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王左利

李星CERNET 網絡中心副主任、CERNET 專家委員會委員、清華大學教授
1991 年,李星教授從美國回到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任教。回來之后沒有互聯網很不適應,就到處“鼓吹”互聯網的好處。1994 年 CERNET 啟動時, 他被吸收到了網絡團隊,這改變了他的研究方向和人生軌跡。
《中國教育網絡》:您還記得第一次接觸到網絡是什么時候?有什么故事?
李星:1983 年到 1991 年期間我在美國留學,這也是互聯網在美國興起的時間。
最初使用網絡是為了節省國際電話費,先是用UUCP(Unix-to-Unix Copy)發郵件,然后開始使用互聯網。我所就讀的學校最早與互聯網聯接的是數學系的計算機,我找到負責的教授,自報家門說我是ECE系的研究生 , 問他能不能給我一個賬號上網,這樣我就開始使用互聯網。
我用來上網的第一臺計算機運行 UNIX 操作系統 ,名字叫 King, 還有兩臺機器分別叫 Queen 和 Rabbit——系統管理員的靈感來源于《愛麗絲夢游仙境》,因為該書的作者是數學家。后來做中國教育和科研計算機網時,我給計算機取名的思路是Sea、Ocean、Lake、Pond……CERNET 最早的電子郵件服務器 sea@net.edu.cn 就是我取的名字。
《中國教育網絡》:大家都說,實際上您是因為對互聯網感興趣才投身到互聯網建設和研究中的。
李星:可以這么說 , 我是個興趣主義的人。我很喜歡編程序。在美國讀書時,我的專業是信號處理,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中都大量地使用到計算機仿真。
1990 年之后,互聯網的使用者越來越多,各種網絡雜志紛紛出現。我們學校與蘋果公司有協議,可以低于市場價購買蘋果公司的 Macintosh 電腦。但當時Macintosh 還沒有中文操作系統,沒法看中文網絡雜志。閑暇時間我用 C 程序編寫了一個免費軟件“MacHanzi(Mac 漢字)”,這個軟件在沒有中文操作系統的情況下,也可以閱讀簡體漢字和繁體漢字的中文網絡雜志,很受歡迎。這個軟件進入美國斯坦福大學免費 Macintosh下載軟件排行榜的前 50 名,使我在中國留學生中小有名氣。后來萬維網瀏覽器 Mosaic 出現之后,我編寫的 MacHanzi 還被推薦為 Macintosh 系統上瀏覽中文網頁Mosaic 的 Plug-In 程序?,F在 Google 上還能搜出包含我寫的 MacHanzi 的網站。
1991 年,我回到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任教。回來之后一下子沒有互聯網,非常不適應,就到處鼓吹互聯網的好處。說多了,大家就以為我是網絡專業的,后來啟動教育網項目時,就把我吸收進來。所以我說我做 CERNET 是陰差陽錯,票友下海。
《中國教育網絡》:回想 CERNET 建設初期,哪些事您記憶特別深刻?
李星:CERNET 的啟動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得到了原國家計劃委員會科技司司長姜均露,原國家教育委員會副主任韋鈺,原清華大學副校長梁猷能等領導的大力支持,國家支持 8000 萬開始了 CERNET 示范工程。
為了籌建 CERNET,清華大學成立“中國教育和科研計算機網”項目小組,負責起草項目建議書。我們提交建議書后,很快批復就下來了。但領導說你們的建議書太薄了。為什么呢? 8000 萬的項目我們大約寫了 8000 字,相當于一個字值一萬元,可謂“一字千金”。要知道,那時普通人一個月工資也沒有 100 塊。吸取教訓,我們在寫可行性研究報告時就寫了200多頁。
初期,清華參與 CERNET 工作的幾位老師主要來自計算機系、計算中心、電子系、自動化系等各院系部門,一開始也沒有集中的辦公地點,但學校非常重視,后來組建了專門的網絡中心。梁校長說,一定要有一個好的環境,就把清華主樓一進門中廳最好的辦公地點給了我們,也非常具有標志意義。
《中國教育網絡》:入行做網絡,從互聯網用戶變成建設者,您的體會是什么?
李星:剛開始,我分管 NIC( 網絡信息中心 ),后來 NIC 和NOC(網絡運行中心)一起管,這對我挑戰非常大。因為在此之前我基本上還是外行,路由配置、地址分配這些知識全都要現學。我就一點點看材料,再具體實踐?;仡^來看,CERNET 主干網路由器一開始的配置其實并不完美,有一些小錯,但是還能工作。從中也可以感受到互聯網體系結構的魯棒性,有一些小毛病也能干活。
二十多年前我剛回國時,就有一個研究生非常認真的對我說,“李老師,您這么大年紀還親自寫程序,這應該是我們年輕人做的?!?把我嚇一跳,因為我當時還是三十多歲。通過這句話,就看出差距了。在美國,六七十歲的老教授如果他有興趣還是自己寫程序。而在中國,往往變成了博士生讓碩士生寫程序,碩士生讓本科生寫程序,感覺有點糟糕。
《中國教育網絡》:您覺得對于建設和研究互聯網而言,寫程序的意義是什么?
李星:互聯網中很多概念需要去理解,寫程序是最好的方法之一,任何事你自己做和讓別人做是兩種感覺。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也不能要求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寫程序。但是在這一生中, 如果你想致力于研究互聯網,那么必須有一個階段要實實在在做一些事,例如配置路由器和網絡編程,才能真正理解互聯網。
《中國教育網絡》:在 CERNET 建設初期,您覺得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李星:最大的挑戰是和相關規定的“斗爭”。比如,按傳統的郵電管理規定,雖然清華大學作為 CERNET 國家網絡中心的依托單位,但租用國際線路只能供清華大學校內使用,如果給北京大學使用,需要花 1.5 倍價格,再多連一個學校就再加 0.5 倍。CERNET 第一期有100 多所大學聯網,如嚴格按郵電部門的規定執行,一條128Kbps 帶寬的線路需要交納比供一個單位使用要高150 倍的價格,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此外,當時還規定,由于互聯網可以訪問國外的信息,每一個用戶必須親自到公安局注冊登記。這些傳統規定所帶來的挑戰和阻礙,需要一個個解決,才能最終走下去,并建成一張大網。
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指責相關部門,那時候互聯網作為一個新生事物,還沒有成熟的管理規定,所以還是在用老的一套郵電和公安的辦法來管理互聯網。其實管理規定永遠會落后于技術的發展,而人類社會的發展一定是技術的發展打破傳統管理規定的過程。
站在另一個角度看,我們非常感激政府部門中理解并支持互聯網發展的領導。CERNET 曾經經歷過生死存亡的時刻。建設初期,相關部門曾向國務院反映說,互聯網會影響國家安全,必須由一個部門統一管理和運行。經過我們的積極解釋,得到了領導的理解與支持。1996 年 2 月,國務院令第 195 號《中華人民共和國計算機信息網絡國際聯網管理暫行規定》發布并施行,從法規的角度授權了當時中國的四大互聯網主干網的運行主體,這一規定奠定了開放和競爭的格局,對于中國互聯網的快速發展具有極其重大的戰略意義。
《中國教育網絡》:吳建平老師一直提到,CERNET 在技術路線的選擇上沒有走過彎路,您覺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李星:這應該歸功于吳老師帶領的 CERNET 專家委員會所做的重要而正確的決策。比如開始建CERNET 時要進行技術路線選擇,當時異步轉移模式(ATM)技術非?;穑粚W術界和工業界主推,但專家委員會研究后,認為 ATM 不可能是未來的方向,頂住壓力選擇了 TCP/IP,時間證明了這個決策的正確。后 來 做 IPv6, 國 際 上 通 用 的 辦 法 是 雙 棧, 但CERNET2 堅持建純 IPv6 的網絡。雖然今天仍然有雙棧和純 IPv6 之爭,但隨著 IPv6 大規模建設的進行,純IPv6 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可。其實,真正的創新在剛開始時,一定不是公認的主流技術。
看清一項技術發展的未來方向,我掌握的原則是:第一,這項技術可以解決什么問題,能不能解決剛需,這一點如果談不清楚基本發展無望;第二,這項技術的基本原理和體系結構是什么,有正確設計思想方法的技術未必能夠成功,因為還有非技術的因素 , 但沒有正確設計思想方法的技術一定失?。坏谌?,要對人性有充分的認識,再聰明的設計者也不可能完全理解用戶需求的演進,只有理解人性,適應變化才能持續發展。
《中國教育網絡》:從 您 的 角 度 來 講,做CERNET這幾十年,您自己最大的收獲和成長是什么?
李星:做 CERNET 這樣一個龐大的工程,使我們團隊對互聯網本質有了深刻的理解,互聯網真正體現了“大道至簡”四個字。愛因斯坦說,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t simpler(盡量簡化 , 但不要過度簡化),互聯網正是這樣。
《中國教育網絡》:您應該是國內最早參與 IPv6 研究的網絡工作者,是什么契機和原因?大家有什么反映?
李星:還是 IP 地址的問題。CERNET 剛建立時,我們希望中國所有的學校都能夠聯網,每個學生都能上網,中國大約有 3.2 億學生,但 1994 年 IPv4 只剩 30~40 個 A類地址,我們不可能申請得到這么多的 IPv4 地址空間。當時國際上已經開始在做 IPv6 了,我們的博士生陳茂科提議做 IPv6 研究,于是就這樣開始了——先建了本地實驗床,再加入國際IPv6 實驗床6bone,在這個基礎上,還寫了一本書《IPv6 原理與實踐》。
一開始做這件事當然是很難的,沒多少人看好,但如果對互聯網體系結構真正理解的話,就會堅持做下去,因為 IPv6 保持了 IPv4 體系結構中最本質的東西,同時IPv6 具有更好的可擴展性。
《中國教育網絡》:您認為 IPv6 有哪些挑戰?
李星:我自己的工作主要應對兩個挑戰:第一個是 IPv4 向 IPv6 的過渡,我認為無狀態 IPv4/IPv6 翻譯過渡技術 IVI 基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第二個挑戰就是大家還是以 IPv4 的思路去做 IPv6,這其實是不對的。在硅谷有一種說法,“做集成電路的時候,要學會浪費晶體管,這是摩爾定律決定的” ;“做網絡的時候,要學會浪費帶寬,這是光和無線通信技術的發展速度決定的”。我說,“做 IPv6 的時候,要學會浪費 IPv6地址,這是由 IPv6 地址空間的規模決定的”。當然,我的說法的對錯需要十年后判斷。
IPv6 面臨著安全性的挑戰,吳建平老師領導的團隊進行的真實源地址認證技術(SAVA)取得了重大突破。還有其他的挑戰,CERNET 專家委員會的專家以及中國及全球網絡研究人員都在努力奮斗,解決一系列挑戰和問題。
《中國教育網絡》:您認為您研究的過渡技術 IVI最重要的意義或者創新點是什么?
李星:我認為IVI 的意義有兩個。第一,如何用一個無狀態翻譯技術把 IPv4 和 IPv6 之間打通,這是IVI 最大的意義?;ヂ摼W體系結構我認為有三個核心思想:“無連接、端到端和盡力而為”。無連接本身就意味著無狀態,無連接就是“條條大道通羅馬”,不需要維護狀態,無論選擇了哪條路都行。然而 IPv4、IPv6 這兩個地址空間數量級差距很大,如何用一個無狀態的技術,把它們之間能夠互相打通,這件事不容易。
第二,IVI 的思路體現了“indirection” 的概念。學術界的名言是“任何計算機科學的問題,都可以通過indirection的辦法來解決?!盜Pv4 和IPv6 無狀態翻譯技術提供了一個新的indirection 方法,其意義絕不局限于IPv6 過渡。
《中國教育網絡》:您認為 CERNET 的建設對中國互聯網以及教育系統最大的貢獻和價值是什么 ?
李星:首先,我們用互聯網的思路建設和運行了一張全國性的網絡,這件事很重要。因為實際上一些運營商還是沿襲傳統電信思路建設和運行網絡,但 CERNET 是按照互聯網的思路在做互聯網的。第二,在互聯網核心技術上,我們逐步有了話語權。CERNET 的第一個十年,我們主要是學習和跟隨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從 IPv6 開始,我們在部分技術上做到了引領。互聯網核心技術的指標是 RFC,目前全球總共有 8000 多個 RFC,其中,中國作者主導的有 100 多個,華為最多,清華第二。中國作者主導的 RFC 被后續 RFC 引用率最高的是我們團隊的成果。第三,CERNET 培養了一批互聯網人才。這20 多年,中國互聯網產生了各種技術牛人,他們在上學期間用的一定是 CERNET,而且一定是 CERNET 上的網蟲。
《中國教育網絡》:縱觀 CERNET 的 25 年及整個互聯網發展,您覺得有什么教訓或者需要重新審視之處?
李星:CERNET 頭 10 年很好,充滿活力,開創了中國互聯網發展史上的很多第一。但從第二個 10 年開始,隨著管理的嚴格,給學生提供的創新空間有所壓縮,活力開始逐漸喪失。這和大環境相關,不是 CERNET所能左右的,比較遺憾。
對于互聯網人才培養來說,試驗環境尤其重要。大學是網絡創新的最前線,美國的 sun, cisoc, yahoo,google, facebook 等等……都是從大學出來的,學生玩出來一個想法,再推廣到社會。如果管理太嚴格,就失去了創新的空間。所以我一直呼吁,管理要為創新留出空間。不給空間,就沒有辦法創新,就很難在網絡核心技術上有革命性、顛覆性的突破。
《中國教育網絡》:回顧CERNET 建設25 年歷程,您印象最深的有哪些人? 對于 CERNET 的下一步發展,您有什么期待?
李星:我印象最深的是 CERNET 專家委員會的專家們,不僅是現任的,還有已經卸任的專家們,他們和他們的團隊為 CERNET 發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
在做CERNET 的過程中,我也有幸和世界互聯網技術的頂尖人物進行了交流,如Vint Cerf,David Clark,David Faber 等等。他們絕頂聰明,熱情洋溢,不受傳統思路的束縛,為人類的文明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在 CERNET 25 年的工作中,我的體會是要處理好兩個關系。第一個關系,戰略決策和實戰落實。我們特別需要在戰略決策上有發言權——例如在 CERNET 歷史上決定采用 TCP/IP 而不是 ATM 技術,在 CERNET2 歷史上決定采用純 IPv6 而不是雙棧技術的人。因為做決策的人往往很難了解具體的運行細節,而具體的實施者又往往缺乏戰略高度。我希望每一代 CERNET 工作者,都能夠把戰略和實戰環節打通。第二個關系,網絡運行和科學研究。我的一個朋友說:“在網絡界,做最有趣的工作的人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寫文章,而花費大量精力去充實他們出版清單的人并不總有有趣的事情可說。希望年輕人在做有趣的研究,并寫出來發表?!?/p>
《中國教育網絡》:今年也是 ARPANET 誕生 50周年,對于互聯網的演變,您是如何理解的?
李星:理解互聯網的思路需要回溯歷史,一個技術的產生一定是源于需求、文化、制度各方面的綜合,同理,要理解技術路線要領悟其中蘊藏的思想。
今年是 ARPANET 誕生 50 周年,回顧歷史就會看到,為什么互聯網阿帕網在美國誕生?
冷戰期間,美國蘭德公司的 Paul Baran 提出了新的網絡思路,以對抗核打擊為目標,要求網絡有很強的生存性。為了滿足可生存性的需求,分布式的網絡架構是最合適的,而分布式拓撲自然地產生了分組交換的設計。
同期,蘇聯也提出了一個網絡項目——全國自動化系統(OGAS)項目。這個項目非常宏偉,它的基本思路是,建設全國性的網絡收集數據,建立數學模型,精準地實現計劃經濟。為了滿足這一需求,需要統一管理統一控制,中心化的網絡架構是最合適的,中心化可以繼續使用電路交換的設計。
由此可見,只有無中心才能產生分組交換的思想。這也是為什么互聯網是在這些國家產生的原因。當然還有一些更深層的原因,包括社會文化、社會結構等方面。
《中國教育網絡》:從您的角度看,未來互聯網可能遇到的最大挑戰會是什么?
李星:互聯網的巴爾干化(互聯網分裂)是全球互聯網未來發展的一個隱憂,是未來互聯網發展的最大挑戰。當下已經顯示出來的一個趨勢是,基于各種原因,各國出臺了對互聯網進行管理的相關制度,這導致未來互聯網最終可能變成一個有限的聯接,而不是全功能的聯接了。包括最為提倡互聯網開放精神的美國,也在開始封鎖一些網站和資源,這不能不讓研究者感到憂慮。
《中國教育網絡》:您是我國最早做網絡安全的,您覺得網絡安全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怎么去解決?
李星:做網絡安全,我的體會是有兩點很重要。第一點,要簡單。有一個說法是“任何程序都會有BUG,都會出錯”。其實很多安全問題的產生源于把簡單問題復雜化。比如說網站,一個靜態頁面其實是很難出漏洞的,但如果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功能,多半不安全。所以,如果增加的功能不是最本質的話,寧可不要,這也是“大道至簡”。
第二點,要分權。中心控制其實最不安全。比如斯諾登事件,如果信息安全的控制方案是多個人掌握口令才能看到大量文件,他們之間互相制約,就不會造成大量保密文件的泄露,所以分權很重要。
《中國教育網絡》:您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做過網絡指南針,是中國最早期的搜索引擎之一,后來沒有做下去,但是后來做搜索引擎的百度成功了。您有沒有什么遺憾?
李星:除了做網絡指南針(net-compass),我還做了網絡電話“順風耳(cool-audio)”,比后來的主流產品 Skype 還早。這些都沒有成為商業化的產品。但我一點不遺憾,別人做成功我也很高興,證明我看得很準,抓的都是熱點問題,這就夠了。
《中國教育網絡》:您未來想做什么呢?
李星:就是用不同于 IPv4 的思路來做 IPv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