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謝華良

高爺爺個子不高，背有點兒駝。他是我們學校的敲鐘人。聽說，他已經在我們這所村小學里敲了幾十年的鐘了。

可是，學校要安電鈴了，高爺爺再也不用拿著鐵棒去給我們敲鐘了。我們說的“鐘”，就是一截兒掛在井架子上的舊鐵軌。高爺爺站在鐘旁，對我們說：“我老了，該去敬老院養老了，給你們敲了一輩子鐘，我也要歇歇了，呵呵……”他本來是笑著說的，可是眼里卻流出了淚。

我的心里突然有點兒難過。

早晨，高爺爺穿了一身新衣服，是只有在學校來重要客人的時候，他才穿的那套黑色中山裝。我們知道，這是高爺爺最后一天給我們敲鐘了。

高爺爺像往常一樣站在校門口等我們。他的臉上掛著笑，手里握著敲鐘的鐵棒，提醒我們鞋帶要系好、走路要穩穩當當……我們都沖高爺爺點頭，誰也不敢像以往那樣調皮了。

其實以往，我們也不敢在高爺爺面前調皮，只是偶爾撒一下嬌而已。不僅是因為他手里握著敲鐘的鐵棒，我們都怕他敲我們的腦殼，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校長上學的時候，高爺爺就是敲鐘人，所以校長很尊敬高爺爺。如果高爺爺把我們送到校長那里，校長一定會把我們的家長叫來，那我們不僅屁股要遭罪，臉上也要發燒了。

鐘聲響起來，第一節開始了。我一邊往教室里走，一邊回頭看敲鐘的高爺爺。高爺爺神情莊重，仿佛他手里的鐵棒是個指揮棒，正在指揮著我們這些“千軍萬馬”。

“當——當——當……”鐘聲干脆響亮，毫不拖拉。

我們匆匆跑進教室，坐好。老師走上講臺，開始講課。

老師寫在黑板上的題目才寫一半，鐘聲就響了起來。

“當當當……”

我們嚇了一跳，老師也嚇了一跳。大家紛紛往教室外張望。

鐘聲還在繼續。我們都聽出來了，這次的鐘聲不同于以往，急促，猛烈，像是疾風迅雨落到水面上，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操場上的廣播喇叭響了，傳來校長的喊聲：“各班注意，馬上到操場集合！各班注意，把課停下，馬上到操場集合……”

以前，只有學校進行防震防火演習，或者其他極特殊的情況，才會出現這種緊急集合。我們心里既莫名的緊張，又有點兒莫名的興奮。在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匆忙集合到了操場上。

全校一共六個班級，加在一起還不到一百名學生，很快就集合好了。

校長站在領操臺上，神情嚴肅。他看了看旁邊的高爺爺，只說了一句話：“高爺爺有重要事情和大家講！”

高爺爺走上了領操臺，他一只手里拿著敲鐘的鐵棒，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個白色食品袋。

我們都安靜地站著。

高爺爺說話了：“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給大家敲鐘，我本不想多敲剛才這一次鐘——可不敲，能行嗎？”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多出來的一次鐘，究竟是為了什么。

高爺爺把手里的食品袋舉起來，他說：“大家看看——這是吃剩的饅頭，一個零半拉——我剛剛在垃圾箱里撿到的！”

大家都噓了聲，同時也舒了一口氣。

“你們的心里可能在說：原來只是一個半饅頭哇，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是不是？”高爺爺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我們都嚇了一跳，馬上閉緊了嘴巴。

高爺爺揮揮手里的鐵棒，繼續說：“你們不用緊張，我不想讓你們害怕，我只想讓你們記住——課少上一會兒，可以補上，耽誤不了啥，但不好的習慣不能容忍，片刻也不能容忍！”說著，他把手里的鐵棒舉得很高，突然又放下，看看我們，又轉身看看校長：“我的話講完了。”

校長走上臺，他板著臉說：“你們在最關鍵的一天，還非要惹高爺爺生氣，是不是？這一個半饅頭一會兒就掛在大鐘旁邊，我要讓那個扔饅頭的同學自己來取，如果那個同學不來取，我就在放學的時候，讓所有的家長來認領——解散，回去上課！”

下課了，同學們都跑出去，想看看掛在大鐘旁邊的一個半饅頭怎么樣了。可是不見了——那一個半饅頭不見了。

又一節課開始了，老師站在講臺上，對我們說：“那一個半饅頭讓高爺爺收起來了，他說‘不能讓那一個半饅頭浪費，把它熱一熱可以當午飯……”

我們都抻長脖子，仿佛被饅頭噎住了。旁邊有同學小聲說：“我恨透了那個扔饅頭的家伙！”

我想著高爺爺的午飯，就是那一個半饅頭，心里十分難過。

下課了。高爺爺仍然背著手，手上拿著敲鐘的鐵棒在校園里轉悠。大家都遠遠地看著高爺爺，不像以前課間那樣，總想湊到他旁邊，要爭著替他敲一回鐘了。

高爺爺倒好像和往常一樣，笑呵呵地走到我們身邊。大家都小心地問好。我沖他說一聲“高爺爺好”就要跑開，高爺爺卻叫住了我：“小良子，你等一下。”

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著高爺爺，說：“高爺爺……那饅頭不是我扔的……”說著，我的眼淚就要流出來。

高爺爺笑了，說：“我是要表揚你一下，你今天表現得很好……”

很多同學都圍過來，他們都以為我犯了錯誤，被高爺爺抓到了。

我看到校長也大步流星地向我這邊走過來。

高爺爺說：“別緊張——今天你一進校門，我就看到你穿戴得最齊整；我在臺上講話的時候，你聽得也最認真；還有剛才，你把一個小同學從地上扶了起來……”

我說：“高爺爺……”

高爺爺笑著說：“我想讓你替我敲一次鐘！”說著，他把手里的鐵棒遞了過來。

我嚇壞了，把手背到身后，說：“不可以……高爺爺……不可以……”

校長的大手穩穩地扶住了我，說：“我看，這是個光榮的事，你可以替高爺爺敲一回鐘！”說著從高爺爺手里接過敲鐘的鐵棒遞給我：“抓緊時間，還有半分鐘上課！”

我接過鐵棒，不敢遲疑，轉身就往井架子旁跑去。

那一截兒舊鐵軌靜靜地掛在那里，以前看那上面的一排螺絲孔，就像衣服上的一排扣子孔，特別好玩兒。今天覺得那排小孔就像心里的洞，空蕩蕩的，生疼生疼的。

我舉起鐵棒，“當——”，鐘聲響了，我的手震得發麻。

高爺爺跟在我身后，對我說：“用點兒力氣！這是上課鐘，敲得快一點兒！”

我舉起鐵棒，用力敲下去：“當——當當當——”

操場上各班的同學都急忙向教室里跑去。

“當當當——當當當——”

我的手不再麻了。我覺得那些我能想起來的所有詞語用在此刻都不為過—— “莊嚴”“神圣”“鄭重”“激動人心”……

我的眼淚流了一臉。

這一天很快就要過去了。除了我替高爺爺敲了一次鐘，高爺爺自己又敲了十二次。現在，還有最后一次放學的鐘了。

我們收拾好書包，端坐在教室里，等著這最后一次鐘聲。可時間過去了好一會兒，鐘聲遲遲沒有響起來。這可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

有些接學生的家長已經在校門外等不及了，他們沖校園里喊：“校長，時間到了，怎么還不放學呀？”

老師走到教室門口張望了兩次，后來看到別的班級有學生出來了，她對我們說：“背好書包，到外面去吧。不要著急走，先到操場上，我們送送高爺爺。”

高爺爺的行李早就裝好了，校長找來一輛轎車停在井架子旁。

高爺爺沒有上車。他滿頭是汗，在辦公室和宿舍之間來回跑了幾趟，嘴里不停地說：“怎么就不見了呢……怎么就不見了呢……”

校長在旁邊勸他：“不要急，不要急……要不就別找了，用別的東西敲一下！”

“那怎么能行呢？”高爺爺好像有點兒生氣了，“怎么能用別的東西敲呢？敲不響的！”

校長搖搖頭，轉身看看我們：“誰看見高爺爺敲鐘的鐵棒了？”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是高爺爺敲鐘的鐵棒不見了。

大家互相看看，都說沒看見。有幾個同學把目光投向我，我的心狂跳起來——今天除了高爺爺，只有我摸過那鐵棒——可是，我確實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呀！

校長說：“小良子，你看見那鐵棒了嗎？”

我連忙搖頭說：“校長，我……真沒看見……”

高爺爺在旁邊擦著汗，說：“不要難為孩子，讓我再想想……”

校長也拍著腦袋幫著想，突然抬頭對高爺爺說：“您剛才好像又整理了一下行李包……”

高爺爺停頓一下，轉身奔向轎車旁邊的行李包。

大家都圍過去看。

高爺爺把他的行李包打開，翻出了被子，又翻出了枕頭，“咣當”一聲，那個敲鐘的鐵棒掉在了地上。

大家都笑起來。

高爺爺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舉起鐵棒說：“校長答應我，把它送給我留作紀念——可是我一著急，就把它先裝起來了！”

大家又笑起來。

門外的家長們也聽說了高爺爺要走，他們不再喊“放學時間到了”，紛紛請示校長，要進到校園里和高爺爺道別。

高爺爺臉紅紅的，看看我們，又看看家長們，說：“謝謝大家，對不起了……”

校長說：“好了，這一天挺辛苦的，請您快上車吧！”

高爺爺搖搖頭，笑了笑，說：“不急不急，還有最后一次鐘沒敲呢！”說完，他拿著鐵棒，走向井架子旁的鐵鐘。

“當——當——當——”，鐘聲響起來。

“當——當——當——”，鐘聲回蕩在校園里。

“當——當——當——”， 鐘聲在我們的心中久久回響……

時間過去很多年了，鐘聲仍經常在我的耳畔響起。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當眾承認錯誤：當初那一個半饅頭，就是我扔在垃圾箱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