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里定居的胡須,所以我格外珍重它們。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著它們呼喚他們的綽號。所以盡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也不累。我就這樣從早晨里穿過,現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但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處總在誘惑我,誘惑我沒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個高處,中間是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次一次地往高處奔,次次都是沒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處奔去。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車。汽車是朝我這個方向停著的,停在公路的低處。我看到那個司機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機的腦袋我看不見,他的腦袋正塞在車頭里。那車頭的蓋子斜斜翹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車廂里高高堆著籮筐,我想著籮筐里裝的肯定是水果。當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駕駛室里應該也有,那么我一坐進去就可以拿起來吃了。雖然汽車將要朝我走來的方向開去,但我已經不在乎方向。我現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汽車就在眼前。
他們誰也沒理睬我,繼續倒蘋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喊道:“有人搶蘋果啦!”這時有一只拳頭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來了,我被打出幾米遠。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著而是掛在臉上,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可當我看清打我的那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時,他們五人已經跨上自行車騎走了。司機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著大口大口喘氣,他剛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剛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可他根本沒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讓他的鼻子掛起來。我跑過去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他這才轉身看了我起來,我發現他的表情越來越高興,我發現他是在看我的鼻子。這時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騎著自行車下來了,每輛車后面都有兩只大筐,騎車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們蜂擁而來,又立刻將汽車包圍。好些人跳到汽車上面,于是裝蘋果的籮筐紛紛而下,蘋果從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樣流了出來。他們都發瘋般往自己筐中裝蘋果。才一瞬間工夫,車上的蘋果全到了地下。那時有幾輛手扶拖拉機從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機也停在汽車旁,跳下一幫大漢開始往拖拉機上裝蘋果,那些空了的籮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時的蘋果已經滿地滾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的蹲著撿蘋果。
我是在這個時候奮不顧身撲上去的,我大聲罵著:“強盜!”撲了上去。于是有無數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我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時,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蘋果撞在腦袋上碎了,但腦袋沒碎。我正要撲過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來了,只能看著他們亂搶蘋果。我開始用眼睛去尋找那司機,這家伙此時正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現在自己的模樣一定比剛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個時候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著這些使我憤怒極頂的一切。我最憤怒的是那個司機。
坡上又下來了一些手扶拖拉機和自行車,他們也投入到這場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蘋果越來越少,看著一些人離去和一些人來到。來遲的人開始在汽車上動手,我看著他們將車窗玻璃卸了下來,將輪胎卸了下來,又將木板撬了下來。輪胎被卸去后的汽車顯得特別垂頭喪氣,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則去撿那些剛才被扔出去的籮筐。我看著地上越來越干凈,人也越來越少。可我那時只能看著了,因為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只能讓目光走來走去。現在四周空蕩蕩了,只有一輛手扶拖拉機還停在趴著的汽車旁。有個人在汽車旁東瞧西望,是在看看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陣后才爬到拖拉機上,于是拖拉機開動了。這時我看到那個司機也跳到拖拉機上去了,他在車斗里坐下來后還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著的是我那個紅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錢,還有食品和書。可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的我。我無限悲傷地看著汽車,汽車也無限悲傷地看著我。我伸出手去撫摸了它。它渾身冰涼。那時候開始起風了,風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使我也像汽車一樣渾身冰涼。
我打開車門鉆了進去,座椅沒被他們撬去,這讓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駕駛室里躺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內流出的血液的氣味。外面風越來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開始感到暖和一點了。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我躺在汽車的心窩里,想起了那么一個晴朗溫和的中午,那時的陽光非常美麗。我記得自己在外面高高興興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親正在屋內整理一個紅色的背包,我撲在窗口問:“爸爸,你要出門?”父親轉過身來溫和地說:“不,是讓你出門。”“讓我出門?”“是的,你已經十八了,你應該去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來我就背起了那個漂亮的紅背包,父親在我腦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歡快地沖出了家門,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