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我是一個十分渴望能被他人注目的存在,是哪怕生命陷入了短暫的黑暗,也要努力發光,在浩瀚銀河中散發出波長的那個小小的存在。
而學生時代的我,顯然不具備成為亮點的條件:沒有突出的才藝;笨重的校服絲毫不能突顯我的身材優勢;在文理科還未分班的情況下,因為嚴重偏科,成績一度在全年級墊底……我仿佛跌入了迷宮,處處都是死胡同。
如果說上帝在費盡心思設置障礙時,還會留有一條通往光明的路,那文字無異于是我唯一的出口。當他人還在為寫作文絞盡腦汁,參考各種工具書時,我已經可以一口氣工工整整地寫完八百字,初中語文老師老姚看完,在評語那欄寫道:“文風清新,很有七堇年的風范。”每個人的情感都是一座花園,文字就是我最好的育花方式。
上高中后,因為老師們對課外書限制得嚴,校刊《萌生》便成了學生中的流行讀物。當時,我正在看安妮寶貝的《薔薇島嶼》,感觸頗深,寫了一篇人物評論,放進了校刊信箱中。
后來的情節和大多數青春電影雷同,文章如愿刊登,我在語文課上的點名率明顯提高,常常有同學拿著作文本主動來和我討論,也會相約一起去圖書館。那段流云拂掠的日子,櫻花落掌般溫暖,讓年少的我備感充實。
不久后,我像往常一樣去上課,教室里氣氛陰陰沉沉的,像將雨未雨的天空。周圍人的目光秤砣般,把我的心壓得沉甸甸的。我走到座位旁,發現桌子上擺著一本攤開的《萌芽》,熟悉的內容赫然映入眼簾,作者卻另有其人。
耳邊傳來竊竊私語聲:“我就說她怎么會寫出這么優美的文章,原來是抄襲的啊。”我捂著耳朵,大聲辯解,可惡言惡語依然電鉆似的鉆得我心疼。“《萌芽》是大刊,難道那個人剽竊你的嗎?”字正腔圓,有理有據,觀眾的指責越演越烈,讓我這個站在鏡頭前的人徹底亂了分寸。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我的心情也一樣潮濕。
那扇被推開一絲縫隙的門,又重重地關上了。這一次,我終于再也沒有力氣和心情去扣響門環,而是整日都伏在桌上看書、做題、寫作,用沉默書寫青春的補白。
努力和石頭一樣堅實卻不起眼,而我們往往只能看到絢麗的泡沫。只有待浮華散盡,才會甘心、踏踏實實地做一個石匠。
高二期末考試結束那天,我從教學樓里走出來,經過初中部時,剛好碰見老姚在走廊上澆花,他興奮地把我喊進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語文報》,報紙首頁正是那篇評論。原來老姚在校刊上看到我的文章覺得不錯,于是幫我投稿了,想著給我個驚喜,所以沒有提前告知。而那位作者,大抵是看過這張報紙,才有了后來這些多余的情節。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大聲哭了起來。
命運給我出了一道我從未遇到過的,比任何三角函數都難的題,卻始終欠我一個答案。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待真相大白后,我要以怎樣的姿態奪回我的自尊,把所有的嘲諷、戲謔都拋到九霄云外。
可第二天當我走進教室,看到奮筆疾書的同學們時,我卻異常平靜。命運對我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我當真了,而他人似乎早已忘記,我又何必再去攪動平靜的湖面呢?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全身心地投入了高三。
這場偶然的風雨并沒有折斷我的興趣之花,進入大學后,我開始真正走上寫作投稿的道路,也體驗過各種活動,學會和來自不同領域的朋友打交道。大學四年豐富的經歷,無形中提高了我的語言表達和處事溝通的能力,后來,我在不同場合下做過大大小小的演講、發言、表演,自信都像一架管風琴的低音那樣,無論我彈奏什么曲子,它都統領著一切旋律。
跳出原地后,才有機會回望曾經的自己。比起文章被抄襲、被旁人誤解,我更氣憤和無法釋懷的是為什么那年的自己,不敢勇敢堅強地站出來,而是像蝸牛似的縮在殼里反復舔舐血痕,導致傷口這么多年也無法愈合。
那場經歷就像痛風,一到陰雨天,就渾身酸痛。原來,那些先前我沒有徹底治療的頑疾,早已在暗處留下病根,日子久了,發作起來,能攪得世界天翻地覆。
每一個耿耿于懷的夜晚,都是一塊冰冷的磚,漸漸地,在我體內鑄成了一座長城。它一邊提醒著我那些布滿傷痕的過往,一邊替我抵御往后無數次的困苦入侵。再也沒有什么可以輕易地打擾我的夢境。
不久前,我無意間在一本雜志上看到有作者“引用”我的文章。我冷靜地翻到目錄頁,撥打雜志社電話,并給官郵發去了電子身份證和首發雜志的照片。很快,我便收到了雜志社寄來的道歉信和稿費單。
那一刻,我心中冰凍許久的河流突然解凍了,慢慢地,就有了眼淚的味道。鼓起勇氣面對痛苦是需要興奮劑的,最好的興奮劑就是讓記憶中的場景再現,我們體內的理想人格和英雄主義充分發揮價值,來一場逆轉時空的救贖。
時過境遷,我身披時光的鎧甲,穿過彌漫冷眼和嘲笑的寒涼薄暮,趟過密布冷言冷語的荊棘沼澤,找到蜷縮在黑暗角落里十六歲的自己,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拭去她疼痛的淚水。真心感謝命運總是循環上演,讓我與心底的自己終有一場姍姍來遲的溫柔和解。
2019年7月,我去呼倫貝爾旅行。大巴車疾馳在無人的遼闊天地,陽光滾燙,風聲張揚,連綿不絕的白樺林與我擦肩而過,綠葉氣勢磅礴卻依舊遮擋不住它皚皚白雪一般,耀眼奪目的白銀色枝干。深冬,萬物休止,在最北的凍土上,正有漫山遍野的白樺捍衛疆土,寒枝直指天光,像一面面孤傲的旗幟,佇立在無人之巔。
我的生命是一棵白樺樹的四季,在光明與黑暗中流轉穿梭。待稚嫩的春天逝去,我將不會再輕易沉默,任頑石屠割、蚯蚓啃食,將根系緊緊扎入漫無邊際的大地,讓葉子迎風歌唱,追尋自由和遠方。
(作者系安徽大學2018級美學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