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程
當前,通過制定行政裁量基準以規范裁量權的行使已成為我國行政機關的普遍選擇。2015年,由中共中央、國務院聯合印發的《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15—2020年)》對進一步完善我國行政裁量基準制度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即“建立健全行政裁量權基準制度,細化、量化行政裁量標準,規范裁量范圍、種類、幅度”。然而,由于現行法律法規中鮮有涉及裁量基準適用問題的規定,不同地區關于行政裁量基準的規定各不相同,導致日常執法活動中有關裁量基準適用的爭議不斷出現。為此,充分把握行政裁量基準的內涵,深入觀察實務中裁量基準的適用情況,并就不同情形下法院對待裁量基準的態度進行分析,為我國司法實踐中行政裁量基準的正確適用提出建議,便是本文探討的主題。
關于行政裁量基準內涵的界定,我國行政法學界尚存爭議。有觀點提出,“所謂行政裁量基準,是指行政執法者在行政法律規范沒有提供要件——效果規定,或者雖然提供了要件—效果規定但據此不足以獲得處理具體行政案件所需之完整的判斷標準時,按照立法者意圖、在行政法律規范所預定的范圍內、以要件——效果規定的形式設定的判斷標準。”①王天華:《裁量標準基本理論問題芻議》,載《浙江學刊》2006年第6期。此種觀點強調行政裁量基準需具備“要件——效果”條件方能成立。應當認為,“要件——效果”說為我們更加準確地界定裁量基準提供了有利方向,即行政裁量基準是將同時具備兩種以上效果選擇的裁量權的內容進行區分,為特定的要件與效果之間的有效聯接,提供明確具體的指引。
另有觀點認為,“所謂裁量基準,是指具有法定裁量權的行政機關對其法定授權范圍內的裁量權予以情節的細化和效果的格化而事先以規則的形式設定的一種具體化的判斷選擇標準,其目的在于對裁量權的正當行使形成一種法定自我約束。”②周佑勇:《裁量基準司法審查研究》,載《中國法學》2012年第6期。該觀點對裁量基準的法律屬性作出判斷,主張行政裁量基準同時具有“規則主義”和“行政自制”的特點。
其他有關行政裁量基準的定義,多是對行政機關如何行使裁量權的現狀描述,如認為“裁量基準是行政機關專門為規范行政執法裁量而制定的具體判斷和裁量標準,在特殊情形中可以不予適用。”③參見姜明安:《行政裁量基準的軟法規制》,載《法學論壇》2009年第4期。
綜合以上不同定義方式,本文以為,所謂行政裁量基準,是指行政機關依據法定職權并按照法定程序制定的,以特定的“要件——效果”形式,將其法定授權范圍內的行政裁量權予以細化和具體化,為裁量權的規范行使提供統一、明確標準的行政規則。
1.行政裁量基準具有規則屬性
行政裁量基準在本質上屬于行政規則,其設定并無法律授權,對外部主體不會產生強制約束力,因而不能被劃歸于行政立法范疇。雖然行政裁量基準在實踐中可以得到行政機關的遵循,并產生事實上的拘束力,但這種事實性的拘束力并非法的拘束力,裁量基準不會因此而獲得法源地位。④參見王貴松:《行政裁量基準的設定與適用》,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
2.行政裁量基準是具體化的裁量規則
一般來說,制定行政裁量基準的前提條件是現行的行政法律規范中,沒有對具體情況下執法者應如何行使裁量權作出規定。另外,考慮到實踐中行政裁量主要適用于行政處罰領域,通過對涉及處罰事項的裁量基準文本的整理和觀察可知,行政機關通常會在法律授予的裁量權限范圍內,基于全方位的考慮,根據處罰標準劃分若干不同的處理情形,每一種情形對應一種裁量規則。
在“焦某訴淮南市公安局田家庵分局等處罰案”①安徽省淮南市田家庵區人民法院(2017)皖0403行初68號行政判決書。中,作為法院審理依據的《安徽省公安機關行政處罰裁量權基準》,為應當如何行使行政處罰裁量權提供了具體的判斷標準。涉案裁量基準規定,“為賭博提供條件,獲利500元以上不滿1000元的,處5日以下拘留。為賭博提供條件,獲利1000元以上的,以及多次為賭博提供條件的……有情形之一即屬于情節較重。”該裁量基準以賭博獲利的金額以及提供賭博條件的次數作為處罰標準,將行政處罰裁量權的適用劃分為兩種情況,且每一種都有相對應的量罰規定。由此可見,通過制定行政裁量基準,得以使大量原則性的行政法律規范具體化,從而規范行政裁量權的正當行使。
3.行政裁量基準具有參考屬性
根據裁量基準的非法源地位與行政裁量的本質要求,行政裁量基準在實際適用過程中無疑處于參考適用的地位,有關主體需要根據個案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適用。②法國行政法中關于“指示制度”的規定,或許能為準確界定行政裁量基準的性質提供有利借鑒。所謂“指示”,是指具有自由裁量權限的行政機關,事先為自己及下級機關規定一個標準,作為行使自由裁量權的指導,但仍然保留根據每個案件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適用這個標準的權力。法國的指示制度強調,指示在行政機關行使裁量權的過程中僅僅起到參考和指導的作用。參見王名揚:《法國行政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2頁。
目前,我國行政機關紛紛制定了各式各樣的行政裁量基準,比較有代表性的如廣州市人民政府2009年發布的《廣州市規范行政執法自由裁量權規定》。該裁量基準在全國范圍內首次對所有涉及裁量權行使的行政執法行為進行規范,包括對行政處罰、行政許可、行政征收、行政強制等各類行政行為均提出了具體的裁量要求。除此之外,在《湖南省行政程序規定》《山東省行政程序規定》以及《浙江省行政程序辦法》等地方政府規章中,亦對行政裁量基準的制定與實施提出了具體要求。可以說,我國行政裁量基準制度正朝著日益健全的方向邁進。
然而,行政裁量基準在實際適用過程中出現了一些新的爭議。對此,筆者對涉及裁量基準適用的案例進行整理與歸納,從整理的案件情況可以看出,在是否應當適用行政裁量基準的問題上,相對人與行政執法機關之間存在較大的爭議,主要分為兩種情況。
當行政機關未依據裁量基準的內容作出執法決定時,雙方當事人間往往就被訴行政行為的合法性發生爭議。
在“周某與湖南省司法廳處罰上訴案”①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湘01行終152號行政判決書。中,上訴人主張,被上訴人湖南省司法廳沒有按照《湖南省司法行政機關行政處罰裁量權基準》有關“情節嚴重”的具體內容進行判斷,而是單純依照《行政處罰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中的相關規定直接作出處罰決定,其處罰行為違法。
在“林某與濟南市槐蔭區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處罰上訴案”②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魯01行終285號行政判決書。中,上訴人提出,被上訴人所作處罰決定適用法律錯誤。其理由之一是,根據《山東省食品藥品行政處罰裁量基準(食品)(試行)》和《山東省規范行政處罰裁量權辦法》第12條的規定,上訴人并未影響被上訴人從源頭上追查問題食品,被上訴人在無法證明上訴人拒不改正的前提下,不應直接作出罰款決定。據此,上訴人認為,本案中被上訴人沒有適用《山東省食品藥品行政處罰裁量基準(食品)(試行)》《山東省規范行政處罰裁量權辦法》進行行政處罰的行為違法。
1.裁量基準能否作為執法依據的問題
在某些行政案件中,作為執法依據的裁量基準可能會因自身的規則屬性而受到來自相對人的質疑。在“黃某與珠海市交通運輸局交通運輸行政管理案”③廣東省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粵04行終27號行政判決書。中,黃昌富上訴稱,《珠海市交通運輸局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細化標準》只是一個行政內部文件,不屬于我國的行政法律淵源,不能充當行政處罰的法律依據。并且,《行政處罰法》中明確規定大額罰款必須通過法律或者條例來規定。據此,上訴人認為本案中適用法律錯誤。針對黃某提出的上訴理由,被上訴人卻主張其所依據的《珠海市交通運輸局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細化標準》是依法定程序制定而成,可以作為行政執法的依據。
2.裁量基準的具體適用問題
(1)裁量基準作為執法依據的爭議
在“浙江某建工集團(沈陽)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與沈陽市地方稅務局第二稽查局行政處罰案”④遼寧省沈陽市和平區人民法院(2014)沈和行初字第00084號判決書。中,原告訴稱被告依《遼寧省地方稅務局稅務行政處罰裁量基準(試行)》作出的處罰適用法律、法規錯誤。其理由為:第一,原告主張,其自身不屬于涉案裁量基準規定的適用對象,因而裁量基準對其不發生效力。第二,裁量基準的適用違背法不溯及既往原則。本案討論的行政裁量基準是在處罰決定書所認定的相關事實發生之后才開始實施,對先前行為適用新的規定進行處罰,明顯違背了法不溯及既往的基本原則。對此,被告答辯稱,其所依據的涉案裁量基準是行政機關根據自身的職能和權限制定而成,符合有關法律法規規定的幅度和標準要求,是合法有效的規范性文件。
(2)裁量基準的機械適用問題
裁量基準適用的另一情況表現為僵化教條地適用裁量基準,忽視個案具體情況。在“廣州某運輸有限公司與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番禺分局處罰上訴案”①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穗中法行終字第219號行政判決書。中,對于該運輸有限公司未申請辦理《廣州市建筑廢棄物處置證》卻從事建筑廢棄物運輸的行為,被告番禺區城管執法局依據《廣州市建筑廢棄物管理條例》《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條例》以及《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規范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量化細化基準表》等相關規定對其處以罰款240000元。該運輸有限公司認為,其未辦理《廣州市建筑廢棄物處置證》的行為雖與作為本案裁量基準的《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規范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量化細化基準表》中的個別情節相吻合,但尚不具備《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規范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暫行規定》中規定的其他嚴重違法情節。另外,其已經申請辦理了《廣州市建筑廢棄物處置證》,應當按照《行政處罰法》和《廣州市規范行政執法自由裁量權規定》中的從輕處罰要求進行處理。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番禺分局始終無視客觀事實,一味僵化地適用涉案裁量基準對上訴人作出行政處罰的行為,完全違背了公正處罰的原則,屬于裁量基準適用錯誤。
司法實踐中法院如何看待裁量基準的適用問題?是否將裁量基準作為其審判的依據?有無例外情況?這些問題對于完善我國行政裁量基準制度,規范與推動行政裁量基準的實施,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1.對行政機關未適用裁量基準的爭議不作回應
某些情況下,法院在審判過程中沒有對裁量基準的適用問題作出回應。在“庸某與北京市門頭溝區交通局處罰決定書上訴案”②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1行終842號行政判決書。中,對于北京市門頭溝區交通局沒有依據《北京市關于規范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的若干規定》《交通運輸部關于規范交通運輸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的若干意見》等裁量規定,而是參照有關“區領導批示”和“高限處罰精神”進行行政處罰的行為,二審法院沒有給予明確回應,并直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運輸條例》和《道路貨物運輸及站場管理規定》中的相關內容,判定被訴處罰決定合法,適用法律無誤。
2.對是否適用裁量基準予以回應
在一些案例中,法院就是否適用裁量基準的問題作出回應,包括以下兩種情況:
(1)法院認為應當適用行政裁量基準的規定
法院一般認可裁量基準的適用效力,并依據裁量基準的具體要求判斷被訴行政行為是否合法有效。在“周某與湖南省司法廳處罰上訴案”中,二審法院認可了《湖南省司法行政機關行政處罰裁量權基準》的效力,同時認為上訴人的行為符合其中規定的“違法行為情節嚴重”的情形,由此判決上訴人的主張不能成立,維持一審判決。又如“湖南某物流有限公司與新化縣公路管理局道路交通管理行政處罰案”①湖南省新化縣人民法院(2015)新法行初字第32號行政判決書。中,原告湖南某物流有限公司以《湖南省普通公路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基準制度》為根據,認為被告沒有遵守該制度規定且濫用職權進行處罰的行為違法,請求法院依法撤銷被訴處罰決定。法院經審理認為,行政處罰權的行使應當按照《湖南省普通公路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執行基準》等相關裁量基準的具體規定進行。被告新化縣公路管理局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路法》和《公路安全保護條例》的做法雖然正確,但其對原告處以10000元罰款的行為需要符合相關裁量基準文件的要求,否則屬于行政處罰明顯不當。
(2)法院認為不應適用行政裁量基準的規定
司法實踐中,法院逸脫裁量基準的規定進行審判的情形并不多見,較為典型的案例是“周某訴文山交警行政處罰案”②本案中,被告文山縣公安交警大隊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對原告周文明的違章超速駕駛行為作出行政處罰,原告不服,向法院提起訴訟。圍繞是否可以逸脫行政裁量基準的爭議,本案的一、二審法院先后發表了截然不同的審判意見。。本案一審法院認為,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及《云南省道路交通安全違法行為處罰標準暫行規定》第9條的規定,被告以最高限額對原告周某作出的處罰決定顯失公正,判決變更原處罰決定。但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應當結合個案的具體情況進行判斷,文山交警沒有適用作為本案裁量基準的《云南省道路交通安全違法行為處罰標準暫行規定》具備正當理由,因此,法院最終沒有以涉案裁量基準作為其審判的依據,而是決定撤銷一審判決,維持原處罰決定。
1.直接依法裁判,回避對裁量基準的評價
有些情況下,針對相對人對作為執法依據的裁量基準提出的質疑,法院會選擇依照相關法律規定直接作出判斷,避而不談裁量基準的適用問題。在“廣州某運輸有限公司與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番禺分局處罰上訴案”中,法院僅僅對被上訴人不遵守法定程序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的問題進行了審查,并依據《行政處罰法》等相關法律的規定作出裁判,對于當事人之間圍繞著執法機關是否僵化教條地適用裁量基準的爭議,沒有給予特別的回應或評論。
2.直接參照適用
一些法院對作為被訴行政行為依據的裁量基準采取直接參照適用的態度。比如,在“田某訴桐廬縣公安局城南派出所處罰案”①浙江省桐廬縣人民法院(2017)浙0122行初1號行政判決書。中,爭議的焦點在于案件第三人的行為是否屬于《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3條規定的情節較輕的情形。對此,法院直接參照被告所依據的《浙江省公安機關行政處罰裁量基準》第52條的規定,同時,結合相關證據以及案件的起因、發展和后果等因素,認定被告所作的第三人行為屬于傷害后果顯著輕微的結論正確,行政處罰無誤,原告提出的訴訟請求不能成立。
此外,在“浙江某建工集團(沈陽)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與沈陽市地方稅務局第二稽查局行政處罰案”“北京某電氣有限公司與北京市石景山區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處罰上訴案”②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京01行終33號行政判決書。等行政案件中,法院對行政機關依據裁量基準進行行政處罰的行為均表示認同,判定被訴處罰決定適用法律正確,裁量幅度適當。
3.不予適用
某些案件中,法院經審查決定不予適用行政裁量基準。在“何某與珠海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隊香洲大隊行政處罰糾紛上訴案”③廣東省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珠中法程(行政)終字第34號行政判決書。中,上訴人何某與被上訴人香洲交警大隊之間就處罰決定是否存在裁量失衡問題發生爭議。二審法院的審理意見表明,被上訴人以其無法修改全省公安交通管理綜合應用平臺之設定為由,提出自身無法對罰款額度進行調整的主張,實際上違背了《行政處罰法》所規定的處罰須與違法行為的事實、性質以及社會危害程度相當的規定,由此法院決定撤銷原審判決,變更原處罰決定。值得注意的是,本案中被上訴人所運用的電腦平臺關于罰款幅度的設定,實質上發揮著行政裁量基準的作用。但是,該裁量基準沒有發揮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作用,這也成為法院不予適用電腦平臺有關規定的理由之一。
綜上所述,究竟應當如何適用行政裁量基準,目前我國法院的處理方式大相徑庭。以下就司法實踐中行政裁量基準的正確適用問題,提出如下處理步驟:
行政裁量基準若要成為法院審查行政裁量決定的依據,首先必須通過法院的合法性審查。《行政訴訟法》第64條規定,人民法院在審理行政案件中,經審查認為本法第53條規定的規范性文件不合法的,不作為認定行政行為合法的依據,并向制定機關提出處理建議。行政裁量基準作為規范性文件的代表形式之一,其適用的前提便是被法院判定為合法。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解釋》的規定,行政裁量基準在以下三種情況下應被判斷為違法,法院不予適用:第一,權限違法。即超越制定機關的法定職權或者超越法律、法規、規章的授權范圍;第二,內容違法。即與法律、法規、規章等上位法的規定相抵觸,或者沒有法律、法規、規章依據,違法增加相對人的義務或者減損相對人的合法權益;第三,程序違法。即未履行法定批準程序、公開發布程序,嚴重違反制定程序。
另外,經審查確認合法的行政裁量基準,如果其針對作為上位法的抽象行政法律規范進行了精準詳細的解讀,盡管在內容上或許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擴大解釋,但在制定目的方面與上位法始終保持一致,是對原則性法律規范的正確解釋,法院即應當以裁量基準的具體規定作為審判依據,以此判斷被訴行政行為是否合法。
對于涉及專業性問題的行政裁量基準,基于對其本身較強的專業性和復雜性特點的考慮,法院一般需要給予這類裁量基準較高的司法尊重,直接適用裁量基準的規定進行審判。諸如在食品藥品、交通運輸等專業領域的行政處罰中,均會涉及對某些技術或政策的特殊考量,而這些考量也會在相應的處罰基準中有所體現。①參見宋華琳:《行政許可審查基準理論初探—以國內航線經營許可領域為例證》,載《浙江學刊》2010年第5期。在“北京某電氣有限公司與北京市石景山區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處罰案”中,考慮到食品安全問題的特殊性與重要性,針對該電氣有限公司未取得經營許可即從事食品經營活動的行為,法院需要遵循相關裁量基準的特別規定進行判斷。《北京市食品行政處罰裁量基準》作為適用于食品生產、經營、使用等各項活動中的違法行為的處罰裁量標準,其根據適用于食品安全領域的專業要求,將各種違法行為依據社會危險性的大小劃分為A、B、C三個裁量檔次。對于原告未取得經營許可的行為,《北京市食品行政處罰裁量基準》將其劃歸為“違法行為本身社會危害性嚴重的”情形,屬于裁量A檔。在此基礎上,法院可以判斷被訴處罰行為是否合法。
除上述情況外,對具有瑕疵而不影響其合法性的行政裁量基準,法院亦可以選擇不予適用。行政裁量基準具有下列情況的,可認定裁量基準存在瑕疵:第一,裁量基準的規定不夠全面,對實踐中出現的問題沒有規定相應的處理措施;第二,裁量基準的規定還考慮了其他不相關因素,對行政裁量權的有效行使造成干擾和阻礙。如受到黨委政策或上級領導指示的影響,裁量基準在法定授予裁量權范圍內對違法事項一律從重處理。
某些情況下,裁量基準的僵化適用可能違背力求實現個案正義的裁量本質,由此導致行政裁量權的怠惰。就本質而言,行政裁量是立法機關賦予行政機關在進行某一項目時,享有依據特定的方針,在斟酌一切與該案件有關的重要情況,并衡量所有的正反觀點之后,決定其行為的自由。①參見翁岳生:《行政法》,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266頁。行政裁量的本意,旨在要求行政機關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依法有效地行使行政職權,從而實現個案正義。如同戴維斯在《裁量正義》一書中主張的,世界上任何法律制度都存在巨大的裁量權,取消裁量會使政府的進程癱瘓,并且窒息個別化的正義。②參見[美]肯尼斯·卡爾普·戴維斯:《裁量正義——一項初步的研究》,畢洪海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246頁。所以,法院在審查過程中,應當結合具體案情對裁量基準的適用進行審慎考慮,拒絕適用違背裁量權本質的裁量基準。
在“廣州某運輸有限公司與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番禺分局處罰上訴案”中,法院沒有針對執法機關是否僵化教條地適用裁量基準的爭議做出回應。筆者認為,基于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裁量原則,當案件中的違法行為已經發生改變,或其不再具備適用裁量基準的條件,法院應當根據實際案情選擇是否采用裁量基準作為審查依據。該案中,該運輸有限公司在行政處罰決定送達之前就已經提交申請,并積極辦理《廣州市建筑廢棄物處置證(運輸)》的相關手續,此時先前未予辦理處置證的違法行為已經發生改變,同時符合上位法中有關“從輕處罰”的條件,繼續適用裁量基準則有違個案正義。因此,法院在審理時應當根據個案具體情況進行考慮,避免裁量基準的僵化適用。
事實上,出于統一行政執法的目的,行政裁量基準往往一經發布便會得到行政機關的適用,長此以往,便對行政機關產生一種拘束效力。這就要求行政機關在適用裁量基準的過程中,必須做到同等情況同等對待,否則,行政機關沒有適用裁量基準的行為,實際上是違反了平等原則。可是,如果根據個案情況可以判定,裁量基準的相關規定不適用于案件中的爭議情形,那么在能夠說明正當理由的前提下,法院應當認可行政機關逸脫裁量基準的做法。所以,在特殊情形下,判斷是否具備逸脫裁量基準的正當理由,也是法院決定是否適用裁量基準進行判案的重要考量之一。
何為“正當理由”?目前無論是行政法學界或是實務界均沒有得出確切的結論。面對“周某訴文山交警行政處罰案”中具有爭議性的逸脫裁量基準的做法,王天華教授認為,該案中文山交警逸脫裁量基準的行為具備正當理由:一是超速行駛作為該地區引發事故的主要原因,此類違法行為需要從嚴處罰;二是文山交警對超速行駛一直適用上限處罰,如不適用則有違平等原則。①參見王天華:《裁量基準與個別情況考慮義務——周文明訴文山交警不按“紅頭文件”處罰案評析》,載《交大法學》2011年第2卷。二審法院正是對上述理由予以采納,沒有適用裁量基準作為其審判的標準。而對于如何確定本案是否存在“正當理由”的問題,王天華教授主張,從法院的判決意見可以推知,以維護公共秩序和保護相對人的合法權益為根本出發點,同時兼顧比例原則和平等原則,最終得以為行政機關逸脫裁量基準提供充分的正當理由。②參見王天華:《裁量基準與個別情況考慮義務——周文明訴文山交警不按“紅頭文件”處罰案評析》,載《交大法學》2011年第2卷。由此可見,正當理由的成立,一方面是出于對個案正義的維護,另一方面則與社會公共利益的取向相一致。
筆者認為,可以將構成“正當理由”的基本要素概括為三點:第一,必須根據具體案件的實際情況進行判斷,有充足可靠的事實證據和法律依據證明只有在偏離行政慣例的情形下才可以使案件得到公正處理;第二,需要符合社會公共利益,不得為實現個案正義而損害公共利益、破壞社會秩序或與一般公序良俗相違背;第三,逸脫行政裁量基準不應與一般法律的立法目的及基本原則相沖突。這意味著,如果有關主體能夠證明逸脫裁量基準是符合相關法律的立法目的或滿足諸如平等原則、比例原則和信賴保護等基本法律原則的規定,則可以成為逸脫行政裁量基準的正當理由。在實際審查過程中,法院應當根據上述條件,考慮行政機關逸脫裁量基準的行為是否得以構成“正當理由”,以確保行政案件可以得到公正的處理。
本文在準確把握行政裁量基準內涵的基礎上,借助對當前實務案例的整理和分析,對實踐中存在的行政裁量基準適用爭議以及法院的不同處理方式作出了初步勾勒,進而提出司法實踐中法院應當如何適用裁量基準的可行路徑,尤其是對行政機關得以逸脫裁量基準的正當理由進行界定。希望通過本文的討論,可以進一步推進我國行政裁量基準理論與實務的研究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