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江山

會不會時常想起這么一個人,你們交集不算多,但彼此都有著孤獨的靈魂,并在某一刻溫柔共振?
“你確定就這樣碌碌一生嗎?”大二那年,看著桌上的熱飲漸漸冷卻,面對巋然不動的阿黃,作為被輔導員委派前去奉勸他多花些心思在學業上的班長,我終于失去了最后一點春風化雨的耐心。
很難想象眼前頹喪的人,剛進大學時曾一度是風云人物。父親早逝,寒門逆襲,高考成績優秀,受愛心人士資助……隨著系主任聲情并茂的講述不斷深入,盡管瘦弱得似乎風一吹就倒,但阿黃依舊在我們心中漸漸樹立起了高大偉岸的形象。
每所大學,總會有那么一兩個活在新聞鏡頭中的人物,只是現實故事往往劍走偏鋒,被樹立為我們的精神標桿的阿黃,此后的表現有著反常的平庸。每堂課,他雷打不動地坐在靠窗的座位,埋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學習成績沒有想象中拔尖,除了愛泡圖書館看些報紙雜志外,幾乎不參加任何文體活動,像是課文中的神童“方仲永”,在高位落差后迅速淪為平庸之人。
某次專業課上,民法老師忍無可忍,悄悄上前推開阿黃桌面上高高摞起的書籍,才發覺他埋著頭竟然是在寫小說。老師氣憤地把那本密密麻麻的本子丟出窗外,嗓音尖銳:“你對得起受到的資助,以及大家對你的期望嗎?”
秘密被揭開的阿黃顯得手足無措,周圍同學異樣的眼神,讓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
大二下學期,助學金名單出爐,阿黃榜上有名,與此同時,他卻被同學發現新買了一臺價格昂貴的筆記本電腦。幾位落選的同學,氣憤地涌到輔導員辦公室,強烈要求取消阿黃名不副實的助學金資格。
自此,阿黃被徹底拉下寒門學子的勵志神壇,活在大家鄙夷的竊竊私語中。我擔心他是否能承受這生命之重,好在他仍舊我行我素并不為自己辯解,繼續活在寢室、食堂、圖書館三點一線的生活中,閑暇時間繼續寫小說,嘗試向各種期刊投稿。
在我們為數不多的交集中,有一個通宵復習后天已熹微的清晨。我決定直接去我們系的專屬教室等待上課。深冬季節,呵氣成冰,微弱的光線投射到緊閉的教室大門上,走廊盡頭傳來鑰匙的碰撞聲。阿黃咬著饅頭跑過來,迅速開門開燈,對讓我久等一事深表歉意。
“沒關系,你每天義務管理教室,應該是我們感謝你才對。”我頓了頓,試圖組織語言打破尷尬的氣氛,“我知道你是靠勤工儉學的錢才買了電腦,大家的質疑,你不用太在意,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
“謝謝你。其實我買筆記本電腦,純粹是為了寫作更加方便。我的衣食住行,都是靠自己的稿費在支撐,助學金我早已悄悄讓給了更需要得到資助的同學。”阿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臉上讀不出悲喜,他微微欠了欠身體,“希望以后每一個人都能像你一樣,尊重每一種人生選擇。”
畢業前夕,我參與到校報的畢業專題籌劃中。指導老師準備采訪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畢業生,將阿黃作為寒門學子列入采訪計劃。無需詢問阿黃意見,我直接替他進行了婉拒。做回普通人匯入蕓蕓眾生,擺脫沉重的道德枷鎖,阿黃幾乎努力了整個學生時期。這一點,我與他心意相通。
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冬天,在一份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職業中輾轉反側的我,收到了來自阿黃的快遞。盒中,裝著他最新出版的文學集。他在信中說,我慶幸自己沒有辜負光陰,每一天都堅定而充實。
我逐漸明白,比之以一個新人律師的身份去賭未知的未來,歲月靜好似乎是渾身傷痕的阿黃的最佳之選,道路只有是否適合沒有對錯之分,誰都沒有權利去指摘他人的人生。
匆匆那年,阿黃埋頭歲月的沉默背影,是眾人眼中永恒不變的景象,只是他身戴流言枷鎖的靜默靈魂,何嘗不是在抵御冰冷、努力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