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饒小飛
2018年12月30日夜,星空璀璨,萬籟俱寂,新年即將來臨。美國航空128航班呼嘯著飛越太平洋,把我再次帶回廣袤的美國西南邊陲、當地人稱之為“迷人之地”(Land of Enchantment)的新墨西哥州。這個在美國本土面積僅次于阿拉斯加、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和蒙大拿的全美第五大州、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所在地,對于國人、世人甚至很多美國人而言,依然新奇而陌生。10年前,我滿懷傳播漢語文化和語言的憧憬和夢想,以國家漢辦對外漢語教師的身份,來到新墨西哥州立大學孔子學院任教,開啟了對外漢語教學之旅。時光荏苒,10年后,我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再次回到這所始建于1888年、由政府贈地建立的公立大學,并受邀走進大學國際與邊境項目處協理主任羅德里克·麥雪瑞(Rodrick McSherry)的辦公室,探討“全球視野下的跨文化交際和中國印象”這一話題。
羅德里克·麥雪瑞,美國新墨西哥州人,現任美國新墨西哥州立大學副教務長,負責該校國際與邊境事務項目。近年來,麥雪瑞供職于該校的農業、消費者與環境科學學院,任副教授及全球農業行動辦公室主任,并擔任該學院的杰拉爾德·托馬斯可持續農業發展項目主席。1988年至2012年間,麥雪瑞供職于美國外交部,任高級外交官員,在60多個國家擁有30多年的國際外交和發展經驗。麥雪瑞的母語為英語,精通西班牙語,并能熟練使用泰語、法語和俄語交流。
饒小飛:您的工作足跡遍及中美洲、南美洲、中東及亞洲的67國,在上述國家和地區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交流與合作中,您對跨文化交流的理解是什么?
麥雪瑞:顯而易見,交際是涉及雙方的行為;跨文化交際的基本共性和起點是充分了解自身,明確身份認同、價值體系、在交際中需要傳達的信息、以何種溝通方式去進行交流等等。雖然我精通多國語言,但我是美國人,這一身份認同會影響諸多問題,如:我如何看待他人,他人如何反觀我,在工作中出現文化或交流沖突時如何盡力克服并妥善處理。跨文化交流中的偏見(bias)在所難免;無論是正偏見(positive bias)還是負偏見(negative bias),我視之為預設觀點(pre-formed opinion)或刻板印象(stereotype)。如人們通常會預設“美國人是什么樣的”“美國人如何考慮問題”,好似美國人或美國人的思維方式千篇一律,盡管事實并非如此。人們或許對某一文化或社會群體存在偏見,但若無視個體的價值和獨特性,以籠統的偏見去認識個體,往往會引起交際沖突。此外,同一文化語境的人能通過交際提示(communication cues)推進交流,而不同文化語境的人對同一詞語或表述的解讀則通常存在差異。全球視野下的各國文化精彩紛呈,無論基于工作、學習、旅游還是其他目的,我們通過交際向對方表達觀點、看法和意愿,同時也需要知曉其他文化背景的人們對我們的了解和期待,對我們傳達的信息的理解和接受度,以及我們如何積極地調整話語與表達方式以促成交際意愿。跨文化互動不僅需要謹言慎行,更需要尊重并關注對方的言語、文化,并努力實現既定的交際目標。
饒小飛:在跨文化交際中,您如何應對并克服正偏見、負偏見及各種不適、誤解、困難或沖突?
麥雪瑞:交際是在具體語境中進行的,出現這樣的情形通常是對方抱有成見或對某些問題存在先入為主的觀點,就像人們對美國或美國人抱有基于他們所見所聞的“第三種觀點”(a third opinion)。從語言學角度的遣詞造句到具體的表達方式,這樣的信息從文化和價值體系層面上折射出什么對他們重要,對他們個人重要。在早年工作經歷中,我曾深感不適,但現在我將其視為與不同文化進行對話和交流的機遇。厘清具體文化語境下的自身所需,以開放而非防御、尊重而非歧視的態度認真聆聽、理解對方所表述的觀點,找出分歧所在,以非對抗的形式表達自身觀點,促使雙方參與到有效的對話中來,順應交際目的以實現交際目標最大化。我認為跨文化交際的藝術在于,不改變需要傳達的信息內容,而是通過適當而得體的表達方式,將該信息以對方的文化和價值體系能夠接受的方式傳達出去。我在67個國家的工作經歷表明,不同文化間的共性遠遠大于其間的差異。正是這些細微的差異建構了世界文化的豐富多彩。通過與持有不同想法和觀點的人進行交流,我們學習并知曉文化間的差異,尊重、包容并接受不同的意見,明白這只是不同文化語境下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而非簡單地以自己的文化觀或價值體系去衡量另一種文化現象或觀點的“好與壞”“對與錯”及“優與劣”。這樣的跨文化交際見證你的成長和改變,也體現了全球視野下跨文化互動的價值。
饒小飛:跨文化交流和互動中的“談判”(negotiation)和“折中”(compromise)是否總是在所難免?
麥雪瑞:我認為跨文化交際的一切成果均源自談判。你很少有機會走進來說“這就是我想要的”,然后對方說“好,沒問題”。我從來沒遇到這種情況,除非是給他人免費糖果。人類的天性是做好準備、明辨信息觀點,實現交際雙方利益最大化。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交流,不可避免的是“說理”(reasoning),而非簡單化地尋求“合理”(reasonable)。基于交際雙方身份、年齡、受教育層次、政治文化或宗教背景的差異,對一方而言的合理,對另一方而言未必合理,因為“合理”與否是我們基于不同的背景而作出的判斷。通過“說理”,交際雙方評估事實、評估立場、通過一系列推理而得出結論。跨文化交際中的“說理”,可能是最好的方法,但未必是合理的做法,因為“說理”是一種觀點(an opinion),而“合理”則是一種主觀感覺(a subjective feeling)。
饒小飛:跨文化交際中“站在他人角度考慮問題”,是否易事?
麥雪瑞:這是同理心(empathy)問題,而非同情(sympathy)。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無論使用何種語言為交流工具(如母語或對方的官方語言),一方面,明確自身身份認同、立場觀點和交際意圖;另一方面,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理解他人的立場和身處的各種情感,如壓力、焦慮、恐懼、快樂、善良和幸福感,這些情感支撐著人們的所思所想和言語表達。所謂交流或跨越文化的交流,無非是你對我的信息或觀點進行分析后再清晰地表達你的訴求。任何交流都帶有信息附加(message attached)和信息傳遞,否則交流就失去了現實意義,這就是交流的魅力。我們不斷調整信息傳遞的方式,使之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得以順暢地表述和傳遞,正如人們參加鍛煉一樣,越經常鍛煉效果越好。
饒小飛:您因工作需要多次到訪中國,您對中國的印象如何?
麥雪瑞:我首次到訪中國是30多年前,正值中國改革開放開始不久的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曾遇到不少困難,不僅是因為我不懂中文,還因為當時我并未充分意識到中國人的價值體系、交際方式、交際風格和日常交流中使用的種種言外之意。這就像我們美國人在交談中有時也會使用一些不能簡單地從字面上去理解的表達方式,因為它們通常含有雙重含義或言外之意。所以我當時只能用中文以外的第二語言與他人交談,有時是俄語,大部分時間是英語。我很快意識到,能和我交流的只是一小部分受過良好教育、對中國以外的世界有所了解、能夠使用英語交流的中國人,而大部分的普通中國民眾可能還沒有機會在工作、學習或生活中接觸到英語。在而后的30年里,我基于工作原因多次重返中國,與科學家、科研人員、教育工作者、學生及普普通通的中國人都有過各種有趣且令人難忘的交往。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至今,中國大地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饒小飛:中國的哪些變化令您尤為難忘?
麥雪瑞:我陸續到過中國8次,去過北京、河北、成都、上海等地。于我而言最有利的是,中國越來越開放,中國的飛速發展大家有目共睹,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講流利的英語,雖然我沒有機會學習更多的普通話,但現在在中國使用英語交流越來越容易。和現在相比,30多年前的北京人口密集,大街上到處是丁零零的自行車鈴聲。10多年前的北京大街上車輛和行人密集,地鐵擁擠,空氣污染嚴重。幾個月前,我重返北京,大街上仍然是車來車往、熙熙攘攘,但空氣污染和市政管理有了非常明顯的改善,交通方式的多樣化也使我的出行更為便捷。無論在中國華北、中西部還是華東地區,各種充滿了地方特色的習俗和美食令我著迷。在美國提及中餐,人們通常只想到一種食物。但眼見為實的是,地大物博的中國有成百上千種不同食材和烹飪方式。我喜歡嘗試不同文化、不同地域的各種食物,食物也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和交際符號,食物和它們的烹飪方式折射著當地的獨特文化傳統和生活方式,這讓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