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費茂華
“嘭、嘭、嘭”……伴著不遠處傳來的禮炮聲,國旗護衛隊從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基座上走下來,邁著整齊而堅定的步伐,向著廣場北側的國旗桿走去。
此時,在天安門廣場的紅地毯上,我緊隨著他們的腳步,一邊走,一邊拍——這次新中國70周年華誕的報道中,我的任務就是跟隨拍攝國旗護衛隊護送國旗從人民英雄紀念碑走到國旗桿的過程,這一刻,我心潮澎湃,體內血脈僨張: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這是我第五次參加閱兵報道:從1999年50周年華誕到2009年60周年華誕、2015年九三閱兵、2017年朱日和閱兵,再到這一次70周年華誕閱兵,在我23年的記者生涯中,居然有機會見證了那么多次的盛世圖景——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據說有一種“蝴蝶效應”的理論: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有可能影響幾周后美國德克薩斯的天氣!也許,對于人生來說也有這樣的“蝴蝶效應”:有的人“扇動”了“翅膀”,影響了別人的人生!在我23年的新聞記者生涯中,有人不斷地努力“扇動翅膀”,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氣流,讓我這個如灰塵般普通甚至渺小的新聞“菜鳥”,也能夠“摶扶搖而上”,躋身于新聞攝影殿堂,成為光芒四射的國家隊的一員,并在70周年華誕這樣重要的歷史時刻伴隨著中國國旗一起行走在天安門廣場的中心。
這一刻,許許多多的面孔在我腦海中閃現,往日回憶涌上心頭:那些老師和前輩們“扇動翅膀”的舞姿是如此美妙,讓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如癡如醉。
1996年,我從大學畢業來到新華社音像部新華縱橫編輯室,與老李同志成了同事:那一年,他已經70歲,是音像部的顧問。
“老李”是我們對他的昵稱,其實,他擁有一個在中國新聞史上響當當的名字:李耐因。在他50多年的新聞生涯中,曾出生入死榮立戰功;隨軍入朝鮮采寫的《偉大的友誼》《站在戰斗前列的人》等通訊,被選入語文課本。他還有《偽證是怎樣制造出來的?》《大快人心的時刻》等歷史名篇;另外,他曾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二次,獲軍功章、三級國旗勛章各一枚。
1999年國慶50周年的報道中,我受命為音像部的“60分鐘雜志”編輯室完成一個長達60分鐘的國慶特別報道!那時我剛剛參加工作3年,從1949到1999年的五十年間發生的大部分事情我既沒有經歷過,也不了解,我手足無措。怎么辦?
老李同志出場了:我記得那是一個9月的下午,我和他在新華社報刊樓下的小花園相會,坐在石頭板凳上,老李同志點了一根煙,在裊裊上升的煙霧中,老李同志好像擦了一下神話里的阿拉丁神燈,于是,整個報道的脈絡如燈神般應約而來,隨后,連需要采訪的名單和相應的采訪內容都被老李娓娓道來。那一刻,我幾乎當場奉上我的膝蓋:老李如何做到對這50年來如此眾多的大小新聞事件如數家珍,而且把這些脈絡按一個主題梳理得如此清晰、有條理?
后來,一篇訪談老李同志的文章回答了我的疑問。在文中,李耐因說:“記者的積累,可以分四個方面:知識的積累;素材的積累;觀點、認識、感情的積累;表現手段的積累。人們對一個事物的認識,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多次完成的,而且一次比一次深刻,逐步升華……這有點像壘墻,一塊磚一塊磚地加上去,就有了新的思想高度,也就常誕生新的思想主題,出現新的認識事物的角度。”
國慶閱兵結束后完成的那個長達60分鐘的報道在各個電視臺播出后,為音像部的“60分鐘雜志”欄目收視率創下了新高!
如今,回憶起這段往事,我依然能感受到老李同志“扇動翅膀”送來的微風:積累!一個好的記者和編輯必須學會積累——好報道其實不是突然完成的,而是積累之下的厚積薄發!
新聞攝影也是如此:不僅僅是技巧和攝影經驗的積累,也是生活和理念的積累。多年以后,當我開始從事攝影工作時,老李同志送給我的清風帶著我嘗試著從不同文化、不同藝術形式甚至不同思維角度去積累素材和理念,并把這些轉化為我攝影最終的呈現方式。
50周年華誕的報道結束后不久,我從“60分鐘雜志”編輯室調到了音像部的內參室,也因此遇上了另一位“扇動翅膀”的人:王新營。他為我送來的這陣清風叫做專注。
那時候,王新營剛從新華社遼寧分社電視部調到新華社音像部負責營銷。當時新華社音像部是一個以自負盈虧為主的部門,基本靠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因此,音像部的營銷壓力較大,而王新營正好可以展露他的才華。他的武器就是專注:專注于自己的工作——營銷。
那時,新華社《參考消息》報如日中天,位列世界報紙銷量排名的前十位。王新營很快地就把這份報紙與他的營銷工作聯系到了一起。通過社里相關部門的批準與配合,他成功地創立了一份名叫“參考消息影像版”的音像雜志,集合了視頻節目VCD和圖文紙質雜志,并迅速地實現接近三萬份的銷量,并為音像部拉來了數百萬投資。
王新營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理論:當一個人專注于某件事的時候,他一定會有所成。因為專注,他會把看到、聽到、遇到的一切事情努力地與所從事的事業聯系在一起,這樣,他獲得的機會就遠遠比別人多。這就是他“扇動翅膀”為我帶來的清風:專注。王新營專注于營銷,而我專注于攝影。所以,我嘗試著把看到的一切都與攝影聯系在一起:瞬間、光線、色彩……
2003年,我成為新華社第一批駐外電視記者,遠赴位于肯尼亞的非洲總分社。于是,一陣充滿著非洲狂野氣質的清風開始向我襲來:激情!
這一次,“扇動翅膀”的是老吳同志:吳錫俊——時任新華社非洲總分社社長。
我和同事來到非洲總分社時,老吳同志已年過六十。但他對工作的激情依然像剛畢業的大學生般洋溢:我們抵達肯尼亞的第二天,他就親自帶著我們到全世界最著名的馬賽馬拉大草原采訪拍攝;隨后,又與我們一起去肯尼亞的拉穆島,尋找傳說中鄭和部下的后裔。根據那一次采訪,我寫了一篇超過萬字的報道《心靈被歷史的謎題灼傷——追尋肯尼亞拉穆群島的鄭和部下后裔》,這篇報道最終在《北京晚報》上發表,占了四個整版。我們當時報道的被認為是鄭和部下后裔的一位小姑娘,因新華社的一系列報道而被世人所知,并因此獲得來中國留學的機會。至今,我依然記得:老吳帶著我們在印度洋的淺海中跋涉了數百米上岸,然后頂著烈日在拉穆島上穿越了數公里,一邊走,一邊拍,最終抵達傳說中的鄭和部下后裔居住的村子。在極度疲憊和干渴中,村民們送上了剛剛砍開的椰子,那是我這輩子喝過最香甜可口的椰子汁!

掃碼閱讀費茂華代表作《心靈被歷史的謎題灼傷》

□圖為2012年8月5日博爾特奪冠后。當日,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男子100米決賽中,牙買加名將博爾特以9秒63的成績奪得冠軍,并打破奧運會紀錄。(新華社記者 費茂華/攝)
此后,老吳同志不斷地督促、激勵我們深入到非洲各個角落去采訪。我和同事先后進入戰亂國家剛果(金)和利比里亞,與中國維和部隊的將士們同吃同住,一起在深不可測的黑夜里聽著不遠處響起的槍聲;在坦桑尼亞、莫桑比克、贊比亞……我們追尋著中國援非醫療隊的感人故事;在非洲之巔乞力馬扎羅,我和同事石鵬、畢建忠等人成為第一批登頂的中國記者!
直到今天,每當我看到老吳同志撰寫的那篇稿件《中國記者首次征服非洲最高峰》,心中依然會洶涌澎湃——“上午,從非洲之顛乞力馬扎羅山頂峰傳來訊息:中國新華社記者成功登上了海拔5895米的非洲最高峰。這是中國記者首次登頂成功。數天來,記者不顧一路風雨,邊登山邊拍攝邊記錄。當他們登上峰頂時,激情滿懷地親吻雪峰最頂端的終年積雪。”
激情比感冒還容易傳染,在老吳同志的帶動下,我除了完成電視報道之外,還撰寫了超過10萬字的文字稿件,同時,還向攝影部發回了數千張照片。至今,老吳同志“扇動翅膀”帶給我的這股清風,依然像非洲叢林里的戰鼓聲一樣,督促著我不斷前行。
從非洲駐外歸來之后,我轉換部門,進入了攝影部,開始投到大羅同志門下,學習攝影。
“大羅”是大家對羅更前的昵稱,我進入攝影部時,他從事新聞攝影已經超過20年,并任中國攝影家協會副主席。而他帶給我的那陣清風至今依然是我不斷追求但總似乎遙不可及的目標:追求極致!
我到攝影部體育組后的第一次出差是大羅帶著我,拍攝上海黃金國際田聯大獎賽。那天夜里比賽結束后,在賓館房間里,大羅和我一起研究我拍攝的照片一直到凌晨三四點。幾乎是一張一張地為我分析:這一張好在哪里,這一張有什么不足,哪個細節影響了照片質量,哪個細節讓照片添彩——從內容主題到形式手法,從畫質、構圖、色溫到照片中的一個不顯眼的元素——他試圖讓我明白,一張好的照片應該是主題與形式的統一,以及照片里各個元素相互作用并展現出來的某種力量!

這是鳥巢倒映在晨露中的影像(2008年8月8日攝)。當晚,第29屆奧運會在北京隆重開幕。(新華社記者 費茂華/攝)

2012年8月7日,中國選手劉翔在倫敦奧運會田徑男子110米欄預賽中摔倒,無緣晉級。(新華社記者 費茂華/攝)
從那天開始,大羅的一個觀點逐漸地深入到我的內心,并成為我進行體育新聞攝影拍攝的努力方向:一個體育新聞攝影師就是要在自己的位置上,運用攝影的各種藝術手段,把屬于你的那個瞬間拍得最好!簡言之,在一個體育比賽中,一個攝影師不可能出現在所有的角度和位置上,當某一個瞬間出現時,他只能呆在一個位置上,但他必須把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個瞬間拍到最好——追求極致,這是體育新聞攝影師最高的藝術追求,因為對于一張攝影作品而言,絕妙與好之間、好與普通之間常常就是差之毫厘!體育新聞攝影作為一種藝術,它不可能完美,但如果沒有對極致的追求,它就不能稱之為藝術!
就這樣,追求極致成為我在體育新聞攝影方面一直努力的方向,雖“身不能至”,但是一直“心向往之”。
而當我在追求這個目標時,另一位前輩也適時地“扇動翅膀”,為我送來另外的一陣清風。這位前輩就是陳小波:新華社攝影部的領銜編輯,被我親切地稱呼為“小波姐”!
作為攝影界名滿天下的著名編輯,小波姐的很多觀點都令人耳目一心,而深入我內心的則是:“一個好的攝影師應該在自己生活的50米范圍內,發現好的題材,并創作出優秀的作品。”
作為一個攝影師,我們常常羨慕“遠的美”:戰爭、災難、突發性事件……這些波瀾壯闊的題材幾乎能撥動所有攝影師的心弦,想要前仆后繼地趕到現場立刻開始創作。但說實話,這樣的題材確實只屬于極少數的攝影師。所以,我們更需要環顧四周,看看自己熟視無睹的東西,去發現“近的幽”;當你在夢中看見自己像一個戰地記者那樣浴血奮戰時,何妨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在醒來的時候拿起相機,就從自己的身邊開始拍攝,因為,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正是在這個理念的引領之下,我拍攝了迄今為止最讓我的同事們感到愉悅并通過他們的四處傳播而廣為人知的照片:“我們的大院”系列!而我,也從這樣不斷的日常拍攝中,掌握了更多的攝影技巧和表現手法,積累了更多的拍攝經驗,也更多地感受到小波姐的良苦用心!
積累、專注、激情、追求極致、從自己的身邊開始拍攝……這是我身邊的老師和前輩們“扇動”自己的“翅膀”送到我心中的清風。實際上,那些“扇動翅膀”的人們不僅僅包括李耐因、王新營、吳錫俊、羅更前、陳小波……這是一個長長的名單,名單中的許多老師和前輩依然在我身邊和我一起工作,正是他們“扇動翅膀”帶起的氣流,在我身邊不斷升騰,把我帶到新中國70周年華誕的天安門廣場中央,也把我帶到許許多多的重大歷史事件的現場!我天生駑鈍,沒有“水擊三千里”的能力與才華,但這些老師和前輩們的幫助、扶持卻讓我能夠“摶扶搖而上”,達到我夢想中都不敢奢望的境界。他們的努力也不斷提醒我,現在還不是回憶往事的時候,新的征程已經開啟,我的記者生涯每一天都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