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蟹

於全軍

一

市里有條石扇街，名字的由來，是因為街面上開著一家老飯莊，叫石扇居。前些年這家店的招牌下面吊著一塊石扇，看樣子像是一塊石磨的三分之一，半徑有二十厘米大小，四周雕著魚、水草等紋路。有人問過店主趙師傅，干嗎掛這個物件？趙師傅回了句“找人”，就不說話了。

后來趙師傅年事已高，飯莊由他的兒子趙老板接手，這塊石扇就被趙師傅拿回家了，但石扇居的名字還留著，畢竟是老字號。石扇居的主打菜是陽澄湖螃蟹，趙老板善于經營，生意蒸蒸日上。可是這天，石扇街又一家蟹店開張了，店主姓錢，東北人。店名起得響亮——霸王鮮，主打菜是東北螃蟹，把石扇居的生意搶了不少。

趙老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找了店里端盤子的愣頭青小李，讓他包里藏一只發臭的熟東北蟹，去霸王鮮吃飯。等螃蟹端上來，伙計離開，小李就把其中一只蟹和藏在包里的蟹調了個兒，然后一拍桌子：“老板，你這臭蟹也賣錢啊？欺負我們當地人？”

錢老板左看右看，覺得不像自家的螃蟹，明知道對方是來搗亂的，可想著自己是外地人，他還是低聲下氣地說：“這頓飯錢給您免單吧，給您換一只好的。”

小李嫌事情不夠大，還要嚷嚷，旁邊桌子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說了：“你這只蟹沒壞啊，我用我的換。”說著就把自己桌子上的蟹換了那只臭蟹。

這下小李有火發不出，悶悶地掉頭就走。那中年人主動代愣頭青結了賬，操著本地口音說：“錢老板，我們本地人性格和善，不欺生，剛才搗亂那人是極個別的，您別往心里去。”把錢老板感動得眼淚都差點兒流出來了。

這時趙老板就在霸王鮮玻璃門外站著呢，這一幕都看到了，他還看到中年人把臭螃蟹往袋里一裝，走到門外，然后扔到垃圾桶里揚長而去。其實趙老板不是壞人，也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地道，可生意又不好做，怎么辦？無奈，他只好請父親趙師傅出山。

趙師傅當年白手起家開了石扇居，靠的就是做蟹的手藝，無論蒸煮都別有風味。聽了趙老板的話，他說：“同行是冤家，這話不錯。可是動心思害人，就不對了。別管本地蟹還是東北蟹，只管盡心做好你的螃蟹，生意自然會上去。要懂得包容，才能做大。”

包容？趙老板一聽都快哭了，獨家的買賣被攪了，還說什么包容！趙師傅見狀，就從床下拿出那塊石扇，也就是當年掛的招牌，說：“你先聽我說段石扇的故事吧。”

趙師傅本名趙山，那還是新中國成立前，因為連年受災，他只好和從小玩大的朋友錢青闖關東，到了東北海邊的盤錦。剛來的時候自然人生地不熟，想打個短工都找不到，眼看只能流落街頭乞討，幸虧遇到了當地一個養蟹的小伙子名叫孫鳴，收留了兩人。三人都是棒小伙兒，平時就在蟹塘里養蟹，孫鳴教他們兩個怎樣捕蟹、綁蟹、煮蟹，趙師傅的煮蟹手藝就是那時候學的。

三人的關系越來越好，索性就效仿劉關張，拜了兄弟。趙山老大，錢青老二，孫鳴老三。趙山把從老家帶來的石磨一分為三，每人拿一塊，作為標記。有人可能要問，為什么趙山要從老家帶這么沉的東西？只因為他父親是石匠，家里窮，除了石器沒別的，兒子逃荒就帶上了，當時是作為以后一家人相認的標記。

最后，趙師傅說：“沒有孫鳴收留，我和錢青就可能餓死在東北街頭，這就是包容。如今街上的霸王鮮，也是東北人開的，我們也要容納他。”

二

趙老板請不動父親出山，只好回了石扇居。這天他接到通知，說本市要開一個斗蟹大會，評選出烹調螃蟹的冠軍飯店，獎金三千元。

三千元不算多，但趙老板明白，要是得了冠軍，這可是最好的廣告。他立刻報了名，可在報名現場，他又看到了錢老板，這才是冤家路窄啊！錢老板在他面前先填了表，然后打了個招呼，出門上了車。就在關車門的時候，趙老板看見座位上放著一樣東西，正是一面石扇！

趙老板急忙回家，告訴了父親趙師傅。趙師傅一驚，霸王鮮老板姓錢，又有石扇，莫非就是錢青的后人？自己當初掛石扇的目的，正是為了找錢青和孫鳴這兩位結義兄弟。

趙老板也很高興，說如果相認，那就都不是外人，有事就好商量了。趙師傅臉色一變，哼道：“我找錢青，是為了跟他算賬！”

原來，三兄弟經營蟹塘不久，抗日戰爭就爆發了。社會越發動蕩，一口蟹塘養活不了三兄弟，只能各謀生路。孫鳴依舊養蟹;趙師傅則參加了游擊隊，抗擊日本鬼子;可萬萬沒想到，錢青竟然當了偽軍，三兄弟就此決裂。有一天，趙師傅偵察鬼子敵情返回駐地，路過孫鳴蟹塘旁的屋子，就進去休息了一晚。兩人正睡覺，趙師傅忽然被孫鳴推醒，說：“鬼子來了，快跑！”他推窗一看，十幾個日本鬼子和偽軍跑過來，領頭的正是錢青，他急忙和孫鳴從后窗逃跑了。

趙師傅說：“可惜孫鳴沒跑遠，被鬼子抓走了，后來就沒見過他，也許……后來我因為受了傷，就離開游擊隊回到老家開了這個飯莊。掛起石扇，就是想著萬一孫鳴后人會找上門來，沒想到先等來了錢青！”

趙師傅決定親自參賽，他不為輸贏，就為看看那塊石扇，是不是就是自己石磨上分出去的那塊，錢老板是不是錢青的后人。

斗蟹大賽開始了，本市有點兒規模的蟹店都來了，各位大廚紛紛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這時評委們出場了，中間一位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有人介紹，這位是負責旅游開發的孫局長。趙老板一看就愣了，這不就是那天用好蟹換臭蟹的那位中年人嗎？

霸王鮮的錢老板也來了，他沒讓店里大廚來，看來是要親自動手比賽。他的位置離趙師傅不遠，趙老板正要向父親悄悄指明，趙師傅輕輕搖頭：“不用了。”因為他看見錢老板身后的桌子上，正好放著一塊石扇。石扇的大小、花紋、樣子，趙師傅越看越眼熟，幾乎可以斷定，正是錢青拿走的那塊！

這時，評委席上的孫局長說話了：“今天比賽用的蟹，都是各家飯店自己帶來的，有陽澄湖的蟹，也有東北蟹，哪種蟹好吃，不僅在于產地，還在于做蟹手藝。希望大家各顯身手，也希望評委們摒棄地域保護觀念，認真打分。我們提倡的理念，就是包容！”

這話說得趙老板臉一紅，聯想到自己排擠錢老板的事兒，更是羞愧。這時，他看向父親，只見趙師傅正直勾勾看著錢老板面前的蟹發愣，因為，他發現，錢老板綁蟹的手法，和自己一模一樣，也就是孫鳴教的那種！

趙師傅索性不比了，幾步跨到錢老板面前，問道：“錢青是你什么人？”

錢老板鎮定地回答：“是我父親。”

趙師傅又問：“他還活著嗎？”

錢老板點點頭：“他身體很好啊。”

趙師傅怒容滿面：“你帶我找他去，我要替孫鳴討個公道！”

孫局長見狀，急忙過來了，對趙師傅說：“現在先比賽，有什么事比完再說。”

趙師傅現在哪還有心情比賽，就說：“不比了！輸贏都沒什么，我就想問問，當年的結義之情去哪里了？！”

孫局長微微一笑，拿出手機給他看了段視頻，竟然是兩位老人在把酒對酌。趙師傅仔細看那兩位，那眉毛那眼，不就是老了的錢青和孫鳴嗎？可是，這兩個人一個投了敵，一個被抓，現在怎么把酒言歡了？

趙師傅還在發愣，孫局長悄悄說：“先把比賽進行下去再說，等比賽結束，我給您一個滿意答復！”

趙師傅只好收攝心神，盡管滿肚子疑問，還是認真做起蟹來。姜到底還是老的辣，趙師傅代表的石扇居飯莊，和后起之秀霸王鮮兩家飯店得分相同，名列第一，榮獲并列冠軍！

三

比賽完，孫局長把趙師傅父子接上車，說是要去見見錢青和孫鳴兩位老人。車一停下，竟然停在孫局長家門外。孫局長笑笑說：“其實我就是孫鳴的兒子，為把你們三老湊在一起，可費了大事了。”

在孫局長家客廳，趙師傅見到了他的白發蒼蒼的兩位義弟。他還對錢青心有芥蒂，不理不睬，只對孫鳴握手寒暄。孫鳴笑著說：“自從那晚一別，我們就沒見過面，我來說說那晚的真實情況吧。其實，我之所以半夜驚醒，發現敵人來抓人，是因為，我的腳趾頭被螃蟹夾了，感到疼痛才醒來。但蟹塘里的螃蟹是翻不過蟹網的，當時我哪來得及考慮這些，就叫醒了你。剩下的，該錢二哥說了。”

錢青笑笑說：“我參加偽軍是假，臥底是真。其實我比趙大哥先參加了八路軍，奉命打入敵人內部。抓趙大哥那天，我事先得知了消息，就悄悄去通知你趕緊跑，可沒想到剛到了茅屋前，就看到日本鬼子和偽軍們遠遠趕來了。如果我進去，喊醒你和孫鳴，那自己一定會暴露。可我肩上還負有更重要的任務，于是我靈機一動，就從蟹網里抓起一只螃蟹，從窗戶外朝里扔到了孫鳴腳邊，然后繞個圈迎上偽軍，咋呼著來抓趙大哥。可是，敵人來得太快了，趙大哥是跑了，孫鳴卻以‘窩藏共匪的罪名被抓了起來。是我后來上下活動，才把他又放了。后來，抗戰勝利了，我解甲歸田留在東北，用孫鳴的手藝開了蟹店。從此天各一方，咱們三個人直到今天才遇到。”

孫局長說：“我爸從鬼子的大牢出來，沒敢在當地待，去了另外一個市謀生。后來我調到本市，為市里打造螃蟹一條街，就請來了東北的錢老板開店。由于偶然看到了他的石扇，才讓兩位老人重逢。我又聽說你們石扇居的招牌就是一面石扇，所以猜到趙師傅就是當年的趙山。這場比賽，讓三面石扇合而為一，讓三位老人跨世紀重逢，更是意義重大。不管姓趙姓錢還是姓孫，不管是江南還是東北，都是一家人，我們一起做好蟹文章！”

這話說得鼓舞人心，趙老板滿臉激動，他招呼伙計上菜，大家好好喝一杯。菜上來了，是滿滿一大盆螃蟹。端盆子的伙計不是別人，正是去霸王鮮找茬的小李。錢老板看見他，臉上就有點兒不自在，趙老板急忙道歉：“都怪我，我這個伙計……”話沒說完就被孫局長截斷了，“這個伙計很好嘛，那件事我早忘了，是吧？錢老板。”

錢老板哈哈一笑：“我也忘了，咱們吃蟹！”

選自《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