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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

2019-12-10 10:04:38紅日
民族文學 2019年11期

紅日(瑤族)

那天早晨,老麻在市亭里吃了一碗“豬紅”。碼頭上的人不叫“豬紅”,叫“血旺”。吃到第三口時,老麻咳了一聲。旁邊有人對他說:你流鼻血了。老麻用手抹了鼻子,掌面上果然有鮮紅的血絲。當然是豬血,豬血隨著老麻的一聲咳嗽從食管里倒灌出來了。走向碼頭,老麻安慰自己,這是一聲很自然的咳嗽,幾滴很正常的豬血,并非什么兇兆。來到船上,老麻繼續安慰自己,不想心頭卻燃起一股火苗,火苗源自對岸的一聲喊叫。當時老麻剛剛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穩定了情緒,對岸有人用本地話喊了一聲:開船!這個充滿磁性的男聲,音域寬闊音調高亢,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不但老麻聽見了,估計河兩岸的人也都聽見了,老麻心頭的火苗連同嘴上的煙頭重新燃起。老麻劃了一輩子的船,從未有人喊他“開船”,并且這樣大聲地喊叫。對岸的人以為老麻耳背,再喊一聲:開船!開你個卵!老麻罵了一句,他吐掉嘴上的煙屁股,“嘩啦”一聲將鐵鏈拴到鐵樁上,望也不望對岸一眼就揚長而去。

破天荒喊了這聲“開船”的是“眼鏡”。“眼鏡”是鄉政府新來的鄉長,那天他履新大吉,從縣城來報到。當時“眼鏡”雙手叉腰,放眼寬闊的紅水河面,滿臉春風,底氣很足地朝對岸停泊的木船,響亮地喊了這么一聲,既是發號施令,也是正常提示。過渡嘛,自然要開船。“眼鏡”不知道這一聲“開船”犯了禁忌,壞了碼頭的規矩。在這個碼頭過渡的人是絕對不能喊“開船”的,本地話“開船”反過來講,是叫他“麻子”,這就等于是罵老麻了。你只能默默地等船,然后上船。上了船也不能催促他開快一些,方言“開快一些”反過來講,也是揭他老人家的短。鄉政府干部也要管好自己的嘴。鄉政府干部上了老麻的船,就和吊在水里的槳櫓一樣攥在老麻的手里了。這不能怪老麻,要怪就怪這個碼頭的說話方式。這個碼頭的人喜歡講反話,就是將方言倒過來講。當然,你講官話是另一碼事,問題是你講官話老麻他聽不懂,最好是默不作聲。也有人招呼老麻一兩聲的,招呼的詞語是“過渡”。對,過渡。一聲“過渡”多么貼切,多么自然啊,它不僅巧妙地規避敏感的“開船”,還有討好的成分在里面。喂,老麻,你看我們多么尊重您啊。“過渡”確實更勝“開船”一籌,避開敏感的因素不說,單從詞義來理解就不一樣,“開船”帶有命令的口吻,“過渡”則是請示或者報告。前者居高臨下,后者低三下四;前者剛性,后者柔軟。這樣的詞語不用分析評估,一聽就聽得出來。那些叫“過渡”叫得特別溫柔的聲音,往往容易打動老麻。老麻通常要湊夠一船渡客才劃槳,這個時候縱然對岸沒有一個渡客,一聲溫柔的“過渡”卻能啟動老麻手里的槳櫓,悠然地將船劃過來了。

初來乍到的“眼鏡”,哪里知曉這個碼頭的禁忌或者規矩,他不僅大聲地喊了兩聲“開船”,而且朝老麻上岸的背影持續不斷地重復了三遍。過渡對“眼鏡”來說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他重復講了三遍。幾聲“開船”不但沒有喚回老麻,反而加快了老麻上岸的步伐。老麻在心里忿忿地說:有本事你游過來。老麻的目的很明確,不能讓此人壞了這個規矩,凡事一開頭就不好收場,必須將它消除在萌芽狀態。老麻上岸后找人下棋,研究他的楚河漢界去了,將“眼鏡”滯留在河右岸。“眼鏡”那天過不了河,并導致兩岸的渡客都過不了河,釀成了碼頭有史以來的停渡事件。

老麻停渡一連停了三天,停了一個圩日的時間。直到三天后的下個圩日,老麻才回到船上。累積了三天的渡客,將碼頭擠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些是當天的渡客,有些是三天前和“眼鏡”一起被滯留的渡客。大伙都默不作聲。沉默是當前最好的姿態,絕不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你爆發看看,除非你不想過渡了。他們大多都知道了停渡的原因,他們原以為這個禁忌只是說說而已,玩笑而已,沒想到老麻是不開玩笑的,這個玩笑是萬萬開不得的,老麻果然是那樣神圣不可冒犯。有人討好地遞給老麻一根帶嘴的香煙,雙手劃槳的老麻不屑一顧地拒絕了。他心里哼了一聲,一根帶嘴的香煙就想抵消一聲“開船”,沒那么簡單,對你們這種人不僅要觀其行,更要聽其言。停渡三天,讓渡客們醒悟到,在這個碼頭上,也要知曉紅線、守住底線、不踩高壓線。一句話,就是要講規矩。再通俗一點,就是絕對不能喊老麻“開船”。

渡了三批次渡客后,老麻泊了船上岸去找老潘。彼時正值圩市紅火時段,人們忙著交易,暫時沒有人過渡。老潘獨自一人經營右岸一家供銷分店,一個人守著六眼房子,里面擺一些鹽巴、米酒、煤油、棉布、鍋碗瓢盆之類生活用品,空蕩蕩的房子成為自行車的寄存處。渡客寄存自行車,上鎖的老潘收取三毛錢;不上鎖的分文不取,下班后老潘會選擇其中一輛車子騎回家。有車主心疼愛車怕老潘騎了,寧可辛苦也將車子扛到碼頭,卻讓老麻打發回去。老麻說,擺渡木船,不許人車混載,這是上面的規定,也是規矩。

老潘一見到老麻,指著他塌陷的鼻梁道:你這回是徹底地壞臉了。“壞臉”是方言,距離“壞身”只有一步之遙。老麻那張布滿麻豆的臉本來就“壞”了,現在被老潘宣布“徹底地壞了”,等于宣布報廢。方言“壞臉”含義比較復雜,一兩句話很難翻譯到位,引申過來相當于“問題十分嚴重”。老潘說:你知道過河的人是誰嗎?是新來的鄉長。老麻一怔,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喊他“開船”的竟是鄉長。不!是新鄉長。老鄉長跟他熟稔,從未喊過他“開船”。老麻上岸來找老潘,其實也就是打探那天喊他“開船”的是何方大俠,同時還要發泄一番,通過老潘這個平臺表示他的譴責和抗議,敲山震虎,以正視聽。老潘以酒代茶遞給老麻一杯,老麻抿了一口,臉即變了顏色,由豬肝色變成核桃色,那是腦部供血不足的癥狀。他喃喃地說:只要人在岸上,總要上船的……老潘打斷老麻:“眼鏡”當天和他的隨行繞道鄰縣,通過那里的一座大橋到達左岸,再沿著蔗區公路到了鄉政府。

老麻像斷奶一樣戒了“豬紅”。吃奶已沒有記憶,吃“豬紅”是有記憶的。“豬紅”是他的最愛,他每天把“豬紅”當早餐吃,百吃不厭。現在老麻的早餐變成了玉米粥。吃了玉米粥,老麻早早就來到碼頭,比以往足足提前了半個小時,以致到對岸接送郵件的老黃產生了錯覺,以為他那塊上海牌手表昨晚忘了上弦。從這一天起,老麻格外留心觀察每一位渡客,這從他斜眼睨視別人的細節可以看得出來。老麻從來不會正眼看一個人,哪怕瞪你一眼也不是正眼。偶爾正眼看一個人的時間不會超過兩秒。他正眼看著的事物只有一樣——河面的漩渦。事實上老麻對往返于這個碼頭的渡客了如指掌,哪些是熟客,哪些是生客,他一眼就瞅得出來。哪個是鄉政府、食品站、供銷社的,哪個是糧所、營業所的,他甚至能叫出名字來。后來老麻將目標鎖定為戴眼鏡的。鎖定這個目標也是毫無意義,老麻對兩岸上戴眼鏡的同樣了如指掌。左岸是鄉直機關所在地,戴眼鏡的有鄉政府覃助理、中學陸教導和溫老師、供銷社洪主任。右岸吃皇糧只有老潘一個。老潘只有閱讀郵電所老黃分給他的《參考消息》才會戴上眼鏡。嚴格來說,戴老花眼鏡的人不能歸為“眼鏡”之列。

一個月過去了,老麻沒有發現一個陌生的“眼鏡”渡客上他的船。連續有兩個星期,鄉政府干部傾巢而出,頻繁過渡,甚至有幾個晚上也要渡河。老麻知道,這是要開展重要的活動。在此之前,老麻曾經有個預感或者危機:在不久的將來,碼頭就會出現另一艘渡船。他甚至還窺見一個極為嚴肅的會場,會場里燈火通明,白熾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會議專題研究碼頭停渡事件,一鄉之長被滯留,那還得了!豈能容他老麻這樣霸道,想擺渡就擺渡,想停渡就停渡,豈能如此無法無天!最后鄉政府決定上報有關部門購買一艘汽艇,作為鄉直機關干部過渡專用船。老麻在一陣突突突的電機轟鳴聲中醒來,碼頭還是他的碼頭,渡船還是他的渡船。老麻家族“統治”這個碼頭已逾百年,到他這代“老大”已是第三代。這條百年老船傳到老麻手上后,他給它裝上了柴油機,不過仍然保留槳櫓。枯水季節老麻還是劃槳,柴油機只有汛期才會用上。然而這一個月來,老麻在船上除了見到覃助理外,沒見到第二個“眼鏡”。老麻納悶了,難道這家伙上任后就不下村,就守著辦公室手搖電話,發號施令?難道他偶爾下村或者到縣里開會總是繞道那座遠遠的橋,從那里到達彼岸?老麻心里想,一個月你可以這樣,一個季度你可以這樣,可是一年、一個任期你都要這樣嗎?不可以的,也不可能的。還是那句話,只要你在岸上,總要上我的船。

老潘親自將消息送達到碼頭上。消息不是參考消息,而是切實可靠的消息。老潘說正好你泊船在這邊,不然我要喊一聲“開船”了。老麻說:你敢!老潘說門市部的門沒鎖我就下碼頭來了,他的語速很急,像汛期的河水。昨夜來了兩輛十輪大卡車,分別在門市部前面的空地上卸下鋼索和木板。早上,縣供銷聯社來人,清點門市部的商品,清退屋內寄存的自行車,將門市部變成指揮部,鄉政府要在河上架起一座鐵索橋……老麻聽得心跳加速,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關于這河上的橋,已不再是天方夜譚。

關于橋,關于這河上的橋,老麻不是沒聽說過,而且橋的話題從來就沒停止過。都是渡客們說的,似乎專門或者存心說給老麻聽。渡客們說:這河面上要是有一座橋就好了。老麻心里說:那敢情好啊!但這可能嗎?這河兩岸多少人,架這么一座橋得多少錢,合算不合算?這不是你們想架就能架的,這是需要市場評估的。最后老麻給出一個結論,四個字:天方夜譚。老麻卻不當面反駁,他默默地記錄高談闊論架橋的渡客,時不時給他們一個冷板凳。碼頭上自然一只板凳也沒有,有的是冰涼的石頭,你們就坐在石頭上談論架橋吧,湊不夠一船人,我是不擺渡的。久而久之,渡客們意識到,這“架橋”和“開船”一樣,在老麻面前是不可輕易出口的。老麻當初的結論肯定有他的道理,但道理也不是一成不變,到了一定的時期,道理就不是道理了,或者不是硬道理了。危機如同汛期終于來臨,鐵索橋一旦架起來,這碼頭就不存在了,渡口不存在了,岸也不存在了。老麻的船當然可以存在,但已不是渡船,是一只孤舟了。老麻一下子回到唐朝,和他的船成為柳宗元筆下的絕句,后面兩句好像是這么說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渡船上的渡客肆無忌憚地談論架橋,他們不再規避這個敏感的話題。不知好歹的居然膽大妄為地將它與“開船”勾連起來,以問題為導向,以案例說案例。他們說:打死我們都想不到,一聲“開船”竟然開出一座鐵索橋來。盡管他們裝模作樣很別扭地用官話表述,但老麻一聽就聽懂了,不但入耳入腦入心,而且融會貫通了。老麻恨不得立馬掉轉船頭,送他們回到原地繼續感嘆,無奈船到碼頭車到站,如同他觸手可及的命運已經無法扭轉或者拐彎。

汛期明顯提前,往年是吃了粽子祭了屈原河水才動容。眼下賣糯米的商客還沒過河,河水已開始變渾、變急、變得桀驁不馴。汛期前老麻需要對柴油機進行清洗維修。這項工作需要兩三天時間,最快也要兩天。這兩三天實際上也就是停渡,但此“停渡”非彼“停渡”,不屬于事件。渡客們都清楚,這個時節單靠老麻手里的兩把槳櫓,是無法安全將他們送達對岸的。時間不是第一,安全才是第一。眼下急轉直下的形勢讓老麻有些措手不及,形勢包括提前的汛期,包括順勢而生的鐵索橋以及為之奔忙的鄉干部、設計員和工程師,他們頻繁過渡,馬不停蹄。按照老麻的性格或者心態,他應該是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的。確實,你們架橋關我屌事。然而夜里老麻還是將他的三個兒子招呼來了,三個兒子分別讀鄉中學和小學。船上,老三舉著馬燈,老大老二當他的助手。只一夜工夫,老麻就把柴油機維修好了。柴油機發出穩妥踏實的聲音時,老麻點燃香煙連吸幾口,搖了搖頭,似乎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可思議。其實老麻最清楚自己,他在惦記一個人。鐵索橋都動工了,你還在岸上指手畫腳。官僚主義要不得的,你還是乖乖上我的船吧。

鐵索橋的橋址選擇在碼頭附近,正好和渡船航線重疊。老麻現在的航線將是鐵索橋經過的地方,也就是說,老麻家族用一條船在河面上開設的通道,將由一座騰空而起的鐵索橋代替。照老麻理解,渡船航線通常選擇在寬闊河段,這是因為寬闊的河面水流平緩,狹窄的河段波濤洶涌。架橋就不一樣了,橋址要選擇在狹窄的河段,以縮短里程,減少投資。這是用腳趾頭都可以想明白的事情。可是已經施工的鐵索橋竟然是從寬闊的河面上過的,是直接從老麻的頭頂上過的。老麻懷疑,他們可能連選址都沒選,直接就按照他的航線過了,簡直就是他怎么劃船,他們就怎么架橋。開始老麻分析一定是哪個工程師的腦子進水了,進一步推敲,事情絕沒那么簡單,完全是有所指向的,是有針對性的,帶有典型意義的。一句話,“眼鏡”是徹底跟他杠上了。這杠不是一般的杠,是破釜沉舟,是要讓他老麻徹底從這個碼頭上消失。

老麻每天正常擺渡,原本就寡言少語的他,幾乎變成了啞巴。渡客們異常活躍,船到河中就仰面朝吊在鋼索轎廂里的施工員喊叫。那幾根粗大的鋼索什么時候從頭頂上架設過來了,老麻連感覺都沒有。他起初只看到來了幾艘吊船,將鋼索從右岸吊下來,再吊上左岸。按照這樣的速度,至少也要有三年的時間才能架起這么一座橋來。這是老麻的推算,也是他的期望。不過他的期望總是落空,比如他相信“眼鏡”總會坐上他的船,深入施工現場,至今他連“眼鏡”的影子也沒見過。而他推算的時間也出現了偏差,不是一般的偏差,是嚴重的偏差,不但那幾根鋼索在他幾乎沒有反應的情況下就架設過來了(老麻曾經懷疑他們是在夜間架設的),而且橋面的木板很快就要鋪設到對岸。原來他估算架橋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現在剛過半年就即將大功告成。

這天,老麻獨自坐在船上發呆,幾滴雨水自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頭上。雨水有些溫熱,像太陽能浴霸的水。老麻仰頭一看,天空蔚藍,一片云彩也沒有。正思忖著,從橋面上傳來哈哈大笑聲,幾個青年仔正在給鋼索涂黃油。老麻抹了抹頭上的水滴,聞到一股濃濃的尿騷味,一股悲涼頓即從心底蕩漾開來。老麻雙手抱頭,孩兒似的嗚嗚大哭。當夜老麻病倒在船艙里,他被橋上那泡尿淋成重感冒。第三天老麻掙扎著要爬起來,老伴按住他:沒人喊你“開船”了。老麻一愣,也只是愣了一下,心底像一盆熄滅了的炭火,一絲火氣也沒有,反而平靜了。是的,碼頭都不存在了,還有什么規矩。老麻竟然樂了,逗老伴道:你再喊一聲。老伴不耐煩道:不喊了,也沒人喊了。老伴幾乎不到船上來,因為老麻說了,女人上船和女人下礦井都是要不得的。老麻憋足力氣,伸長脖子朝著空闊的河面吼道:開船!這是老麻平生第一次自己對自己下達的指令,是最后的吶喊,類似于溺水者絕望的求救。遺憾的是,喊聲一發出即被咆哮的濤聲淹沒。要是往昔,這個聲音就是一塊巨石,會激起千層浪的。但眼前滾滾波濤與老麻的喊聲無關,他白白地喊了這一聲。

鐵索橋正式通行剪彩儀式,在老麻的頭頂上舉行。掛滿彩帶的鐵索橋上,不時有炸響的鞭炮落下來,落到河面上,落到船頭上,落在老麻的心上。老麻本來也想上岸去看看橋,他目前看到的橋是倒著的橋,沒有人影的橋。他想看看正面的橋,看有人走在上面的橋。為此他動員自己一個晚上,動員自己摒棄私心雜念,敞開懷抱迎接新生事物。最后他決定放棄看橋的念頭,立場戰勝了他的好奇。老麻認為在橋頭或者橋面上,他極有可能與“眼鏡”相遇,老麻對這一點非常敏感,這也是老麻的底線。他老麻是絕不可以在橋上與“眼鏡”相遇的,他們相遇的地方只能在船上,也必須在船上。

傍午,有人從橋上伸出頭來,喂了一聲。老麻定神一看,是老潘。老潘說:上來呀。老麻沒好氣道:我不上,夠兄弟你到船上來下棋。老潘說:我守橋哩。通橋后右岸供銷門市部自然關停,老潘搖身一變成為守橋員,負責收取過橋費。過一趟橋收費三毛錢,收費標準和老麻一周前還收取的過渡費一樣。老潘又招了招手,上來喂,到橋上來走走。這回老麻的回應斬釘截鐵,不上,堅決不上,將來上了奈何橋,也不上你的鐵索橋。在船上待了一輩子的老麻,原本與橋就勢不兩立,現在更是徹底地水火不相容了。不止橋,還有老潘,以前他們是同一個陣營,現在他投奔“敵營”去了。在旁觀者來看,無論是從碼頭的歷史沿革到時代的變遷,還是半個世紀以來老麻風雨兼程平平安安的擺渡,在碼頭或渡口消亡之后,守橋員都應該是老麻。盡管渡客們對老麻以往的霸道多有反感,但在安置他的態度上絲毫不夾雜個人的情緒,他們一致認為將守橋員的位置還給老麻,是有理論依據的,因為這一位置與老麻或者老麻家族所承載的文化一脈相承。這當然是渡客們的一廂情愿,老麻肯定想都沒想,何況他這樣一個與橋水火不相容的人,怎么能夠成為橋的守護者,不可能嘛。

老麻本來是上了岸的,上岸的時間是剪彩儀式后的第二天傍晚。這里面有個疑問,為什么通橋后第二天老麻還要到碼頭去?當然不是去擺渡,沒有渡客可擺了,他是去收拾臥具。除了一條渡船,老麻另外還有一條臥船,是汛期夜間他值班時睡覺的船。其實每天傍晚這個時段老麻都會上岸,然而這次上岸與以往的上岸截然不同。規范的表述是,以前上岸叫收工,現在上岸叫下崗,叫失業也對,人社部門在統計就業表格的欄目上叫待業,反正都無事可干。老麻在街頭“逍遙”了三天后,發現鐵索橋給這條窄窄的街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以前是三天一個圩日,現在天天都是圩日,每天街頭都像圩日一樣擁擠。擁擠的人中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連他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以前人們遇見他,幾十米遠就招呼,老大,吃了沒有?現在步履匆匆的,甚至視而不見,生怕跟他招呼一聲時間就嘩地過去,像過去船要開動了,啰嗦一句就過不了河。第四天一早,老麻提著行李又回到碼頭上,并且在船上住了下來。老麻已經規劃好了自己的未來,知道如何安置自己,妥善解決自己的再就業問題。他去了一趟縣城,當然是擺渡上岸的,回來后對臥船作了一番改裝。臥船船體比渡船小,但輕便速度快。改裝好臥船后,每天夜幕鎖住河面,老麻就駛離碼頭。去的方向是下游,下游是順流,到了河中間老麻就將馬達關閉,任由船兒隨波逐流,騰出手來操作另一套設備。清晨天蒙蒙亮,老麻準時回到碼頭。主顧們早已等候多時,主顧是他去縣城采購設備時就聯系上的。他們協助老麻從船上卸下各種河魚,有黃蜂魚、芝麻劍、紅河鯉……也不是全部都給主顧,老麻自然要留一些的。到中午時,老伴已經在溫馨的船艙里擺開了小餐桌。

幾杯小酒下肚,老麻覺得這樣的日子也很熨帖,這種熨帖的感覺來自船上,或者說只有船上才有這種感覺。老麻知道自己是徹底地離不開船了,就像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人民群眾離不開碼頭……呵呵,碼頭不存在了,人民群眾早已大步流星地從自己的頭頂上通過。老麻像河蝦一樣,浸泡了酒就醉了。碼頭上就有一道名菜,叫醉蝦。

遠遠地老麻就看見了老鄭。老鄭是鄉派出所的所長,跟老麻算是老交情了。老鄭身后還站著兩個干警,衣服下擺露出一截烏黑的槍管。當老麻掐疼肉身,確認這不是在夢境里的時候,為時已晚,船已靠岸。兩個干警跳上船來,其中一個掏出手銬“咔嚓”一聲將老麻銬上了。老麻鎮靜道:兄弟,你這是……老鄭也很爽快,老哥,對不起!上級有令,兄弟我只能公事公辦。

上岸時,老麻抬手示意一下,這樣不大好吧,這副“手表”若是戴到岸上,我這張老臉就徹底地壞完了。老鄭動搖了一下。老麻說:我保證不跳河。老麻的保證是有案可查的。那一次,老鄭和一名干警從右岸押著一個嫌疑人過渡,船到河中間,嫌疑人忽地跳入河中,拼命地朝原岸游去。老鄭沖上船頭,躍躍欲試,卻不敢跳下去抓捕。老麻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旱鴨子。那個跳下去的干警也只會兩下狗刨式,哪里追得上嫌疑人。眼看嫌疑人越游越遠,老麻撲通一聲跳了下去,一下子就把嫌疑人裹挾回來。在這個碼頭上,還沒有第二個有老麻這番身手。老麻不保證還好,一保證老鄭就不動搖了,反而更堅定了。老麻真的跳到河里去,這個碼頭沒有哪個人可以追得回來。

在派出所里,老麻與老鄭面對面坐著。老麻沒少和老鄭這樣坐著,在船艙里,在派出所飯堂,都這樣坐過。老麻說:我以為你忘記我了。老鄭說:哪里!我們一直都關注你、惦記你。老鄭說:我理解你,也同情你,但你這種行為不算是轉變經營機制,不屬于改革創新。你釣魚可以,這河上隨便你釣,幾十根幾百根釣竿都可以同時用上,就是不能電魚,電魚是違法的。這跟打仗一樣,可以使用常規武器,但不能使用核武器,你現在電魚就相當于使用核武器了。老鄭是退伍軍人,參加過自衛反擊戰。每次跟老麻喝酒,談的都是打仗的故事,這回也是。老鄭沒收了老麻所有的電魚器械,經過一番批評教育后就讓他出來了。老麻能感覺到老鄭拍在他肩頭的手暖乎乎的,這已是最輕的處罰,如果嚴格依照《漁業法》《刑法》《電力法》來追究,老麻得送到縣城綠岑山的山腳去,那就不是老鄭的手可以伸觸到的地方了。

船艙頂部有一處裂縫,新的裂縫,是什么時候開裂的老麻沒有注意到。透過裂縫能看見頭頂上的橋,聽到人們匆忙的腳步聲。哪些是鄉政府干部的腳步、哪些是普通群眾的腳步、哪些是商人的腳步,老麻都能分辨出來。老麻甚至還分辨出老黃的腳步,細碎,有些搖晃,像古時女人裹了腳。老黃上橋的時間比過渡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自然是通過時間比以往提前了的緣故。他手里的報刊雜志每天最先被食品站的人閱讀,食品站的人吃了還帶著豬的體溫的新鮮里脊肉和下水,剔著牙踱著方步來到郵電所,見了老黃就問:“熱報紙”到了沒有?老麻聽到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后來知道那是摩托車在過橋。老麻看到橋面在搖晃,像地震一樣,他心里不免有些擔心。蒼天在上,老麻確實擔憂而不是幸災樂禍。他認為這橋屬于人行橋,摩托車應該禁止通過,不然這橋撐不了多久的。

老麻認為他很有必要提醒一下老潘,老潘畢竟沒劃過船,他不知道橋和船一樣都是有載重負荷的,都有承受極限的。而且必須跟老潘講明,從這橋上經過的重量,跟他以往賣油賣酒短少的斤兩有天壤之別。后者損的是陰功,而前者可能會要人命。

還沒等老麻到橋頭去,災難就發生了。用碼頭上的話說,貴人是有了,但被晾在一邊。那天早上老麻醒過來后,看到從上游涌來了很多漂浮物,他急忙解開渡船鐵鏈,由渡船拖著臥船規避到一處大灣內,以避免船體遭受漂浮物的撞擊。老麻還沒安置妥帖,就聽到“嘭”的一聲巨響,猶如山崩地裂,只見那橋像簸箕顛米一樣將橋上的人和車顛到河里,然后就歪斜在了河面上。老麻當即砍斷臥船繩索,調轉渡船方向朝事故現場馳去。落水的人拼命地朝渡船游來,老麻一面控制船的速度,一面向他們拋去救生圈,叫他們抓穩船幫。凡是露頭的,都讓老麻救到了岸邊。老麻安慰落水者:只要人在,摩托車還會有的。

鐵索橋傾斜事件總共造成十一人跌河,其中被老麻救起八人,三人失蹤,五輛摩托車跌入河中。調查結果,傾斜事件屬于天災人禍。天災是洪水裹挾的一棵大樹撞斷了左岸一根用來固定的鋼索,導致橋體傾斜;人禍是老潘違反規定,私自允許摩托車通行,而且是五輛摩托車拉風式的同時通行,導致固定的鋼索繃得更緊,大樹一撞就斷了。

老麻一刻也不消停,或者說他很快就進入了從前的角色。他一面恢復正常擺渡,一面密切注意失蹤者。他沒有得到任何指令和安排,卻按部就班地開展了他認為應該屬于他的工作。第七天,三位失蹤者從斜橋下浮上來了。老麻將船靠上去,用繩索將他們拖到碼頭,從臥船上拿來一張草席鋪好,一一將他們抱上岸來。老麻認得他們,兩個男的一個姓韋,一個姓黃,他們在地區民政局工作,老家在山后面的一個峒場。那個女的丈夫在軍分區服役,她每個月都去探親一次。唉!這次還沒見上面,人已陰陽兩隔。老麻心里說,你們要是坐我的船呀,就免了這場災禍了。一只拳頭狠狠地擂在胸脯上,又嘆息一聲:唉!

等渡客的時候,老麻就用鐵鏟去鏟除碼頭上的雜草。才多久呀,兩頭通往岸上的小路已是雜草叢生。渡客們說:看來這碼頭是少不得老麻的,就是鐵索橋維修好了,老麻還得守護這里。老麻提醒他們,這話可不能隨便說的,橋修好了就會穩固了。似乎是要對人們不愛惜橋的行為予以懲罰,上面對修橋工作抓得不是很緊,不慌不忙的。這個速度和老麻的心態有些吻合。修橋的日子里,老麻始終等著一個人,等這個人上他的船來。老麻心里嘀咕,難道鐵索橋維修,他也跟著維修了。了解老麻心事的人就撩他,你想讓鄉長再喊一聲“開船”是吧。老麻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的態度和他的臉一樣模糊。

碼頭只熱鬧幾天就又冷清了,有時寥寥三兩個渡客,有時一個也沒有。老麻從這些零星的渡客嘴里得知,原來是連接鄰縣水泥橋的柏油路已經開通。柏油路和鐵索橋是互為保障工程,鐵索橋開工的時候,柏油路已先期施工。而今還坐船的是那些沒有摩托車的人,有摩托車的渡客都繞道走柏油路了。天,原來如此,我老麻信息太閉塞了。什么互為保障?分明就是退路,“眼鏡”他連退路都考慮好了。橋傾斜了過路,路塌方了過橋;想過路就過路,想過橋就過橋,總而言之就是不上你老麻的船。

這個夜晚,月朗星稀。

老麻用盡力氣咳出一口濃痰之后,在心里和“眼鏡”徹底地“和解”了,或者說他已經徹底地臣服于“眼鏡”。不僅如此,老麻還原諒了“眼鏡”,他相信“眼鏡”那聲“開船”絕對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知曉碼頭上這個規矩。無知者無畏嘛。他現在已經完全原諒“眼鏡”了。當然,如果“眼鏡”能“親自”到船上來一趟,哪怕只站那么一會兒,那么這個“和解”就完美了,就天衣無縫了。老麻的眼睛始終沒有合上,大兒子俯下身子悄悄地說:大,鄉長上過我們家的船,就是那個臉圓圓的,他還給你遞過煙呢,是帶嘴的“劉三姐”牌。又說:鄉長其實不戴眼鏡的。老麻聽罷安詳地閉上雙眼,時年享陽七十三,也算是高壽了。

二十三年后,老麻家的老三成為鄉長。他上任后做了一件事,修志。他特別關注“眼鏡”的檔案,發現“眼鏡”在鄉政府任職時間只有三個月,五月初到任,八月底就到省城的經濟管理干部學院去讀書了。一些老干部證實,“眼鏡”其實只來鄉政府一次,就是報到的那一次。那段時間,鄉長職位一直空缺。嚴格來說,這橋、這路都不是“眼鏡”組織實施的,而是縣里統一安排的扶貧攻堅行動,也就是說,“眼鏡”來與不來,這橋、這路都是要搞的。就是“眼鏡”他那一屆不搞,到后面老三他這一任鄉長也是要搞的,必須搞的。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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