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景曙
2017年9月,領導找我談話:是否愿意前往新疆伊犁州,到兵團四師可克達拉市黨委機關報《伊犁墾區報》,開展為期兩至三個月的對口支援工作。
五十出頭的年歲,在鎮報集團采編隊伍里已是屈指可數,以“援疆”方式實現自己的首次新疆之行,實屬超出人生規劃的一次意外——我稱之為自己從業生涯里最大的“新聞事件”。帶著壓力與向往,我啟程飛往八千里外。
《伊犁墾區報》創刊于1952年——比新疆建設兵團成立還要早兩年,比省級《兵團日報》創刊也早了一年。更令人敬佩的是,《伊犁墾區報》“小報辦出大成果”,至我去的這一年已兩獲中國新聞獎:2012年度二等獎、2014年度三等獎。由此可見,“援疆”一詞用在我身上似乎并不貼切,更妥的說法應是對口業務交流,我甚至要向墾區報同仁多多學習取經。融入當地,認認真真當一名普通記者。
首當其沖的“第一課”,是力爭對當地經濟社會發展全貌與結構性特征有個總體認知與把握。沒有充裕的時間供我慢慢“吸收”,突擊惡補是必由之路。最初日子以及隨后到來的國慶長假里,我埋頭閱讀了大量有關兵團四師師史的文獻資料;《伊犁墾區報》電子版則成為我系統了知四師可克達拉市發展概況的便捷平臺,甚至我還廣泛參閱《兵團日報》和地方上的《伊犁日報》。幾乎每晚,都會復制很多文章鏈接到手機上,它們成為我的睡前“加餐”。
深耕于海量功課之中,從歷史到現實,獨特的軍墾文化、地域文化,以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兵地融合”特質,令我深受感染。我的電腦桌面上建滿各種“閱存”“待閱”“數據摘錄”“敏感點提示”之類的文檔。盡管有了一定的知識面與信息量支撐,后來在寫稿過程中對一些關鍵性措辭,我仍總是如履薄冰,反復推敲,必要時還向墾區報同仁請教。

掃碼閱讀王景曙代表作《天山深處,只有一名老師的幼兒園》
后來,黨的十九大召開之后,《伊犁墾區報》擬在頭版刊發一組“十九大精神在基層”系列述評。王雁總編將首篇開欄之作的任務交給了我,正是得益于前期充分“磨刀”,加上此時已經跑過不少團場,積累了一定的基礎材料,稿件撰寫得總體順利,如期刊發。

本文作者(左一)在七十一團采訪。

本文作者(左二)參與調研援建項目進展。
占國土面積約六分之一的新疆,地理之大由伊犁州可窺一斑——其總面積相當于江蘇省的2.5倍、鎮江市的70倍。由師部去團場,遠不像我們在鎮江下一趟縣、下一次鄉那么簡單:最遠團場相距300公里。更不易的是,途中大多山路崎嶇,同樣距離,耗時要遠超常規。
由于對地情地況了解不充分,一開始不免遇到一些尷尬事。2017年10月10日,我跟隨墾區報副總編劉煉勇前往七十一團采訪——這是我首次下團場。該團距離伊寧約180公里,我想,就算再遠,當天夜里總會趕得回來的,換洗衣服及剃須刀等洗漱用品一概沒帶,結果,此行我們在外連住兩晚,共跑了相鄰的三個團場。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多渠道、多情形加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其中江蘇也不少。在與七十一團九連的干群聊天中,一個叫蔣勝平的人告訴我,他的父母是于1959年雙雙來新疆支邊,如今79歲的母親仍健在!喜出望外,我立即修改行程,于次日上午專程登門拜訪了這位老人,寫成一篇“援疆手記”《訪呂紅美老人:鎮江籍“兵團一代”》。
那年,21歲的呂紅美跟隨比她大8歲的丈夫一起從鎮江來到新疆,隨后長達58年時間里,呂紅美一共只回過三次家鄉。而他的丈夫蔣相全自打入疆,只在1987年回過一次鎮江。一張攝于2002年的全家福上,三代共19人。拍攝這張照片4年后,76歲的丈夫蔣相全病故,長眠天山腳下。年事已高的呂紅美,記不得丈夫具體是哪年離世的,但她脫口而出:“老頭子今年走了第十一個年頭了!”
下團場采訪是我援疆工作中的家常便飯。70天時間里,我跑遍上述18個團場及霍爾果斯兵團分區,總行程約2500公里,形成采訪錄音文件56個。
下團場勞動強度最大的,我曾和同事們在7天時間里一口氣跑了13個團場,其中包括位于邊境昭蘇片區的最遠團場七十四團。它是我們此行第一站,翻山越嶺,朝發夕至——然而,相比1962年6月,部隊最早挺進該團所在地的時候,現在的困難不足掛齒:當時,一支118人的隊伍分乘四輛卡車,日夜兼程,用了整整五天才到達目的地。
后來,經我本人申請并由組織上協調,我專赴與哈薩克斯坦國接壤、位于塔克爾·穆庫爾沙漠深處的邊境民兵哨所,與27載守邊人、民兵隊長朱國利同吃同住,蹲點采訪兩天一夜。
身邊潺潺流淌著細長的中哈界河——霍爾果斯河,透過密集纏繞的冰冷鐵絲網,那邊咫尺天涯。我與老朱一起漫步在寂靜的邊境小路上、一起深夜里促膝長談;凌晨時分,頭頂滿天繁星、腳踏地上亮霜,我陪老朱去牛羊棚里添加草料;陪他去喂食數十條邊防犬,身后田野里呈現一條他天長日久踩出的“喂犬小徑”;我還跟隨老朱去察看1994年結婚時他自己親手挖出的“地窩子婚房”……太多豐滿的細節,在我隨后發回的通訊《像界碑一樣扎根邊境線上》里,成為閱讀亮點。
下團場采訪是我援疆工作中的家常便飯。70天時間里,我跑遍了18個團場及霍爾果斯兵團分區,總行程約2500公里。
《伊犁墾區報》能兩獲中國新聞獎,是偶然性與必然性的有機融合。彰顯特質的地域環境、歷史人文與社會結構,使新疆成為得天獨厚的“新聞富礦”。“新聞援疆”不僅考驗記者的“腳力”,更考驗“眼力”“腦力”“筆力”。
事先功課中,我已了解“東方小夜曲”《草原之夜》的發源地就在今四師可克達拉市六十四團。1959年,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了一部國慶十周年獻禮片《綠色的原野》,《草原之夜》便是該片主題歌。影片取材于六十四團前身、兵團當時所屬可克達拉農場。
時隔大半個世紀之后,這對傳言“已經去世”的母女倆,其實仍默默無聞地生活在六十四團。我立即登門拜訪了女兒——“小可克達拉”古麗娜大姐。當年拍電影時她8個月大,我采訪時已58歲。
此行我的初衷是挖掘一曲“最美旋律”背后的時代情懷,這份雖穿越漫長時空、卻如伊犁河般永遠不會老去的軍墾情懷,記錄于我的“援疆手記”《我在〈草原之夜〉里無眠》。但是采訪中得知,這位在影片中活潑可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明星,褪卻銀幕光環后的成長之路,卻是命運多舛,如今全家正陷于境況復雜的困難之中。
于是,繼“手記”后我又迅速發回第二篇倡議援助報道《給困難中的“小可克達拉”搭把手!》,引起極大社會反響與愛心互動,短短數日就匯聚了來自鎮江與伊犁兩地的捐款20400元,從而為這個家庭有效地解了燃眉之急。《兵團日報》也以《情牽“小可克達拉”》為題,對此事件做了篇圖文報道。
不包括專供《伊犁墾區報》稿件,援疆期間,我共向“老家”發回31篇報道,其中一件作品獲得了當年度江蘇省報紙優秀作品一等獎。
一段殊不尋常的經歷,未來勢必會在文本里、在記憶中留下太多回味。記憶,可以像條河,也可以量化成一滴水。70天時間里,我用手機拍下了6000多張照片,連隨興而拍的一爿小店、一蓬小草乃至一條小狗,我都舍不得刪除。每一張照片都是不可復制的歷史。
然而,在很多方面,“量化”又是乏力的。因為,我確實無法精準表達這段我與墾區報同仁、與援疆戰友們結下的情誼有多深。西出陽關“有故人”,墾區報讓我一見如故,而援疆戰友雖然大多面孔初識,我們卻來自同一個故鄉。
經歷是獨特的、記憶是溫情的:抵達那天凌晨3點,接機的墾區報副總編劉煉勇等人陪我在一家牛肉拉面館里,享用了“入疆第一餐”;十九大的開幕,我與全體鎮江援疆人員一起集中收看,并及時發回報道;即將竣工交付的可克達拉鎮江高級中學,總投資2.46億元,是鎮江史上單個體量最大的援建項目,我有幸與全體鎮江援疆人員一起,親手在校園里栽下了一片小樹林,讓它們今后伴隨兵團孩子們茁壯成長;我在臨別前夕又花兩天時間跋山涉水,只為專訪《天山深處,只有一名老師的幼兒園》……
匆匆70天,那拉堤草原、喀拉峻草原、賽里木湖這些“大美伊犁”的標志性景點,我都是擦肩而過,無暇一游;70天時間不算太短,卻又真的不能算長。更多想去的采訪點,我還沒去;更多想采訪的人,我還沒采訪。但是我知道,他們的故事每天都在更新;我知道,援疆干部刁華偉夫婦就在我結束任務回歸前夕,“隔空萬里”共同度過了結婚二十周年的非常紀念日,他倆可曾端起紅酒、碰一下杯?
我還知道,在我離開后不久,伊犁河就將封凍了,但這是無聲勝有聲,待到明年開春“千里雪消融”,可克達拉人又將枕著她清脆動聽的嘩嘩聲入眠。我在最后一篇手記中這樣寫道:結束既然是另一種“開始”,那就意味著根本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