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方大曾是第一位從前線發回圖文消息的中國記者。他寫出長篇通訊《盧溝橋抗戰記》并洗印了戰地照片后,筆名“小方”開始頻繁出現在《申報》《大公報》《世界知識》等響當當的報刊上。然而,9月18日,自河北蠡縣發出《平漢線北段的變化》后,方大曾再無音訊,流動的生命在25歲定格為靜幀。
今天,“盧溝橋”在民族記憶中仍占據著沉甸甸的分量,小方的名字卻被歲月磨蝕得模糊起來。幸有近千張底片和泛黃發脆的報紙,它們確鑿地證實著:82年前的那場烽火,他真實地走過。
1937年7月10日,北平已處在一片慌亂之中,不祥的預感籠罩在每個人心頭。三天前的炮火,預示著戰爭已經離這座古老的城市越來越近了。郊外的許多百姓,為了躲避炮火,正源源不斷地涌向城里。同以往無數次離家的情形一樣,方大曾整理了相機和膠卷,同母親和妹妹匆匆告別,騎著自行車只身前往盧溝橋。
從廣安門通往盧溝橋的路,已經修成了很好走的汽車路,兩旁盡是農田。時至仲夏,田野亦顯得特別美麗,似與硝煙無關。經小井村、大井村,市集都相當熱鬧,戰事仿佛完全成了過去時。
隨著與盧溝橋的距離拉近,氣氛變得緊張而凝重起來。在長篇通訊《盧溝橋抗戰記》中,方大曾這樣描述著自己的見聞:“這條路正是我軍沿河的一道防線,所以要經過多次守軍的盤問,但每次留難之后,又必很客氣地說幾句道歉的話,表示‘對不起,耽誤了你的時間’……我又曾遇到一個兵,從側面五十米遠的高粱地里跑出來,立刻做臥倒的姿勢用槍口瞄準我,喊一聲‘站住!’我停住,告訴他我的來歷與去向,他才叫我離他很遠地走過去……”
從盧溝橋西頭到東頭有266.5米,從宛平城西門到東門有640米。當目光撫過彈痕累累的橋身和城墻,方大曾覺得形勢比想象嚴峻得多。他隨著一位姓于的巡官各處拍攝戰跡照片。在石獅子邊,一位背著大刀巡邏的戰士進入了他的取景框,成為永恒的歷史。
7月11日,方大曾從前線回到協和胡同的家中,開始撰寫長篇通訊《盧溝橋抗戰記》,著手洗印前線被日軍轟炸后的慘狀照片。在緊張的工作中,他度過了自己25歲的生日。
7月23日,他將文字和照片從北平寄出,刊登在8月1日出版的《世界知識》雜志第6卷第10號上。這篇親歷的文章,向讀者詳實地描繪了戰事的輪廓,生動而準確。通過他的文字與圖片,我們能感受到由遠而近的炮聲與濃烈刺鼻的硝煙:“十日下午開始的二次總攻,日軍仍未能得逞,反而遭了比第一次戰役更大的損失……記得在日軍二次進攻的夜里,我軍有一排人守鐵橋,結果全部犧牲,亦未退卻一步。”文中,小方預言:“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成為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的發祥地。”8月7日,英國《倫敦新聞畫報》也刊登了方大曾拍攝于盧溝橋事變現場的圖片。
著名報人陸詒回憶這個叫方大曾的年輕人:“他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宛平,最先報道了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在小方的筆下,戰爭的慘烈直刺心脾。”
1937年7月28日清晨,《大公報》記者范長江、《新聞報》記者陸詒、《實報》記者宋致泉和方大曾一同從保定出發,到盧溝橋前線。那時,方大曾的正式身份是中外新聞社攝影記者。
下午三點,日軍兩架飛機在長辛店上空投擲炸彈,并用機槍掃射,隨后開始重炮轟擊。當時,方大曾正在那里采訪,與他同行的宋致泉回憶道:“炮聲震耳欲聾,縣政府辦事處窗戶的玻璃全被震碎,長辛店對外聯絡的電話已無法接通,小方跑在最前邊拍攝平漢路上的將士。”
8月1日出版的《美術生活》雜志,發表了方大曾在戰爭前線拍攝的一組戰地照片,共計18張。他的機智與勇敢,對題材的選擇和對時間的嚴謹,讓范長江稱道。當時,范長江早已因寫作《中國的西北角》一書而聞名。
沒過幾日,范長江回到上海,接到方大曾從北方寫來的信:“我的家在北平陷落了!我還有許多攝影材料工具不能帶出來,我現在成為無家可歸的人了!我想找一家報館做戰地記者,請你為我代找一崗位。”適逢上海《大公報》正缺人手,在范長江的舉薦下,方大曾開始為《大公報》撰寫通訊。除了撰寫通訊,他還以《我們為自衛而抗戰》《日軍炮火之下的宛平》《為國捐軀》《民眾慰勞》等為題,發表了一系列專題攝影報道,被國內外多家報紙雜志采用,反響極大。
“他的工作情緒愈來愈高漲,身體也愈來愈結實。北方的夏季,他穿著短褲襯衣,帶著自己的小箱子行李,在平漢路前線不斷地突擊。他那誠摯、天真、勇敢、溫和的性格,博得各方面的好感。”在范長江《憶小方》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為我們勾勒出小方的人格肖像。他似乎有支取不盡的體力和熱情,時刻可以立即出發,走向前線。
1937年7月30日,方大曾與范長江在保定保陽旅館會合。當晚,范長江、陸詒搭上離開保定回南方的車。臨行前,范長江委托方大曾留在保定,繼續采訪平漢線的戰訊。平津陷落之后,保定成為河北唯一的政治軍事重心。急轉直下的形勢,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甚至失望。
戰火來得快,燒得猛,許多人流離失所。北平亂了,華北亂了。為了擴大戰果,日軍將目光鎖定在南口。8月初至20日,方大曾來到南口、居庸關一帶采訪,親歷南口戰役。盡管場面慘烈,空氣在緊張中凝固,但陣地上的小方沒有膽怯,依然密切地關注著戰事變化,感受著身邊隨時可能發生新聞的臨界狀態。
戰斗無疑是慘烈的。他深入最前沿,“三晝夜得不到水喝,馬鞍山上,第四連只剩一個弟兄,但他還是沉著地守著陣地而不稍退”。他也看到“一個機關槍連的班長,指揮著幾架機關槍在一座山頭作戰,敵人沖上來了,他痛罵著他的機關槍手打得太慢,但隨后眼前的一個機關槍手陣亡了,他自己把槍接過來。一不小心,他順著山坡滾下去了,但機關槍仍舊抱在懷里”。
讀方大曾的通訊,總能清晰地讀到一個來自年輕生命的樂觀。“……見許多士兵自前方下來,他們也大半穿著便衣,頗有農民游擊隊的意味,每個人的臉上都浮著一個艱苦的表情。我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用笑容來回答。有人拿著日本軍官的指揮刀,問他們從哪里來的,也只是笑。”
比樂觀更直抵人心的,是其字里行間流淌著的那股溫度:“長官們每把‘和平’的消息報告士兵的時候,他們全都不言不語地低下頭去,最后聽到自己要開拔的消息,各個人的精神又都興奮了。”當戰地記者們把目光都聚焦在宏闊的戰爭場面時,忙著記錄傷亡多少、剿滅多少時,他的觸點要細膩得多。戰火為青春作證:正是這個25歲的青年,把一篇本可以寫成機械匯報的戰地通訊,擦拭出了人性的溫度、人性的光澤。
1937年9月14日,涿保會戰全面展開。裝備低劣的國軍,對戰日本最精銳的常備師團。方大曾帶上足夠的藍墨水、稿紙和照相器材,急匆匆地從石家莊登上北去的列車。臨別時,范長江說:希望你能寫一篇《永定河上游的戰爭》!方大曾平和而堅定地回答:我一定有很好的成績答復你。
彼時,保定已萬分吃緊,我軍正與日軍激戰于永定河上游青白口一帶,人們正逃離身后的戰火。如同兩個月前逆著逃難線路走近盧溝橋,方大曾再一次與戰爭相向而行。
4天后,9月18日,方大曾從保定東南的蠡縣向上海寄出了《平漢線北段的變化》。這篇文章發表在9月30日的上海《大公報》第二版,署名“本報戰地特派員小方”。但讓人無法想到的是,從這之后,再也見不到任何與“小方”有關的字跡。這個活躍在戰事前線的生命,神秘地消失了。方大曾留下的近千張底片,全都是盧溝橋抗戰前所拍,還有大量珍貴的戰地照片,隨著他的失蹤,已無從查詢。
1946年,妹妹方澄敏在重慶聽人說,1937年他在太原九一八紀念會上見過方大曾。當時小方意氣風發,信心十足,表明會后要再動身去前方。但多年過去了,沒聽說過誰又碰見了他。
小方是在哪里停下了他最后的腳步?又是在哪里留下了他眼中最后的世界?混亂的戰局,中斷了我們對歷史的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