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浴日
1989年6月13日至9月18日,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注]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的前身是匈牙利共產黨。1948年6月,匈牙利共產黨與匈牙利社會民主黨合并,改名為匈牙利勞動人民黨,1956年11月1日改名為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以下簡稱“匈社工黨”)執政當局與當時社會上的反對派陣營舉行了圓桌談判。在此過程中,朝野雙方得以就國家今后實現政治變革的一系列重要問題展開了持續而艱難的談判博弈,并最終達成了一個政治協議,確定將于次年舉行全面的議會自由選舉。此后經過1990年的選民投票,反對黨匈牙利民主論壇贏得了議會多數席位,隨后主導成立了新一屆政府。匈牙利由此實現了二戰后的首次政黨輪替,初步確立起議會民主制度,以一種和平的方式實現了政治轉型。此外,匈牙利在圓桌談判結束之后的局勢發展還間接促發了柏林墻的倒塌以及東德政權的垮臺,從而實質性地推動了此后東歐劇變的連鎖反應。
在此次圓桌談判當中,總共設有6個政治談判工作委員會,其中政治談判第五工作委員會[注]根據談判各方達成的相關協議,此次圓桌談判設為三個層級——最低一級是“工作委員會層級”,負責具體議題的談判工作;在此之上是“中級會談層級”,負責就那些工作委員會無法達成一致的議題進行更高層級的磋商與談判;最高一級是“全體大會層級”,主要定位為各方發布重要宣言及正式簽署談判協議的公共政治平臺。工作委員會層級總共設立了6個政治談判工作委員會,分別負責憲法、政黨法、選舉法、刑法與刑事訴訟法、新聞媒體法以及和平轉型法案的談判工作,此外還設立有6個經濟談判工作委員會。參見Document No. 38/a, “A Nemzeti Kerekasztal résztvevo"inek megállapodása a tárgyalások témak?reiro"l és munkarendjéro"l1989. június 21”, in András Bozóki, Márta Elbert, Melinda Kalmár, Béla Révész, Erzsébet Ripp and Zoltán Ripp, ed.,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Kerekasztal-Tárgyalások 1989-Ben, Vol. 2, Budapest: Magveto", 1999, pp. 138-139。(以下簡稱“第五工作委員會”)主要負責新聞傳媒體制變革的談判工作。在展開實際運作之后,其所涉及的談判議題可謂涵蓋了匈牙利新聞傳媒體制變革的方方面面。
鑒于一國新聞傳媒體制的變革不僅是其實現政治轉型的題中應有之義,而且還會反過來對政治轉型進程本身產生非常重要的影響,然而此前的相關研究往往聚焦于匈牙利實現此次政治轉型的背景、條件、方式及結果評價[注]主要有András Bozóki, András K?r?sényi and George Sch?pflin, ed., Post-Communist Transition: Emerging Pluralism in Hungary, London: Pinter, 1992; Adam B. Seligman, The Transition from State Socialism in Eastern Europe: The Case of Hungary, Greenwich CT.: JAI Press, 1994; Béla Király and András Bozóki, ed., Lawful Revolution in Hungary, 1989-1994, Boulder: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5。,至多只是對此次圓桌談判中的某些重要事件或重點議題予以介紹[注]主要有András Sajó, “The Roundtable Talks in Hungary”, in Jon Elster, ed., The Roundtable Talks and the Breakdown of Commun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pp. 69-98; László Bruszt and David Stark, “Remaking the Political Field in Hungary: From the Politics of Confrontation to the Politics of Competition”, in Ivo Banac, ed., Eastern Europe in Revolutio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13-55;邰浴日:《1989年匈牙利圓桌談判研究》,《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7年第3期。,因此本文選擇將第五工作委員會的談判進程作為專門研究對象。在對相關檔案文獻予以充分利用的基礎之上,來對朝野雙方針對相關議題所展開的談判過程以及后續影響予以實證性的考察,進而嘗試對政治轉型時期新聞傳媒體制變革的一系列特點予以總結歸納。
第五工作委員會主要負責政治轉型時期新聞傳媒體制變革的談判,它是在反對派圓桌會議[注]“反對派圓桌會議”是由數個反對派政黨組織共同成立的一個聯合組織,其成立于1989年3月22日,解散于1990年4月27日。的堅持之下才得以設立的,因為在匈社工黨看來,在通往議會大選的這段過程當中去草擬一份新的新聞媒體法案并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議題。反對派陣營針對新聞傳媒體制變革有著諸多的訴求,其中最為核心的訴求之一,就是要爭取為反對派組織在將來的議會選舉階段確保獲得平等的機會。具體而言,就是要為各個反對派政黨組織爭取獲得全國性媒體如匈牙利廣播電臺、匈牙利電視臺、匈牙利通訊社以及全國性日報對之進行平均報道的權利。為此,在專家委員會談判的開始階段,反對派圓桌會議便很快提出了要求建立一個“臨時監督委員會”(Provisional Oversight Committee)以確保媒體進行平均報道的主張。
反對派圓桌會議在1989年7月13日召開的內部大會結束之后,對外發布了一份聲明,公開就建立臨時監督委員會的相關事宜提出了如下提議:第一,為了保證全國性的大眾傳媒機構能夠執行一種中立客觀的報道政策,反對派方面提議建立一個臨時監督委員會;第二,該臨時監督委員會將由不多的成員組成(5至8人),適合于執行操作性的工作,是一個被賦予臨時任務的機構,其履職期限直至下一次議會選舉的結果公布為止;第三,建立臨時監督委員會的決定應當由政治談判會議作出,其委員將由第五工作委員會予以推薦。
這份聲明還同時列舉了臨時監督委員會所應具有的相關職責:第一,提出制作節目的政策建議以保證機會公平的條件;第二,對來自公共組織、政黨以及社會運動組織的相關投訴予以評估;第三,履行發布相關警告的權利;第四,擁有作出人事任命建議的權利[注]Note 8, Document No. 75,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lius 18. jegyzo"k?nyv”, in Melinda Kalmár and Béla Révész, ed.,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Kerekasztal-Tárgyalások 1989-Ben, Vol. 6, Budapest: j Mandátum, 2000, p. 490.。
反對派繼而將這份提案提交至7月18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予以討論,參與談判的其他兩方即匈社工黨和第三方組織的代表們在原則上并未對這一提案表示反對。因此,在這次會議結束之后,由第五工作委員會所委派的一個專家子委員會便接著就建立臨時監督委員會的相關問題進行了討論,并且基于反對派所提交的那份提案擬定了一份關于建立臨時監督委員會的計劃書,隨后于7月25日將它提交給了第五工作委員會[注] Note 9, Document No. 75,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lius 18.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490.。
在8月8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參與談判的三方代表共同對這份計劃書進行了審議,并且最終就一系列相關問題達成了一致意見。具體而言,三方代表首先就反對派圓桌會議提出的意在實現媒體公正報道的五點建議達成了一致,即提議即將建立的“公正信息委員會”[注]在此次會議上,三方代表還一致同意將原來提案中的委員會名稱“臨時監督委員會”改為不那么具有攻擊性的“公正信息委員會”(Impartial Information Committee)。應當對匈牙利通訊社、匈牙利廣播電臺、匈牙利電視臺這三家全國性公共服務機構的相關工作予以監督,督促其遵循以下基本原則:第一,應當就國內的政治事件以及相關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的進展情況予以公正地報道;第二,應當對不同政治力量的行動和立場予以平等地報道;第三,應當為各種政黨和組織作出回應提供同等的媒體條件,同時在報道其具體的聲明和立場時采用如下社論和新聞標準,即應當明確述及該政黨組織的起源、背景、并進行相互參照;第四,這些媒體機構的工作人員在其工作過程中,應當避免透露他們個人的政治傾向;第五,那些負責新聞政策和編輯工作的(媒體機構)管理人員對于履行上述基本原則更應負有特別的責任。
此外,三方代表還就建立公正信息委員會的其他事宜達成了一致,具體包括:第一,認定該委員會應當作為一個實際運作的、高效且獨立的五人機構來與政府方面協同工作,其委員應當是因其公正性而受到社會尊重的著名人士,與各個政黨都保持著一定距離,且又是公共傳播領域的專家;第二,政府方面應當通過適當的決議來配合該委員會的建立,同時為其開展運作提供技術設備;第三,該委員會的成員應當領受薪水;第四,該委員會有權制定其自身運作的方式和標準,為此它有權充分地使用媒體資源;第五,政府方面應當命令各家大眾傳媒機構的負責人來協助委員會開展相關工作[注]Document No. 78,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8.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499.。
在達成上述共識之后,第五工作委員會便委托匈牙利部長會議將其關于實行公正報道的原則以及建立公正信息委員會的五點提案轉交給了三大全國性大眾傳播機構即匈牙利通訊社、匈牙利電視臺以及匈牙利廣播電臺的領導層予以審議。這三家機構的負責人也很快就此給出了公開回應。在這三封回信中,他們一方面對于第五工作委員會所提出的政治原則表示了認同,但是另一方面也從政治和專業的角度對于建立公正信息委員會的提議表達了諸多的疑慮[注]參見Note 7, Document No. 79,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15.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05-507。。
到了9月12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三方代表開始就公正信息委員會的委員進行提名。反對派代表團為公正信息委員會提出了5名候選人,但是其中的一位候選人鮑布什·安德烈(Babus Endre)遭到了匈社工黨代表團的否決,其理由是此人已經是民間組織開放俱樂部(Openness Club)主席團的成員之一了。于是三方代表最后同意,反對派應當在下一次中級會談大會召開之前提名一位新的候選人[注]Document No. 84,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szeptember 12.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25-526.。
不過在此之后,反對派圓桌會議內部卻一直未能就公正信息委員會的委員提名問題達成一致,因此也就未再提出過新的候選人建議,這便使得建立公正信息委員會的計劃最終未能得以實施。不過取而代之的是,匈牙利政府在其于1989年11月20日召開的特別會議上,決定成立一個由15名委員組成的(媒體)監督委員會,其委員將由時任總理予以任命[注]Note 3, Document No. 78,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8.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500.。
匈牙利政府隨后還于11月22日發布了一份《關于監督匈牙利電視臺和匈牙利廣播電臺相關工作的指導規定》。這份文件明確指出,匈牙利電視臺和匈牙利廣播電臺對于實現和平轉型的目標將具有重大的貢獻。這便要求對其監督和管理機制進行一定程度的重組,以使其能夠與政治多元化以及新興的多黨制度實現某種有機的結合。為此,匈牙利部長會議發布了一份正式指令,宣布了建立監督委員會的決定,并且明確闡述了該委員會所應具有的職責[注]關于這份指令的具體內容,參見Note 2, Document No. 85,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szeptember 19.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29-530。。
雖然該媒體監督委員會是由政府主導建立的,但是從這份政府指令的內容可以看到,委員會的職責要求事實上已經在諸多方面借鑒甚至是直接采納了此前反對派的提案以及第五工作委員會達成的協議中的一系列要點和原則。因此可以認為,第五工作委員會的相關談判工作,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對于當時的媒體機構乃至于政府當局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造成了持續的沖擊和影響,并且最終得到了某種制度化的落實。盡管在某些反對派組織看來,這其中還依然存在著諸多的不足。
第五工作委員會負責討論的另一個核心議題,涉及整個圓桌談判的公開性問題,而該問題又是與此次談判的合法性問題緊密相關的。事實上,早在1989年4月下旬至6月上旬所舉行的籌備性談判期間,談判雙方的合法性問題就已經被提及了多次。一方面,反對派陣營對于匈社工黨執政當局以及處于其掌控之下的本屆議會的執政合法性提出了諸多質疑,這自然情有可原;然而另一方面,盡管反對派陣營有理由相信其自身在民間享有著比匈社工黨更高的支持率,可是在下一次議會自由選舉舉行之前,這些反對派組織其實也同樣沒有獲得社會的任何正式授權來與匈社工黨就體制轉型的問題進行談判。也就是說,反對派在法理上其實也同樣不具備主導這場體制變革的合法性[注]Document No. 39, “A Nemzeti Kerekasztal-tárgyalások plenáris ülése 1989. június 21”,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2, pp. 154-155.。
既然各方政治勢力都缺乏必要的合法性,那么如何為這場政治談判盡量地確立起某種基本的合法性便顯得尤為重要了。因此反對派陣營才極力主張,未來政治談判的使命只應局限于為建立民主制度創造條件和提供法律基礎,此后經由自由選舉產生的新一屆議會才應當被賦予處理其他問題(如經濟和社會體制改革)的權力。而當前這一合法性缺失的現實,同時便意味著談判過程必須盡量做到公開透明,因為這個過程需要得到民眾的監督與認可。
然而隨著圓桌談判的正式開啟,談判的公開性問題卻隨即增添了新的變數。在談判三方于6月10日簽署的籌備性談判協議中,曾初步設立了全體大會和工作委員會這兩個談判層級,并且規定了全體大會將對外界開放,而由專家參與的工作委員會會議則不對外界開放。然而到了三方代表于6月21日就此次談判的組織架構安排簽署協議的時候,談判架構又因為匈社工黨代表團的堅持而增設了一個中級會談層級。由于此前的那份協議只是明確規定了全體大會應當對外開放,所以就談判的公開性而言,這一新增的中級會談層級的一系列談判會議便被自動歸入了工作委員會那個類別,成了不對外界開放的閉門會議[注]Note 10, Document No. 75,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lius 18.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490.。
中級會談大會的職責是負責就那些工作委員會無法達成一致的議題進行更高層級的磋商與談判,不難想象,它將成為各方開展博弈的一個重要政治平臺。所以自從增設中級會談層級的那一刻起,反對派便一直在極力推動中級會談大會的公開化,同時還在爭取所有層級的談判會議都能得到媒體的報道。
至于匈社工黨的立場,則恰恰與此相反。因為可以想見的是,談判的過程越是公開透明,匈社工黨在那些實質性的改革議題上所將承受的壓力就會越大,其代表團在談判會議中的處境也將更為不利。因此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匈社工黨代表團都堅持以此前的協議未有明確規定為由,極力拖延中級會談大會的對外開放。
除了極力推動中級會談大會的公開化之外,反對派陣營還在努力嘗試通過其他方式來進一步提升談判的公開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舉措,便是提議匈牙利電視臺應當盡早開播一檔定期的談話節目,來對圓桌談判的相關進程予以及時地呈現。在反對派代表團的推動之下,第五工作委員會得以就談判的公開性問題進行了討論,并且草擬了一份提案提交至7月6日召開的中級會談大會予以審議,這份提案主要包含了如下幾點內容。
首先,該提案明確提出,為了向公眾定期地提供相關資訊,第五工作委員會建議中級會談委員會敦促匈牙利電視臺最高管理層盡早開播一檔定期的電視節目;其次,該提案就這檔節目的播放時段、播出信號和播出頻率等事宜提出了幾點具體建議;再次,該提案對涉及談判公開性的其他問題進行了闡述,譬如建議在中級會談大會開始后的前五分鐘,各類媒體可以對之進行不受限制的報道,而在每次大會結束之后,三方的發言人可以接受媒體采訪,其各自的代表也可以發表相關聲明;最后,該提案還就會議的記錄方式提出了建議,即提議三方代表團授權一個叫做“黑匣子”的攝制小組來用錄像的方式記錄下所有三個層級的談判會議并攝制一部紀錄片[注]Note 7, Document No. 74,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lius 10.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483-484.。
在7月6日召開的中級會談大會上,三方代表一致決定,允許各家媒體在中級會談大會開始后的前五分鐘在場進行報道。關于開播電視節目這個議題,第五工作委員會隨后在7月10日召開的會議上達成了一項原則性協議,各方一致同意應當立即開播這檔定期的電視節目,但卻未能就細節問題進行商定。到了8月1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匈社工黨代表團的立場相比之前出現了一些倒退,因為其否決了每周播放一次節目的提議,此舉也直接導致第五工作委員會未能就此達成一個協議[注]Document No. 77,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1.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494-495.。與此同時,涉及對談判進程開啟定期的電視報道以及在議會選舉開始前制作播出對各個政黨進行介紹的電視節目等議題的提案,也曾在電視臺管理層和第五工作委員會之間往來反復了多次[注]Note 4, Document No. 77,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1.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496-497.。
貫穿談判的早中期,反對派似乎一直難以說服匈社工黨代表團以及電視臺管理層在達成一個原則性的協議之外再有所實際行動,在涉及到保障全國性媒體的平均報道尤其是電視臺的報道等議題時則更是步履維艱。無論是匈社工黨代表團還是電視臺管理層,似乎都在試圖推延相關電視節目的制作和開播。
在1989年5月31日召開的內部大會上,反對派圓桌會議作出了一項決議,決定建立一個反對派自身的電視專家委員會,并委托該委員會在與電視臺高層官員所進行的雙邊談判中全權代表反對派圓桌會議[注]Note 8, Document No. 74,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lius 10.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484.。這項決議為電視專家委員會設定了三個目標:第一,應當確保三方談判的公開性;第二,在議會選舉開始之前,應當為反對派圓桌會議的成員組織以及其他反對派組織確保獲得通過電視臺進行自我介紹的機會;第三,應當確保上述兩檔電視節目(即報道談判進程和介紹反對派組織的兩檔節目)的報道不會導致其他公共電視新聞以及政治節目中相應報道時間的減少。
為了達成上述目標,反對派圓桌會議還繼而為電視專家委員會討論制定出了如下談判策略:首先,應當與電視臺管理層展開具有建設性的友好接觸,承認并聲明一個事實,即有跡象表明電視臺方面在過去的數周時間內已然作出努力,為反對派圓桌會議提供了一定的報道空間,并且繼續鼓勵這一進程;其次,應當在所有的談判會議中明確表明,反對派圓桌會議絕不希望以一個多黨體制下的文化專制來取代如今一黨體制下的半軍事化文化專制;最后,應當明確表明,直至(下一屆)議會大選結束,全國性的電視新聞報道都不應受到匈社工黨和政府當局的指揮干預,同時應當要求對電視臺的內部資源進行重組,并且給予一定的從事(新聞)專業工作的自由度[注]Note 8, Document No. 74,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lius 10.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484-485.。
基于上述目標和策略,反對派電視專家委員會此后與匈牙利電視臺管理層進行了總共三輪的談判。在第一輪談判中,反對派電視專家委員會拜訪了匈牙利電視臺臺長并提出了相關要求。電視臺方面予以了友好的接待,其管理層于次日召開會議對反對派的要求進行了討論,并且作出了臺長決定。
第二輪談判于7月7日舉行,電視臺方面有8位高層管理人員參與了談判。反對派在此次會上提議,未來應當由電視臺的相關新聞節目以及一檔由佩塔克·伊什特萬(Peták István)擔任主持人的電視節目(其內容應包含反對派要求的專家公開辯論)來共同承擔確保圓桌談判公開性的職責。當然其前提條件是需要盡快取得其他兩方代表團所出具的書面同意書。反對派電視專家委員會主席厄里·喬鮑(O"ry Csaba)就此提交了一份談判會議紀要的復印件,隨后得到了電視臺管理層的接受。
反對派方面本有可能在第三輪談判中取得更多進展,不過由于此后不久匈社工黨代表團的談判立場隨著其負責人的變更而轉趨強硬,整個談判進程也因此陷入了某種停滯狀態。該局面直至8月24日的中級會談大會重啟才算有所突破。
在8月24日得以重啟的中級會談大會上,三方代表終于達成一致,決定此后的中級會談大會將對外界開放,各家媒體的記者們將可以全程參加中級會談大會進行報道[注] Document No. 62, “A Nemzeti Kerekasztal-tárgyalások k?zépszinto" politikai egyezteto" bizottságának ülése 1989. augusztus 24”,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3, p. 410。需要補充指出的是,談判會議(尤其是在談判的早期階段)是否應當完全對外公開,其實并非毫無爭議。因為公開會議的做法將成為一把“雙刃劍”——它一方面的確能提高談判的透明度,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會對公眾情緒造成過于直接而迅速的影響,從而反過來對談判進程帶來不當的干擾與沖擊。事后看來,匈牙利圓桌談判的中級會談大會直至談判接近尾聲的8月下旬才得以對外公開,或許恰恰不失為一個較為適宜的狀況。因為它既在談判早期避免了社會情緒的侵擾,又在談判后期適時增加了透明度。。此外,匈社工黨代表奇科什·約瑟夫(Csikós József)還向大會提交了第五工作委員會基于已有共識所擬定的一份提案,其內容主要涉及公正新聞報道的原則以及新聞媒體的角色。在此基礎上,反對派代表還進而對這份提案的內容進行了兩點補充:一是提議將工作委員會層級的會議也同樣對外界開放;二是再次提議盡快開播那檔定期的電視節目來對談判進程以及各個政黨組織的情況予以報道和介紹。匈社工黨代表團對這份提案表示了認可,但是暫未接受反對派代表補充的那兩個提議[注]Document No. 62, “A Nemzeti Kerekasztal-tárgyalások k?zépszinto" politikai egyezteto" bizottságának ülése 1989. augusztus 24”,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3, pp. 377-379, 407-409.。
雖然此次的中級會談大會依然未能完全解決談判的公開性問題,不過反對派陣營的單方努力此時終于取得了更多進展。在此前的8月22日和23日,反對派圓桌會議的代表洪基斯·埃萊梅爾(Hankiss Elemér)已經與匈牙利電視臺臺長拜賴茨基·久洛(Bereczky Gyula)等媒體機構的負責人就電視節目的相關問題舉行了兩次會談。基于這兩次會談所達成的成果,洪基斯起草了一份協議草案,并且隨即得到了反對派圓桌會議成員組織的共同簽署。
具體而言,反對派圓桌會議與匈牙利電視臺主要就以下事項達成了協議:
第一,自(1989年)9月11日開始,匈牙利電視臺將為一檔政治類的節目提供每周三次的播出機會,該節目將于晚上9點30分開播,時長為45至60分鐘。該節目一方面將呈現出此次就民主轉型而開展的三方會談中的主要爭議點,另一方面也將呈現出在接下來的議會大選中展開角逐的各個政黨組織及其重要領導人的風采。
第二,在一個由兩至三人組成的公正專家小組的監督下,該談話節目將通過電視臺進行直播。節目的每一輪辯論都將聚焦于一個單獨的根本性議題。每期節目將由參與政治談判的三方各派出一到兩名專家來參加,間或也會邀請其他嘉賓來參與節目。
這檔節目將要討論的問題主要包括:1.如何進行投票?不同選舉制度的長處與短處;2.經濟模式問題,存在哪些可以使得匈牙利從經濟危機中逐步復蘇的替代性方案;3.歐洲與匈牙利,匈牙利的外交政策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所面臨的選擇與困境;4.建立一個民主政治制度的替代性方案及其挑戰,同時還包括設立國家總統職位的相關問題;5.自治政府,地方權力中心以及地方民主的問題;6.公共行政改革的理念和方案;7.關于貧窮、財富、社會思考和公共負擔的問題,以及與政治和經濟改革相關的社會問題。
第三,對政黨進行介紹的節目將由各個政黨組織自己進行制作,匈牙利電視臺將對此提供技術支持,如果需要還將提供專家協助。這類節目每期時長為30分鐘。各個政黨將在節目的框架內對其政治主張的關鍵內容及其高層領導人予以介紹。
第四,參與相關電視節目的各個政黨組織、負責編輯工作的專業人員以及電視臺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努力去使得這些節目對于廣泛的電視觀眾來說是通俗易懂且不乏趣味的[注]Note 5, Document No. 81,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29.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17-518.。
此后,在第五工作委員會的不斷敦促之下,匈社工黨代表團團長波日高伊·伊姆雷(Pozsgay Imre)終于在8月28日召開的中級會談大會上宣布,電視臺管理層內部已經決定,每周將為談判各方提供50至60分鐘的節目時間,以使得此次談判變得更加地透明和包容[注]Document No. 64, “A Nemzeti Kerekasztal-tárgyalások k?zépszinto" politikai egyezteto" bizottságának ülése 1989. augusztus 28”,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3, p. 490.。三方代表還進而決定,將設立一個由三人組成的編輯委員會來與電視臺的編輯團隊協同合作,負責為相關電視節目的制作進行準備。隨后這檔負責報道談判進程的電視節目于9月8日晚得到了首次播出[注]該節目在每周五晚上9點30分播出,由匈牙利電視臺高級編輯鮑洛·哲爾吉(Baló Gy?rgy)擔任主持人。參見Note 4, Document No. 83,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szeptember 5.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523。。
此外,反對派還一直在就對各個政黨組織進行介紹的電視節目的開播問題與電視臺方面進行著磋商。最初,反對派要求獲得每周2次、每次50至60分鐘的節目時間,但是電視臺方面表示只能給予反對派和第三方組織總共45分鐘的節目時間[注]Note 3, Document No. 82,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szeptember 4.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20-521.。后來反對派將要求降低為每周2次、每次30分鐘的節目時間,不過依然未能獲得電視臺方面的接受。雙方最終達成的方案是,反對派圓桌會議將會在每周三晚上9點30分開播的電視節目中得到45分鐘的時間來對自身情況進行介紹,而第三方組織也將獲得同等的介紹時間[注]Note 5, Document No. 83,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szeptember 5.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523.。隨后這檔節目于9月中旬得到了首次播出。
如前所述,反對派對于第五工作委員會談判的核心關切之一,便是要為反對派組織在未來的議會選舉中爭取到平等的機會,這同時便意味著要求匈社工黨放棄其對于媒體資源的絕對壟斷。而這里所謂的媒體資源,也并不止于上文所述的全國性媒體,同時還包括處于首都布達佩斯之外的地方媒體資源,其主體便是此時依然處于匈社工黨地方黨委組織控制之下的地方報紙。
因此在1989年8月15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反對派代表團便首次提出,第五工作委員會應當就匈社工黨對于日報(尤其是地方日報)的壟斷問題以及如何打破這一壟斷的問題盡快達成一個共識。就此而言,反對派認為由匈牙利記者協會于8月9日提出的那份倡議是一個好的開頭,至于是否接受這份倡議,則還需等待其他兩方代表團的回應。反對派代表還進而指出,在逐漸臨近議會大選的這段時期內,談判各方應當就該問題達成一個協議,因為如果匈社工黨對于地方媒體的壟斷到了議會選舉時期還沒有被打破的話,所謂各政黨都能平等獲取媒體資源的這一承諾將注定成為一句空話。
然而匈社工黨代表卻在會上回應表示,諸如變更地方黨報的管理者以及使這些報紙同樣能為其他非政黨組織所用等問題,都應屬于其初始創立者的權限范圍。也就是說,那些涉及全國性報紙的相關問題只能由匈社工黨中央委員會來予以決定,而那些涉及地方報紙的相關問題也只能由作為出版者的(匈社工黨)地方黨委會來予以決定。這同時也意味著,這類議題應當由(負責政黨法談判的)第二工作委員會而非(負責新聞法談判的)第五工作委員會來負責討論決定,因為第五工作委員會并不具備就政黨的組織及其資產等議題作出決議的權限。隨后第三方組織的代表也發言對匈社工黨的立場表示認同,認為涉及全國性和地方性報紙所有權的問題并不在第五工作委員會的職權范圍之內,因此第三方組織明確拒絕就相關議題展開討論[注]Document No. 79,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15.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03-504.。
此后直至9月18日圓桌談判閉幕,各方都未能就該議題取得實質性進展。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匈社工黨進一步感受到了來自新聞從業人員以及整個社會的巨大壓力。9月30日,在民間組織開放俱樂部的組織之下,來自首都布達佩斯之外的地方報紙和獨立報紙的新聞記者們聚集于匈牙利東南部城市塞格德(Szeged),召開了一次全國性的新聞記者大會。大會隨后通過了一份宣言,并且發表在了10月2日出版的《匈牙利民族報》上。
這份宣言指出,隨著匈牙利的政治轉型不斷取得進展,地方報紙的改革前景問題也正變得愈益迫切。基于地方日報享有信息壟斷的那種鄉村的媒體結構,對于大多都不是匈社工黨黨員的當地居民們來說,如今已變得無法接受了。同樣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匈社工黨中央委員會及其地方組織還壟斷了當地的報紙,保留著任命主編的權力,并且決定著總印數多達125萬份的20種日報的編輯政策。
塞格德大會的參與者們進而在這份宣言中明確提出,在對所有事項予以考慮之后,他們決定敦促全國調解委員會將地方報紙和出版社的所有權問題緊急列入其議事日程。在他們看來,地方報紙應當為所有的政黨和組織提供平等的機會,其編委會應當保證為本地居民提供可靠的信息,主編職位應當對外開放招聘,而且這些出版物不得作為任何一個黨派或運動的獨家宣傳工具。因此,大會的參與者們公開敦促全國調解委員會切實履行已經于1989年8月24日獲得通過的關于匈牙利通訊社、匈牙利廣播電臺以及匈牙利電視臺的公正信息原則,并且應當使得這些原則也同樣適用于作為公共服務機構的地方報紙[注]Note 2, Document No. 87,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október 3.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535.。
迫于來自各方的壓力,匈社工黨代表團終于在10月3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提交了一份過渡方案,并且在其中明確提出,為了在選舉期間創造媒體報道的平等機會,匈社工黨愿意將地方報紙的問題視為一個政治問題并就此提出如下提案:
“第一,在選舉時期,即從提名程序開始到投票結束,政府應當為一份全國發行的選舉出版物的創刊發行提供便利,其所需資金應當來源于為選舉而撥付的中央財政預算。政府應當邀請相關專家來對發行此類出版物的成本影響和編輯原則予以研究,同時還需考慮到在選舉期間所要保證的平等機會原則,進而就發行和定價等技術問題制定出操作方案。在選舉期間,該出版物的功能定位是就各個不同政黨平臺以及候選人的情況來為公眾提供全面綜合的信息。
第二,地方出版社應根據其所掌握的技術和組織手段來出版一些選舉周刊。本著機會平等的精神,這些出版物應當對各個政黨的目標、選舉方案以及候選人予以介紹。
除了地方上現有的能對輿論起到引領作用的報刊之外,一些獨立的組織機構從提名過程開始直至選舉結束,也都應當起到與那些跨黨派的競選監督委員會相類似的功能,即應當對選舉相關的媒體業務予以監督并且維護機會平等原則的實行。
在出版選舉周刊的時候,地方出版社應當從撥付給競選活動的中央財政預算中獲得撥款。
第三,由于每個機構法人和自然人至少在法律意義上都擁有創立發行一份獨立出版物的權利,因此如果參加競選的某個政黨提出了相應要求,政府便應當為那些獨立的或者某人自己的選舉出版物提供撥款,該款項將從競選活動基金中予以撥付。
第四,為了保障媒體平等,專家委員會應當邀請一些所謂的獨立出版物來提出參與競選活動的標準和方式,以便委員會也將這些因素考慮在內。
第五,匈社工黨代表團將不排除會授權發布付費廣告以傳遞一些積極信息,并且保證將在今后予以另行決定。”[注]Document No. 87,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október 3.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534.
在10月10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反對派代表團針對匈社工黨給出的上述提案作出了進一步的評論和回應[注]Document No. 88,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október 10.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p. 537-538.。當然,隨著匈社工黨于10月9日之后重新改組為“匈牙利社會主義黨”(以下簡稱“社會黨”)[注]1989年10月6日至9日,匈社工黨召開了第14屆代表大會。大會作出決議解散了匈社工黨,同時宣布將改組為一個新的政黨——“匈牙利社會主義黨”。,以及此后不久議會選舉大幕的徐徐拉開,反對派后來也并未執意堅持先前的原則立場,而是轉而采取了某種較為現實的策略,即一方面接受了發行選舉周報的方案,另一方面則在繼續努力推動地方報紙盡早地脫離社會黨的控制。
第五工作委員會當初是在反對派陣營的堅持之下予以設立的,其原本的職責定位主要是在通往議會大選的這段時期當中去草擬一份新的新聞媒體法案。反對派代表紹約姆·拉斯洛(Sólyom László)的主張很具代表性,他曾明確提出,反對派圓桌會議在第五工作委員會進行談判的整個過程當中,首先應當關注那些具有長期影響的民主立法問題。因此,他曾極力敦促第五工作委員會應當就新聞媒體法的相關議題討論出一個詳細的提案,進而促使涉及新聞服務以及信息保護規范等內容的新聞法草案得以盡早地獲得通過。
可以想見,在隨后展開的談判過程當中,新聞媒體法的草擬工作也自然受到了三方代表團的高度重視。可以說幾乎在第五工作委員會召開的每一次會議上,三方代表都會就新聞媒體法草案中的一些具體規定和條款表述展開討論,也常常能夠就某些議題達成一個階段性的共識。譬如在1989年8月29日召開的第五工作委員會會議上,三方代表便得以就新聞媒體法草案中的一系列事項達成了一致[注]參見Document No. 81,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augusztus 29.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515。。
然而同樣不難想見的是,在第五工作委員會的現實工作當中,針對新聞媒體法的草擬工作也常常會受到其他更為緊迫談判議題的沖擊和取代。此外再加上這項立法工作的內容又的確是過于龐雜且還需不斷協調各方立場,其工作負荷和協調難度都可謂大大超出了第五工作委員會談判代表的能力范圍,所以直至第五工作委員會召開的最后一次會議,三方代表都未能就新聞媒體法的修訂草案拿出一個大致的文本。
不過另一方面也需看到,其實正如本文所梳理的那樣,第五工作委員會所負責討論并每每有所進展的一個個談判議題,其實無一不牽涉到國家傳媒體制的重大變革。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雖然第五工作委員會最終未能就新聞媒體法的草擬工作達成一個協議,但是其所開展的談判工作,卻又都可謂是在對國家的新聞傳媒體制實現著某種變革與突破,同時亦是在對原有新聞法的相關規定和條款進行著某種實質性的沖擊和修正。
匈牙利在二戰后被蘇聯紅軍占領,隨即被納入蘇聯的勢力范圍,其后又在匈牙利共產黨的主導之下建立起蘇聯式的政治經濟體制。毫無疑問,其所采行的新聞傳媒體制也是典型的蘇聯共產主義模式。而當匈牙利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實現了政治轉型、并繼而完成民主鞏固之后(以匈牙利于2004年正式加入歐盟為標志)[注]匈牙利在實現政治轉型之后,經受住了歐盟從1997年到2002年連續六年對其進行的系統評估,歷經入盟聯系國、入盟候選國及歐盟成員國三個階段,于2004年正式加入了歐盟。,其傳媒體制也已大體轉型為西方自由主義模式。如果說上述兩段時期的傳媒體制都無法跳脫經典傳媒理論的分類和概括的話,那么匈牙利在實現政治轉型的那段特殊歷史時期,即從1988年5月卡達爾·亞諾什(Kádár János)被迫下臺[注]匈社工黨于1988年5月20日至22日召開了一次黨的特別代表大會,大會免去了在1956年事件之后擔任匈社工黨最高領導人長達32年之久的卡達爾的匈社工黨總書記職務,授權之前擔任政府總理的格羅斯·卡羅伊(Grósz Károly)取而代之。到1990年5月經由議會自由選舉實現政黨輪替的這段時期,其傳媒體制可謂已然超出了以往傳媒理論的解釋框架。因為其一方面開始得以在越來越多的領域突破了舊有蘇聯共產主義模式的種種限制,另一方面又仍然與西方自由主義模式存在著極大的差別。
匈牙利政治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因為正持續經歷著種種變革和調整,所以其既無法被歸類為卡達爾下臺之前的蘇聯共產主義模式,也無法等同于加入歐盟之后的西方自由主義模式,而是“尷尬地”處于兩種模式之間的某個“中間地帶”。而且雖然此時匈社工黨執政當局對于傳媒體制的控制程度可謂介于蘇聯模式和西方模式之間,但是這種狀態也顯然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那種威權體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可以歸納出一種不同于以往經典模式的傳媒體制類型——政治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而從本文對于匈牙利傳媒體制變革談判的相關考察當中,我們也不難看到這其中所蘊含的豐富內容和重要特點。
首先,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變革,其本身便是匈牙利實現政治轉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此次圓桌談判的架構和議題設置,便已十分直觀地體現出了這一點。談判所設立的總共6個政治談判工作委員會,所負責的恰恰就是在談判各方眼中屬于政治轉型“基本法律”的談判專題。也就是說,新聞傳媒體制的變革與其他幾個工作委員會所負責的憲法、政黨法、選舉法以及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修訂工作一樣,從談判的一開始便被視為實現政治轉型的題中應有之義。
事實上,如果我們稍稍回顧第五工作委員會所重點討論的那些議題,便不難發現,這些涉及國家傳媒體制重大變革的議題最終能夠取得什么樣的談判結果,無疑也會對匈牙利當時所經歷的政治轉型、乃至于其后所將經歷的民主鞏固質量,產生十分直接而重大的影響。
其次,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變革,又是與匈牙利其他領域的政治體制改革緊密聯系、相互影響的。在此僅以反對派提出的應當實現媒體報道的自主性和公正性這一要求為例,其實這并不單單涉及傳媒體制的變革那樣簡單,而是會牽涉到匈牙利整個政治體制運行。因為匈社工黨中央委員會曾在1983年12月以及1988年7月13日召開的會議上,制定并確認了其所謂的黨員干部權限清單。該清單明確規定,全國所有工作單位的員工在行使其雇員權利以及作出人事決定之前,都必須事先征詢一位具有相應職權的匈社工黨官員的意見。這一典型的蘇聯式制度安排,顯然與傳媒體制變革的應有之義產生了直接的沖突。因此對于反對派而言,若是想要真正實現傳媒體制的變革和突破,就必須努力迫使匈社工黨去弱化乃至廢除這一干部權限清單制度。然而對于匈社工黨來說,僅僅放松對于一些傳媒機構的控制或許還可以商量,若要廢除整個干部權限清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那將意味著匈社工黨會在國家政治生活的諸多領域失去其以往的控制權和影響力。
此后在反對派的持續施壓以及匈社工黨黨內改革派的努力推動之下,匈社工黨中央委員會終于得以在1989年5月8日召開的會議上就此事進行了討論,并且最終決定對此前已經于1989年3月29日作出的相關決議再次予以確認,正式宣布匈社工黨將廢除干部權限清單[注]Note 5, Document No. 73, “Az I/5 számú munkabizottság ülése 1989. június 30. jegyzo"k?nyv”,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6, p. 480.。此舉固然是為新聞媒體展開更為自主和公正的報道工作掃除了一個重大的制度障礙,然而可以想見的是,雖然匈社工黨在名義上已然作出了廢除干部權限清單的決定,但是其在政治生活各個領域的退出進程又是不盡相同的,而這又將取決于反對派與匈社工黨所展開的各種談判博弈的具體進程和結果。在政治轉型的推進過程當中,各種制度變革之間所產生的相互推動和復雜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最后,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變革,與匈牙利整個政治轉型進程也存在著某種十分緊密的互動關系。具體而言,就是其政治轉型進程的開啟往往意味著新聞輿論管制的有所放松,而輿論環境的逐步寬松又會進一步促發民間的思想解放風潮、增強實現變革的民意基礎,而這反過來又會成為推動政治轉型進一步向縱深發展的重要動力。
就此而言,1989年年初發生的所謂“波日高伊聲明事件”便是一個十分典型的案例。1989年1月28日,時任政府國務部長的匈社工黨高層領導人波日高伊在接受一檔電臺節目采訪時,竟然公開表示:黨的歷史委員會認為1956年事件是一次“人民起義”,而非卡達爾時代所宣稱的“反革命事件”[注]在1988年年中的時候,匈社工黨中央曾任命了一個“歷史調查委員會”來負責對1956年事件重新進行調查,并最終得出了這個新的結論。然而這只是匈社工黨黨內的分析和情報,當局從未打算將這些結論原原本本地公諸于眾。一般而言,相關專家的分析報告通常都需要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由黨的相關部門進行處理之后,才會發布到特定的媒體上面。但是波日高伊此次卻突然打破了這一不成文的規定,繼而將匈社工黨黨內高層的分歧暴露在公眾視野之下。參見Note 3, Document No. 4, “Független politikai szervezetek nyilatkozata az MAZMP KB állásfoglalásáról 1989. február 18”,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1, pp. 51-52。。他的這一言論隨即在民間和黨內引發了十分劇烈的反應——匈牙利民間因為受到該言論的鼓舞,要求匈社工黨執政當局為1956年事件正名以及開啟實質性改革的呼聲可謂與日俱增;而匈社工黨高層也因為迫于黨內和民間的巨大壓力,最終決定對波日高伊的這次“出格行為”免于追責[注]波日高伊自行宣布這一黨內調查結果的舉動,還最終促使匈社工黨中央在其于2月10日至11日召開的會議上作出決議,正式接受了歷史調查委員會提交的這份報告,并且允許社會上就這一歷史議題展開討論。參見Note 3, Document No. 4, “Független politikai szervezetek nyilatkozata az MAZMP KB állásfoglalásáról 1989. február 18”, in A Rendszerváltás Forgatók?nyve, Vol. 1, pp. 51-52。。
此后,各家新聞媒體更是逐漸得以較為自主地開展采訪和報道工作。而新聞媒體對于社會現實以及歷史事件(尤其是1956年事件)所進行的更為客觀全面的報道與評論,無疑又大大促進了整個國家的思想解放風潮,并進而激發了社會上對于開啟實質性改革的普遍期望。與此同時,對于歷史真相的發掘與普及,在客觀上也有助于各方政治勢力汲取相關教訓,從而避免重蹈歷史的覆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匈牙利新聞傳媒體制的逐步變革,以及由此產生的新聞輿論環境的逐漸寬松,也完全可被視為其得以通過和平的方式實現政治轉型的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
總而言之,通過本文的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政治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具有其自身的內涵和特點,可謂完全跳脫了學界以往所定義的任何一種傳媒模式框架。相信在對于更多的轉型案例予以實證和比較研究的基礎之上,我們或許能夠就政治轉型時期的傳媒體制變革理論作出某種令人信服的總結歸納,從而為經典的傳媒理論作出某種有益的補充和發展。而相關的研究成果,不僅有助于人們進一步了解各國傳媒體制變革的異同以及各國政治轉型進程與其傳媒體制變革間的相互關系,還能為人們呈現出這其中所蘊藏的歷史經驗與教訓,進而為其他國家將來所要展開的傳媒體制變革以及政治體制改革的探索和實踐提供一些極具價值的借鑒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