英的前半生。1982年出生后,她按部就班地上學、戀愛、步入職場,生孩子后成為全職主婦。
金智英的故事仿如眾多韓國女性生命歷程的縮影。她遭遇的性別歧視和社會結構性不公,她們也正經歷。在文學圖書市場不景氣的情況下,《金智英》成為韓國近十年最暢銷的書籍,銷量突破100萬冊,大體相當于每50個韓國人中就有一個人購買。改編自小說的同名電影近期上映,由鄭有美、孔劉主演的影片同樣引起熱潮,連續十五天位居韓國電影票房首位。
這本小說的意義已經遠超文學或影視。“不知道什么時候作品就被符號化和象征化了。”趙南柱在北京的讀者見面會上說。2018年初,女檢察官徐志賢撰文揭露自己遭遇的性騷擾,就引用了《金智英》。令人意外的是,多位女明星卻因閱讀《金智英》引來爭議。
2018年1月,女團少女時代成員秀英在真人秀里談起,閱讀《金智英》仿如當頭棒喝。“發現一直以來都覺得沒什么的事,其實是因身為女性而一直受到不平等對待。”金智英在學校被男孩子們欺負,老師卻說:“是因為喜歡你才打你的。”秀英有一模一樣的遭遇:“為什么當時會想著‘原來他是喜歡我才這樣啊就過去了呢?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不是老說‘因為你是女孩子嘛。”
“其實我在電視上從未講過這么認真的話。因為藝人上電視講嚴肅的話題,看起來非常不好。”秀英謹慎地補充。她的擔憂很快就應驗了。
兩個月后,在回答粉絲提問時,女團Red Velvet的成員裴珠泫提到最近讀了《金智英》。網上當天就出現很多宣布“脫粉”的帖子,有粉絲公開剪碎她的照片。還有人憤怒地寫道:“希望Irene(注:裴珠泫的藝名)能記住相當一部分粉絲是男性。男粉絲在你身上花錢,用這種方式讓大家都很難做就不對了。”
再過半年,鄭有美將在電影中飾演金智英的消息公布。她的社交媒體涌入數千條評論,有些網友表達遺憾和失望,希望她回避有爭議的作品。
但男性政治家和藝人推薦《金智英》就沒有引起多少爭議。譬如,國會議員琴泰燮購買300本贈給同事,男團防彈少年團成員金南俊在直播中提及讀過《金智英》。眼尖的網友還在一段節目視頻中發現,“國民主持人”劉在石的書桌上也放著這本小說。
在交流現場,一位中國女性讀者表達出好奇:為什么韓國輿論對兩性明星有完全不同的反應。“對于年輕、漂亮的女性,很多人會把她們看成只能接受別人評價的人偶,不應該擁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和標準,比較排斥她們表達自己的主見。”趙南柱回答。
“整天到處閑逛……
‘媽蟲還真好命”
對關乎性別的刻板印象,趙南柱當然深有感觸。
2015年秋天動手寫《金智英》時,趙南柱是在家帶孩子的全職主婦。從梨花女子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后,她當過近十年時事節目編劇。2007年,在她提議下,時事調查節目《PD手冊》報道了李明博涉嫌的“BBK股價操縱案”。時值韓國總統大選投票前夕,李明博優勢明顯,她與同事們討論很久是否要播出這期節目。
跟許多韓國女性一樣,趙南柱結婚生子后隱于家庭。依韓國統計廳2015年的數據,韓國每五位已婚女性中就有一人因結婚、生子和育兒辭去工作。她多次與丈夫討論重新工作,丈夫并不反對:做你想做的事情,把孩子交給幼兒園就好了。即便如此,找幼兒園的問題還是落在她身上。
女兒入園后,趙南柱開始在咖啡館或家中餐桌上寫作。她時常聽到閑言碎語:“明明天天都在玩,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既然在玩,為什么還喊累?”她沒有作品也沒有名氣,難以反駁。“有時連插話的空隙都沒有,有時不想破壞聚會的氣氛,就那樣放過了。好像一直堆積在內心深處。”
大概就在2015年,韓國出現新造詞“媽蟲”,最初指沒有管教好孩子而打擾到別人的年輕母親,后來也用于諷刺看上去無所事事、靠丈夫養活的母親。一些咖啡廳居然掛出“No kids. No pets. No smoking.”(注:意為小孩免入,寵物免入,吸煙者免入)的告示。趙南柱擔心被罵,扔掉了平時貼在車窗上的“內有小孩”的標志。
那一年,韓國發生很多有厭女傾向的事件,色情網站出現很多非法拍攝的和包含性暴力內容的視頻,一位專欄作家發表題為《無腦女權主義比IS危險》的文章。“韓國全體女性因此都受到抨擊,但這些并不是事實。”趙南柱說。
“媒體、電影、文學作品以及網絡中展現的女性形象極具消費導向,感情扭曲,看起來毫無意義。我想,這會不會被記錄為21世紀初期的女性形象呢?”趙南柱希望寫一本能成為資料的小說,記錄韓國女性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有怎樣的苦惱。
做家務、帶孩子之余,趙南柱花兩個多月就寫出了《金智英》。1982年出生的女嬰中,“金智英”是最受歡迎的名字。她將女主人公的出生年份設定到那一年,因為那是“能夠體驗所有桎梏歲月的一代”。這就是金智英的命運。
1980年代,韓國新生兒性別比例嚴重不均衡。新的醫學技術能提前確認胎兒性別時,韓國對墮胎手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小說中,母親接連生下姐姐與金智英后,第三胎仍懷上女孩。在婆婆對孫子的急切盼望下,母親默默去醫院墮胎,幾年后終于生下男孩。
1997年,韓國遭遇亞洲金融風暴,金智英的公務員父親被迫提前退休。上高三的姐姐只好放棄夢想,報考學費低廉且好找工作的師范大學。
金智英的女兒出生時,韓國已經開始實行無償保育政策,孩子可以免費上幼兒園。然而,母親把孩子送入幼兒園被指為推卸責任。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金智英從幼兒園接回女兒,帶她去公園曬太陽。女兒在推車里熟睡,金智英坐在長椅上喝咖啡。同在一旁小憩的幾位男性上班族竊竊私語:“我也好想用老公賺來的錢買咖啡喝,整天到處閑逛……‘媽蟲還真好命……”
寫到這里,趙南柱哭了。“‘這個人是人,這個人是蟲,任何人都無權這樣判定別人。”
“媽蟲”事件成為壓垮金智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不得不去看精神科醫生。這是小說的起點,也是終點。趙南柱把這一關鍵節點設定在2015年秋天,那時“媽蟲”一詞正流行,而她開始奮筆疾書。小說生成于現實,又與現實重疊起來。
“我為什么
要做這個?”
2016年10月,《金智英》出版。那年5月17日凌晨,首爾江南地鐵站附近KTV衛生間發生隨機殺人事件,一位23歲女性遇害。殺人者為34歲男性,與被害者素不相識,他聲稱自己長期受女性忽視與傷害。鑒于其精神疾病史,警方和檢察機關判定其犯罪動機并非厭女。但網上出現針對被害女性的惡評,指責其夜不歸宿,韓國由此掀起反對“女嫌”的運動。
“女嫌”是韓語詞匯“女性嫌惡”的簡稱,這一現象可以追溯到1999年。當時,針對梨花女子大學畢業生和延世大學殘疾男性的憲法訴愿,韓國憲法法院判決相關法條違憲。該條款給予服過兵役的人錄用加分的優待,這次變動又使一些男性將矛頭指向女性。
那一年,金智英的姐姐20歲。金智英20歲時,韓國政府已經有女性部負責制定女性政策。2008年,違反兩性平等的戶主制被廢除。80后韓國女性的處境正逐步改善。相比之下,金智英的母親小學畢業就不得不賺錢供弟弟們讀書,而“金智英”們被鼓勵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由選擇職業。但是,“制度壁壘消失的同時,現實生活中還是有很多看不見的墻阻礙女性實現她們的夢想”。
金智英念了大學,但社會對她的期待還是賢妻良母,求職、薪水和晉升方面仍因性別受到歧視。“女性的自我認知反而出現了混亂:制度壁壘沒有了,但我卻沒有獲得機會,是我自己的問題嗎?”
趙南柱希望通過小說揭示舊觀念頑強的慣性,以及人們對性別問題的習焉不察。
小說中,金智英姐妹從小生活在重男輕女的家庭環境中。米飯要按父親、弟弟、祖母的順序盛,形狀完整的餃子、煎餅要先給弟弟吃;如果只有兩條棉被,一定是弟弟單獨蓋一條,兩姐妹合蓋一條。對于瑣碎而微妙的差別待遇,她們早已習慣,沒有不滿,也不會羨慕。
趙南柱也是這樣長大的。她生于1978年,與金智英的姐姐年齡相仿。進入電視臺工作后,她突然意識到總是女職員負責布置餐桌、擺放餐具。有一次她幫同事們點外賣,一位男同事偏不喜歡大家都點的餐廳,要點其他餐廳的三明治。她在那一刻突然想到:“我為什么要做這個?”
“我經常思索‘身為女人而活這件事,經常對大家所說的無可奈何、沒什么大不了、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產生懷疑。”后來,趙南柱在短篇小說《致賢南哥》的筆記里寫道。
在北京,一位中國讀者表達了自己的困惑:“最近半年花大量精力了解和進入女權主義這個領域,但我母親說,知道得多了,就不太容易過得幸福。”
“一部電影里有這樣的情節:吃了紅色藥丸就能看到新的世界。你現在所研究的是否也是一顆紅色的藥丸呢?吃下之后,你可能看到新的世界,就不愿意再看到大家習以為常的東西了,甚至會和周圍的人產生矛盾。”趙南柱形容,是否吃下藥丸是個人選擇,只是一旦吃下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堂堂正正地說
‘我是受害者”
相對于歧視,暴力給女性帶來的傷害更為直接。做編劇時,趙南柱接觸過遭受家暴的女性,她們往往“無法認知到自身的被害狀況,或者雖然認識到但無法輕易擺脫”。她很想說:這不是你的錯。
小說里,金智英念高中時在夜班車上被陌生男子尾隨。她嚇壞了,父親卻嚴厲地批評:“為什么偏要去那么遠的補習班補習,為什么要跟陌生人說話,為什么裙子那么短?”
“我們是夾在中間的一代。”在韓國文化院播放的采訪短片中,一位1985年出生的韓國書店店員講起,更年輕的一代對性騷擾非常警惕與敏感。她成長的年代,即便遭遇性騷擾也不會說出來,懾于人們不友善的議論和目光,她們只祈求事情快點過去。“但現在我們也可以都說出來了,應該是最早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受害者的時代了。”
“自覺之前,女性意識不到的情況很多。”趙南柱說,“但某一瞬間眼睛一下子睜開,就會感到委屈和郁悶。”小說中本來有比較嚴重的約會暴力和家庭暴力描寫,她在修改時刪掉了。她擔心,如果男性角色太壞,或許會讓男性讀者立即劃清界限:我不是這樣的,這跟我沒關系。
國會議員魯會燦長期關注性別平等議題,比一般男性更加了解女性的處境,“但是投入到這本書中,感受了當事人的心情,發現不是當事人的話,很多事情是無法知道的”。2017年5月,他在青瓦臺午餐會上將《金智英》送給了文在寅夫婦,并寄語:“請擁抱這片土地上無數的‘82年生的金智英。”小說銷量隨即突破10萬冊。
受小說影響,2017年11月,韓國勞動社會研究所發布報告《82年生女性的勞動市場實態分析》。女議員金秀敏發起兩項別名“金智英法”的法律修正案提案,旨在完善男女同工同酬制度,并提倡男性申請產假和育兒假。
“男性也可能是長期父權制的受害者。希望不要把歧視和逆向歧視看作是男女的問題,這是韓國社會的結構性問題。”金秀敏在提案時表示。
“我仍必須承認:
這輩子已經
完蛋了……”
北京的讀者見面會氣氛熱烈,有讀者購買五本《金智英》請趙南柱簽名,準備送給母親、表姐和同事。“我媽媽就是離我最近的‘金智英。”一位韓國留學生說。
?下轉第20版
趙南柱給讀者申春蘭上一年級的女兒簽下了寄語——“Fighting!”(注:意為加油)申春蘭是韓國高麗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生,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韓國文學界有聲音質疑這本小說對現實的批判不夠深入,并且有加劇性別對立之嫌。但同為母親,她對金智英育兒時的無力感同身受,“能理解她每次淚水背后的難過”。
“理性判斷是一方面,但是感情上,你自己身上也有金智英的樣子,這一點似乎就足以抵消所有批判的聲音。”申春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因為《金智英》采用編年體,納入很多新聞報道和統計數據,許多人批評它“不像小說”。亦有人質疑:金智英更像普通女性的符號,而不像一個更加鮮活、立體的人。“我覺得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在于它是什么,而在于它要說些什么。”趙南柱回應道。
《金智英》出版前半年,趙南柱出版了女性成長小說《獻給柯曼妮奇》。這部包含許多個人經驗的小說寫得相當細膩,與《金智英》社會學報告式的平淡語調大相徑庭。她在接受南方周末專訪時形容,無法想象用《獻給柯曼妮奇》的風格寫金智英的故事。
一開始,趙南柱就決定這樣寫《金智英》,她不想讓小說的虛構性和人物的強烈個性削弱其普遍性和現實感。她相信,金智英不是一個獨特的人物,她凝結了韓國女性的共同經驗,也就是那些“啊,我也是這樣”和“聽說過很多次”的事情。
趙南柱小時候讀的課外書不多,上大學才得以流連于韓國小說所在的書架。她從未接受文學訓練,想過參加寫作培訓班,但因帶孩子耽擱了。“也許因為電視節目臺本寫慣了吧。”她半開玩笑地說。
投稿遭拒后,趙南柱也懷疑自己寫下的句子文學性不足,就去模仿辭藻優美的作品。不過,她最終決定:“去尋找能用我的句子寫的故事。”
2011年憑獲獎小說《傾聽》出道后,趙南柱五年里一直是所謂“一本書作家”。事實上,她寫的第一部小說是《獻給柯曼妮奇》,故事發生地首爾S洞以她從小生活的社區為原型。她在小說中形容,那里是青少年“逃家”率最高、高中升學率最低,晚餐飯桌上的小菜種類、每人擁有的鞋子數量和居民洗澡次數顯然最少的首爾代表性“月亮村”(注:指位于山坡等高地的貧困社區)。
因為城市建設,趙南柱生活了幾十年的小區被劃定為再開發區域。她的父母無力負擔增加的分攤金額,不得不賣掉房子搬到附近的公寓。在家帶孩子的趙南柱開始寫小說,“在沒有抓住主題、結構、人物的情況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從第一句開始寫”。
《獻給柯曼妮奇》寫了兩年,沒有獲得文學獎、沒有修改方向,在筆記本電腦里擱置三年。“我一直沒有發表其他小說,對育兒和維持家計也依然生疏。盡管我費力地安撫自己做得很好、一切都會順遂,但我仍必須承認:這輩子已經完蛋了……”在前言中,趙南柱回憶起那段茫然又孤單的空白期。
2015年是趙南柱人生的分岔點。在女兒即將就讀小學時,她告訴自己:到時如果寫作仍無成效,就另謀生路。那一年,她在街上接到一張兒時社區的售樓傳單,擱置的小說就此獲得修改靈感。丈夫和女兒入睡后,她開始對著電腦屏幕敲鍵盤。同年秋冬,《金智英》迅速完成并投稿成功。
趙南柱的前三本小說都是投稿作品,這意味著寫作期間無法預知是否有發表機會和收入。《金智英》剛出版時,她仍然堅持宣稱自己是全職主婦。她還沒有底氣把寫作當成職業。
現在,趙南柱的自我介紹改為“作家兼家庭主婦”。她希望,未來能花更多時間在寫作上。
“前幾年的社會氛圍是覺得小說沒什么用。但《金智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和對社會問題的關注,讓我覺得寫小說不再是自說自話。”趙南柱對南方周末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