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瑞
幾只鴨在水里游著,游著,就游進了童謠里“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游進了“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春意盎然的畫面里。
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養了鴨就為了讓它長膘,讓它們在水里游一游也是為了讓肉質更為細嫩緊致,而后成為盤中美餐。酷愛美食的姐夫吃肉不忘丈母娘,給我母親送來了一只白頭綠羽的番鴨。它在紙箱子憋屈地悶著,一被放出來,開心得直撲翅。
有好吃的做母親的總是要惦記著她的孩子們,這次也不例外,所以這只鴨子暫時被養了起來,要等母親的孩子們聚齊了再說。可是我們兄妹幾個在周末時誰想回家了就回家,都不互相邀約,隨心所欲。總是拖家帶口地這個來了,走了,另一個才姍姍來遲,或再一個突然出現,老房子的青瓦屋檐下和小院子里總是很熱鬧。可母親的孩子們老是沒聚齊,于是這只幸運的鴨子再也不需要擔心生死的問題。當然,它也從不擔心,這不過是俺替它瞎操心罷了。亦或許,它本身就是一個哲學問題,生和死于它根本無礙。不知生,焉知死?不去思考那些形而上的問題,并不妨礙它成為小庭院里一方諸侯,天天踱著方步巡視著它的臣民們。或許在它的眼里,人來人往不用說了,大雞小雞三五成群,兔子一窩一窩的,連成天呆在這個小院里的那鄰家養的兩只貓,也是有伴兒的。獨它與眾不同,院大地大,僅此一鴨,理所當然它是這里的王。在這方地域,它須得時時表現出威嚴以攝眾人才行。
狗拿耗子屬多管閑事,鴨來顧家當仁不讓。有客來訪?還是先觀察觀察再說。若覺得來者有生人氣,不好意思,出其不意方能制勝,下嘴便鉸就是。從此老家有了一只守門鴨。
回了一趟老家。
這只很個性的綠羽毛的鴨子在院子門口一伸一縮著白脖子,用扁扁的嘴在我們腳邊碰觸著,不停地發出沙啞的“嘎~嘎~”聲,仿佛在分辨著什么。
陽光正好,曬得院落里暖洋洋。母親和姐正話著家常,說時遲,那時快,白頭鴨突然伸長脖子,在姐的小腿上用力一啄一擰。受到突然襲擊的姐驚叫了起來,后退幾步避開。鴨子偷襲得手,得意洋洋地一鼓作氣,撲撲翅膀來勢洶洶欲再次襲擊。于是一個挺大的人兒被一只白頭鴨滿院追逐,留著大笑的我們袖手作壁上觀。
母親又氣又笑,上前做勢踢了它一腳,隔開它的囂張氣焰,斥罵它:“你不認識主人了嗎?邊兒去!”它不肯偃旗息鼓,繞開母親,依然是劍拔弩張的兇勁兒。
母親道:“你看你們,一周才回來一次,連鴨子也不認識你們了。”
“哈哈哈,你們家的這只鴨子會認人,除了你爸媽和你們的奶奶,它誰都欺負。”鄰居大嬸聽得熱鬧跑出來看,笑得滿臉皺紋成了一朵花。“前幾天,你奶奶在院子里不小心滑倒,我過來扶她的時候,你們家的這只鴨圍著我們一直打圈,估計是看我攙著你奶奶的胳膊,以為我對你奶奶使壞,要保護她,那鴨嘴,真是鉗子樣的,把我腳都快鉸烏青了。”
坐藤椅上看熱鬧的奶奶笑呵呵,道:“這鴨可是要保護我的,它會認人的,有生人它就要驅趕的。”
母親斥責白頭鴨道:“你不長眼吶?這是自己人,你搗什么亂!”可是白頭鴨正追得起勁, 脖頸一伸一縮,姐拿把竹掃用力隔著它的追擊。“嘎~嘎~嘎……”的鴨子威脅聲配上姐嚇得尖聲大叫,這一陣熱鬧讓小院充滿了歡樂。
母親覺得鴨子不聽她的話了,又氣又好笑,最后有點急了,一把揪住它的翅根,拎進鴨籠里關了禁閉。母親回首對我們說:“你們就是太少回來了,難怪它認不得你們。”這話讓我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偷偷又把白頭鴨放了出來。我警惕地盯著它,防它亦欺我,沒想到它繞著我腳踝觀察了一會兒,居然就此滿意了,便轉身一搖一擺地往綴滿花骨朵的茉莉綠葉底下一趴,脖子一扭,把頭埋進羽翅里,看樣子是要做一場花底眠的芬芳美夢了。
茉莉花旁的磚塊壘起的小菜圃有了動靜,一只金絲貓站了起來,弓起身子再伸個懶腰,抬望眼沖著我“喵”了一聲,然后靜靜地看著我。
我去廚房找肉來喂它。
聞香而至。又一只黑灰的貓從瓦檐上幾個騰挪,像一個大俠在展示著他的輕功一般,輕飄飄地就來到食盆前。它們倆的吃相甚是優雅,并不相互排擠搶食,可見它們的生活條件不差,食無憂。
我很想去撫摸它們一下,可是不敢。去年夏天曾被貓咬了一口,至今心有余悸。
那是在單位上班時,辦公室突然闖進了一只小小的金絲貓。稚嫩且輕盈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沖我呼喚了幾聲。整層樓靜悄悄,益發顯得聲音清亮。我趕緊翻箱倒柜,找到一小包同事旅游帶回來的烤肉片。拆了包裝,取了張白紙墊在地上,把肉片放上面請這位不速之客。它也不客氣,過來聞聞,覺得尚可,便低頭吃了起來。支起來的兩個肩胛骨一聳一聳地,配合滿意的呼氣,更是顯得萌態十足。
我小時候曾經陸陸續續地養過幾只貓,都是常見的家貓。曾經把一只貓寵得只吃河里新撈出來魚做的魚粥,否則就絕食抗議。于是我在整整一個暑假里,每天都要去家附近的河里捕魚。游著的魚不好抓,圍追堵截釣的手法用盡,最后我練就一手捕沙泥鰍的好本事。
河水清可見底,粼粼水面下,河沙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一條條沙鰍正悠然地輕搖著尾鰭。沙鰍身上有著和周圍環境相近的保護色,當它靜靜地游附在被洗得晶瑩發亮的沙子上或是青青水草底下時,是很難于發現它的蹤跡。我站在剛沒過小腿的河里,水清凌凌地流過。未到正午,整條河極為安靜,河里沒有游泳的人,淌水過河的農夫也不見蹤影,這條河只屬于我,還有這些水底的魚。至于那些河灘里的沙蜆子,它們在沙灘上造了無數的小氣孔,盡可以在沙子里自由自在地呼吸和做著有關于河流的夢,無須懼我來打擾它們,因為我此時無暇它顧,正盯著沙鰍的身影呢。
我用腳丫輕輕攪動河底的沙子,渾了的水往下流去。沙鰍驚覺到危險,它們用力擺尾往上游地方向趕去,再一頭把自己埋進沙礫之中。它們不把自己埋起來我還對它們無可奈何,一進沙底,我確認好位置,便用準備好了的笊籬輕輕挖起它們聚集最多的地方,這時動作要輕,要穩,連水帶沙地捧著出離水面。此時沙鰍即使覺察不對勁,也只能愈加安安靜靜地躲著在沙子里。但是沙子給它們帶來的安全感只到我涉水回到沙灘上為止。一俟沙灘,我摔下笊籬里的沙子,沙鰍頓時現形,在沙灘上活蹦亂跳,大的有數寸長,小的一兩寸,盡入小水桶內。
魚有了,貓粥熬好了,貓養胖了,我曬黑了。
帶著曾經與貓和睦相處的溫馨回憶,我伸手摸了摸那只不速之客的小可愛。它有點不悅,轉身就要走。
辦公樓周圍正舊城改造,居民已經搬走。這小貓不知從何而來,想來未必有主,如果這只小貓帶回家去養,應該也不錯。念頭一起,便伸手去攔它。要抱起它時,它嚇壞了,狠狠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一驚,手一松,它立馬不見了蹤影。辦公室回復了安靜,好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而我手上的傷痕和滲出的血,則提示著貪念給我帶來的懲罰。
趕緊去打開水龍頭,在水龍頭下沖刷著傷口。這時的痛也無妨,最要緊的是關于被貓和狗咬傷得病的傳說太過恐怖。去六樓找同事說起這件事,同事故作可怕狀地遠離我,說得趕緊去打狂犬疫苗。我則張牙舞爪,做勢要與他們有難同當。這次打了疫苗的后果是一個月禁酒禁濃茶,酒倒也罷了,淡茶的日子顯得索然無味,于熬夜極為不利。
聽母親說,眼前這兩只貓兒,平日時常來竄門兒,愛粘著母親。最后干脆住了下來,這給回老家的大小孩兒們平添了許多樂趣。大家就由原來的逗兔子改成了逗貓。逗貓有趣多了,連一片長的菜葉子都可玩釣貓游戲,不亦樂乎。冰箱里的一大包干貝被小晗哥打賞給這兩只貓幾盡。
鄰家紅磚厝旁的桃花正開得夭夭,我被吸引了過去。一會回來,發現小院里來了一只陌生的貓正耍弄剛捕獲到的小老鼠,玩得不亦樂乎。鼠入貓口,甚是可憐。
這只貓全身金黃,身形大小和剛才喂的那只貓差不多,可是從腦門到后背齊刷刷一道粗的黑線,頗有特色,是問:“哪來的貓?”眾人皆笑:“它鉆進灶臺里抓了只老鼠,你就不認識了?”原來是鍋底灰給它畫了件馬甲。想幫它撲去身上的灰,可是一朝被貓咬,再不敢輕舉妄動了,哪怕是以愛之名。凡物皆是,那么就讓彼此以各自舒適的狀態相處,各自相安,亦是莫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