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烏夢達
2010年7月,我和女朋友在北京西站的站臺上告別,踏上南下廣州的火車。20多個小時后,一個人提著三個大尼龍袋子和一個箱子,幾步一停、汗流浹背走出廣州地鐵站,我的新聞生涯自此開始。
十年,從稚嫩的新聞菜鳥干起,從廣州干到北京,感受頗深。
參加記者工作10年,記憶最深的是“一張紙”,相伴最深的欄目是“新華視點”。
如同《焦點訪談》之于中央電視臺,新華社的深度調查報道王牌欄目是“新華視點”。這個兩次獲得中國新聞獎新聞名專欄的新華社王牌欄目的數據庫中,與我的名字有關的傳統和新媒體“新華視點”報道,一共有177條。在新華社內,這可能是一個小小的、前無古人的記錄。
除了一些重大事件和主題的解讀報道,這些報道中的主體,是調查報道。
2014年的夏天,畢業季,酷暑。我永遠記得他一臉的汗……他叫李健,一個普普通通的北漂,在北京10多年,一個月的工資有6000多,但他算了一筆賬,存一張檔案,以前一年300多,現在也還要100多,十多年算下來,托管檔案已經花了幾千元。
他說:“我自己還在租房,但檔案已經住豪宅了”。這是多么無奈的調侃。
有類似經歷的人很多。在北京畢業生最多的海淀區,我在人力社保中心看到,畢業季來辦檔案托管的學生,隊伍能排到門口。2014年,全國每年高校畢業生超過700萬,還有上億的農民工等流動人口——太多中國人面臨和李健一樣的問題。
負責的部門一開始根本不接受采訪,后來得知我們準備發稿,又找種種關系說情,希望把報道“和諧”掉。但我們堅持調查突破,還第一次拿到了觸目驚心的數據:僅一個直轄市,一年的檔案保管費就超過1億元。歷時一個多月的調查后,報道播發,追問這筆涉及上億人,收了幾十年的費用。文章一下子火了,幾百家媒體轉載跟進,檔案保管費也成了網絡搜索熱詞。
一個同行說,流動人口對城市的歸屬感,靠的就是對他們身份的承認。不久,中組部等五部委聯合發文,“存檔必收費”的時代被終結了,每年為全國百姓節約了數以億計的支出。
一篇報道,推動取締一個被詬病多年的收費項目,推動社會治理往前邁步,這是記者的夢想照進現實的一刻。后來,我反思,如何理解其中記者的角色?我們既不能妄自菲薄,自嘲小記、小編;但也不能過分夸大記者和個人的影響力。因為我們從事的職業、所在的平臺,賦予了我們應有的政治責任、歷史擔當和人文情懷。
事實上,這是一個長期存在的話題,老百姓都習以為常,吐槽多年麻木了。我幾乎把所有媒體20年來跟這個有關的報道全部都看了一遍,腦中形成了一幅線索圖,記者寫過什么內容、涉及到的主要問題是什么?很多媒體淺嘗輒止于吐槽式報道,但這也意味著報道有空間。表面一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其實蘊藏著大量的新聞。
通過研究,我們克服了兩個難點,一是完成了這筆讓人反感的錢的定量研究——到底收了多少年?收了多少?二是從學術和道理上探究,這筆錢收得有沒有道理?在政府公共服務中扮演什么角色?
我印象很深刻,報道一開始刊發的時候,很多人給我發手機截圖,那兩天,至少有十多家衛視的早間讀報節目都提到檔案保管費的報道。這就意味著,相關部委的工作人員只要聽廣播、看電視、上網、看報紙、看朋友圈,就不可能聽不到這些聲音,感受不到社會的呼喚,他們必須要正面回應這個公眾關切了。
得知收費被終結的那天晚上,熬夜弄娃快成仙的老婆被我搖醒。“檔案保管費要徹底取消了!五個部門回應了!提前一年啊!”重復了好幾遍之后,開始打電話,打了好幾個,打給編輯,打給當初接受采訪的對象,對方一回應我就更激動,差點要把娃抱起來轉圈,結果被老婆嚴厲的眼神直接勸退。然后自己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現在回想,雖然高質量的新聞有時對社會的推動是立竿見影的,但有一句話叫“不知道哪片云彩會下雨”,很多事情有必然,但也有偶然。
跳出來、往回看,會更清晰:檔案保管費的稿子處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十八大以來中央加強“放管服”改革,檔案保管費正是中央領導反復批評、老百姓深惡痛絕的一些基本公共服務亂收費。我們在這個時候發聲,相當于在這個時代的海洋漲潮的時候,把一個問題的“小船”推了一把。最終,擱淺已久的小船動了。
很多人說,你的運氣好,在推的時候,遇到浪。
十年來,我在很多類似的時候推了一把,一直在堅持做原創調查報道,從檔案保管費到集體戶籍托管費、無犯罪記錄證明,從借孤兒到山寨禪文化論壇,從企業非法傾倒污泥到雄安新區周邊環境污染,從聚焦公積金繳費不公到關注醫院傍名牌……
這些有的成為熱點,推動了問題解決,也有的通過新華社的特有渠道引起中央領導的重視,側面助推了問題改善,也還有相當一部分“叫好不叫座”,輿論高度關注,問題沒得到實質解決。
其實,也不用太在乎結果。做記者,太功利往往難以有好的結果,沒有量的積累,很難有質的改變。
從2019年年初開始,在單位領導的調整下,我從過往5年多的時政記者,向負責融合報道的記者轉型。
不用贅述互聯網、新技術對媒介生態的沖擊,媒體融合也成為各個媒體應對沖擊的主要方式。對記者而言,這又意味著什么?回顧剛剛過去的大半年,我用策劃組織實施兩組“流量過億”的融合報道給出了自己的一點探索。
8月27日—9月11日,新華社聯合知乎,發起“你好中國·問答70年”系列線上互動問答活動,創新打造重大主題宣傳模式和樣態,在網上網下引發強烈反響。初步統計,問答活動在知乎平臺的總曝光量達到4.53億人次。

掃碼閱讀烏夢達代表作《為薄薄幾張個人信息安個“家”,為何每年收取數十億元?》
活動的話題發布共五個,涉及文化、教育、社會、科技、體育等領域。內容均為小切口,避開了“傳播者本位”的問題設置,“70年來,有沒有一首歌,讓你聽了就熱淚盈眶?”“這些年,有哪些像電子支付一樣的東西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是什么體驗?”“新中國體育史上,有哪些比賽的瞬間令你心潮澎湃?”“哪一個瞬間讓你感到做一個中國人很驕傲?”
五個問題在堅持正確政治方向和輿論導向的同時,創新了表達方式,更容易引發網友的共鳴和回應。此外,活動邀請的五位提問者均是來自各個領域、各個年齡段的名人,能夠最大程度喚醒網友的關注,參與問答互動。
此外,我還與騰訊合作策劃了“飛躍神州”主題賽道,以游戲的形式帶領網民“見證”中國70年不凡之路。考慮到游戲娛樂性與國慶報道政治性嚴肅性的一定差異,策劃團隊群策群力,在游戲推出前后,項目團隊還制作播發了相應的新媒體稿件進一步擴大項目影響力。截至目前,該賽道參與量已經突破兩億人次,成為業界關注的國慶70年中央媒體傳播創新案例之一。
這些案例的成功,離不開創意的精準。這恰恰是傳統媒體人的優勢所在。新媒體時代,如何壓縮信息、讓最吸引人眼球的內容第一時間抓住人們的注意力,已經成為媒體競相追求的媒體內容生產方式。
這些報道產品之所以能“火”,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找到了巧妙的切入點,從而賦予了報道對象更多的意義。
例如,新中國成立70周年,很多媒體都有類似問答的設置,為什么新華社的“問答70年”讓網友覺得不一樣?我發現,不少媒體的提問還是媒體“代擬”,還是我們習慣的“編輯中心制”,我覺得你愛看什么就報道什么,而問答70年盡管只有5個問題,但這是在前期通過大數據分析,找到100個初步問題,從中篩選出15個問題,再最后敲定5個問題,“用戶可能喜歡什么,我們提問什么”。每一個問題背后,都有著數據算法和編輯策劃的“雙重挑選”。
更為重要的是,這五個問題中有體育、有高考、有生活、有歌曲,這些問題涉及的領域都具備較為廣闊的回答空間,且都有易被提取的“公約數”。
比如一位網友說,“參加這個活動最主要的感受是,各行各業人士都能用自己的獨特視角來領略時代變化,這些真人真事比泛泛而談的口號更能打動人。媒體報道難免會更多著眼于整體、進行高度的概括,而仔細看每個人寫下的回答,能更好地感受到普通人在其中的感悟。”
在飛躍神州的賽道當中,我們的角色轉變就更為顯著:不僅要設計報道,更是直接構建產品,如果希望達到很好的傳播效果,就必須用做產品的思維,要引導、滿足用戶的需求,才能達到“潤物細無聲”的傳播效果。
比如,向很多年輕人介紹70年飛躍巨變,他可能會感覺很遙遠,但如果把70年巨變的抽象成就具象成一個個實物,讓你駕駛賽車親身領略,就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很多網友發自內心的“感慨”也讓我有了不小的成就感。
后來,我自己復盤,自己也從一個內容為王的角色轉變到兼顧用戶需求,從以自我為中心的媒體人轉變到更注重用戶思維的產品經理,這種理念的變化難度并不大,主要障礙可能在要清醒認識到媒體人也需要這樣的變化。
作為融合時代的媒體人,記者需要展現好最精彩的內容,比如把網友生產的優質內容篩選出來;需要提煉出最大共鳴,通過大數據、統計和直觀感受,總結出網友最集中的情緒和訴求;需要強化“二次生產”,把網友初次生產的海量信息產品通過“二次深加工”進行歸納,以適合新媒體的方式和形態進行再次傳播。從某種意義上,這些角色的轉變,我認為比原來的記者角色要求高得多,難度也大得多。
半年多來,原來我以為組織策劃一些過億的“現象級產品”,上億次的點擊、關注感覺很遠,但如今,網民不再是空洞的數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我特別認同一個觀點:老好人甭想寫出好的調查監督報道。面對不公的憤怒與疼痛正是記者的原始推動力。
從憋不出稿的折磨到約不到人或對不上話的緊張,從周末時時的值班到多年未休滿的假期,從事故現場的殘忍到暗訪時被人追蹤的驚險,從腦子里天天緊繃的截稿deadline到年年掛出的考核績效排名,從早就觸到天花板的工資到不斷后退的發際線。
回望十年,很多同行者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分外能理解選擇離開的曾經戰友,更會感受格外孤獨。
這十年,要感謝我的愛人,她的一句“我的記者夢,也拜托給你”成了我最堅實的后盾。
要感謝太多并肩作戰的戰友,一次次暗訪、一次次沖突、一次次堅持,從借房斂財的房叔、借孤兒應付檢查的官員、打著國家和軍隊名義辦山寨論壇斂財的不法商人、把有毒污泥違法偷運到外地的企業……沒有這些兄弟,很難推動這些問題進入公眾和主管部門的視野,推動一些問題的解決往前走一步。
要感謝那些一顆公心、勇于擔當的新華社領導。在面臨說情和公關的情況下,他們越是大事越果決,當機立斷迅速簽發。
要感謝新華視點主持人劉江,“夢達,這次不發沒關系,下次再努力”成了對輿論監督報道執著追求的標配聊天句式。
要感謝當被監督對象瘋狂反撲、省部級領導干部直接赤膊上陣施加壓力時,“云淡風輕”的新華社北京分社原社長陳新洲,即便被說情和指責電話打到被迫關機,都沒在我面前吐露過一句。
……
中國青年報編委曹林說,羨慕新華社記者的輿論監督能量。這十年,我能理解他語中的“羨慕”。
相比不少同行,我們背靠“國社”這棵大樹,兼具公開、參考報道兩把“寶劍”,進可以為國抒懷、為民請命,退有大樹“遮蔭”、領導撐腰,這樣的環境很多同行沒有。

圖為本文作者在延安清涼山新華社舊址采訪。
這可能是讓我現在依然堅持并且對這個單位抱有感情的原因。這些前輩領導是新華社的氣節所在,真正在工作中踐行著筆下財產萬千、是非曲直、毀譽忠奸、人命關天。新華社記者只要敢作為,有時一篇報道,就足以推動社會往前邁上一步。
同時,調查報道需要高度理性,縝密思維。對我而言,對核心證據的再追問、再核實、再質疑已經滲入骨髓。
2018年,我和同事寫作一篇追問長租公寓甲醛超標的調查報道,經過反復突破,從一家被運營商委托進行甲醛檢測的公司拿到了“猛料”,還全程有錄音佐證:他們對北京一個區的某公司公寓檢測,結果全超標。
我如獲至寶般把這個案例放在導語顯著位置,還塞進了標題。但在交稿前,我又慎重和同事說,要再打電話核實。同事不解,已經確認了身份,又有全程的錄音,為何還要多此一舉?但我堅持,必須再打一個電話。
結果,這段“猛料”果然在邏輯上存在瑕疵——盡管他們檢測的數十套公寓都超過國家規定標準,但他們并非該區唯一檢測機構,因此并不能說“全區域的公寓都超標”。核實確認后,我們都冒出一身冷汗。同事問,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有問題?我想,可能是我們關注一切反常的事物,但又對所有反常抱有懷疑。
時代在變化。記者,越來越不再是一個要終生從事的職業,而只是很多人生命中的一段經歷。
就我自己而言,給這段經歷最好的總結是——讓速朽的新聞擁有恒久的價值的辦法,可能就是把自己和作品留在時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