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紅 王德民

簡介:
李揚,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理事長,第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委員。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黨組成員、副院長,第三任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曾5次獲“孫冶方經濟科學獎”,主編《中國大百科全書》(財政、金融、物價卷)《中華金融詞庫》《金融學大辭典》等大型金融工具書。
近日,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發布了《中國住房金融發展報告(2019)》,報告指出,盡管與國際相比,我國房價收入比、租金資本化率等指標仍處于高位,可明顯觀察出泡沫,但從貸款償債率指標來看,2018年的5.5%則表明償債壓力較小。究其原因,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理事長李揚表示,一方面,在我國房貸大規模發放的年代,房價總體處于歷史低位,此后房價上漲,提高了住房的重置價格,客觀上對償債形成“保護”;另一方面,我國居民儲蓄率一直較高,擁有足夠的金融資源支撐還款。日前,針對貨幣供應統計體系、儲蓄率與投資率等相關問題,李揚接受了《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的專訪。
《經濟》:1994年,您的文章《貨幣供應量的統計及調控》在金融界產生極大影響,更有人稱其為“指導了我國建立現代貨幣調控機制的改革”。請您介紹一下,當時我國現代貨幣調控機制改革的背景,以及您在當中扮演的角色。
李揚:中國的金融體系、宏觀調控體系是從傳統體制轉化而來的,與市場經濟不同,傳統體制下沒有貨幣供應這一概念,只有存款、信貸、現金發行等概念,當時宏觀調控的基本公式是“貸款-存款=現金發行”。雖然當時各種物品都有價格,但只是計價指標,并非運行指標和價值指標,更不是宏觀調控指標。
1991年黨中央正式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對于金融而言,基礎性工作就是建立貨幣供應統計體系,從完全的現金、信貸管理轉向貨幣調控。為了實現這個轉變,以銀行為核心的金融系統、政府部門、高校機構都做了很多研究,我對西方市場經濟的貨幣、金融、調控比較熟悉,所以也參與這些討論,以及中國M0、M1、M2的設計工作。設計過程中要講很多東西,寫很多東西,《貨幣供應量的統計及調控》就是集大成之所作,對建立M0、M1、M2的確立有比較大的理論支撐作用。
建立貨幣供應統計體系,以及相應的調控工具、手段、市場以及政治架構之后,中國才算有了貨幣政策,從無到有,很不容易。直到今天,中國在貨幣金融方面的宏觀調控仍處于世界第一方陣,這與我們當時的工作密不可分。
《經濟》:1978年前,中國經濟增長始終受到“儲蓄缺口”的限制,而此后儲蓄率超過投資率成為中國經濟常態,也是維持經濟高速增長的基礎。發生這一轉變的原因是什么?
李揚:根本原因在于激發了人們的儲蓄動力。從物質角度來看,儲蓄始終都存在,過去中國之所以儲蓄不足,一方面在于收入水平低下,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缺乏有效的金融體系進行動員。中國儲蓄率之所以不斷提高,其主要得益于金融體系的迅速發展,以及金融機構、金融市場、金融產品和金融服務的不斷豐富,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儲蓄渠道。
從1978年到1994年的16年間,中國金融機構從人民銀行一家獨享,發展到包括中央銀行、商業銀行、保險公司、財務公司、非銀行金融機構、政策性銀行在內的現代金融機構體系,股票、貨幣、債券等也成為人們熟悉的投資方式。儲蓄率從1978年的37.9%上升到1994年的42.6%,并且自此一路攀升。
如何將儲蓄轉化為投資,并保證其長期、均衡、可持續,是宏觀調控的基本任務。發展經濟學認為,發展中國家要擺脫貧窮落后,實現現代化的關鍵就是動員儲蓄,讓其為投資所用。只有投資才能增長,隨著儲蓄率的不斷上升,我國投資率也在穩步提高,從1978年的38.22%上升到1994年的41.25%,2008年達到44%,2013年進一步上升到49%左右。雖然近兩年來,在國內外因素的作用下,我國的投資率出現緩步下降,但仍然穩居世界前列。平均而言,30多年來我國的儲蓄率和投資率分別達到39%和38%左右,遠高于同期其他發展中國家和歷史上高速增長時期的發達國家,可以說,中國30多年GDP年均增長近10%的經濟奇跡,關鍵在于儲蓄率和投資率的持續提高。
《經濟》:2018年我國國民儲蓄率為44.91%,與2008年的歷史高點51.84%相比,出現明顯下滑。據IMF預測,這種下滑趨勢還將持續下去,到2023年中國國民儲蓄率將降至41.61%。對此,我們應如何應對?
李揚:我們習慣于過去儲蓄率的持續高增長,也要適應增速的逐漸下降。就目前而言,我們要更加有效地使用儲蓄。之前儲蓄量很多,使用效率并不高,比較浪費;儲蓄率下降之后,就要求我們在投資建設之前,做好充分規劃和設計,高效使用有限的儲蓄。事物的發展規律就是這樣,原先很粗放,現在要集約,雖然經濟增長速度在逐漸下行,但是效率提高了,質量提高了,發展也就更加可持續。
《經濟》:居民儲蓄率下降的中長期原因源于人口結構的變化,您之前也表示,今后看實體經濟應更加關注人口結構的變化。隨著老齡化加速,高速投資時代不再,人口紅利是否還存在?如何看待未來老齡化社會的中國經濟增長前景?
李揚:對于人口問題,歷來有兩種看法,一是把人視為“口”,認為是消耗;二是把人視作“手”,是創造。其實這兩種觀點都只說明了一部分道理,人是“手”沒錯,但前提是能就業,否則就只剩下“口”。
也正因此,改革開放初期我們一直鼓勵創業,既然原來的“大鍋飯”體系不能創造產值,那就通過承包激勵創收,在農村實施包產到戶,在城市推行承包責任制,讓更多的人從“口”變成“手”,進而推動工業化發展,只有啟動工業化,人才會成為紅利,沒有工業化,人就是拖累。
衡量人口是“紅利”還是“負擔”,其實就兩個因素,一是量,二是就業狀況,現在量下來了,就業狀況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必須承認我們也存在一些問題,老齡化就是其中之一,這一現象在發達經濟體中早就出現了,我們也要正視這個漫長的進程,解決的方向絕對不能錯,否則就無法回頭。目前來看,我們的方向很正確,還需要進一步推動落實。
《經濟》: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金融改革給中國經濟增長提供了動力,當前我們也在推進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將為中國經濟增長帶來什么紅利?
李揚:不管是積極作用還是消極作用,都不能脫離歷史進程來討論。40多年前,只要有就行,現在不行,要看是什么形式,針對什么問題。金融與其他領域不同,經過幾十年的運行已經積累了很多問題,有的在高速增長期暴露不出來,增速一旦下降就掩蓋不住了。以銀行為例,每天都有貸款出去,也有儲蓄進來,對其而言,只要儲蓄的量比貸款的多,就不會有大問題,即使有壞賬也能應對。但是當儲蓄量與貸款量相同或者相對減少時,一旦有不良資產,問題就會爆發?,F階段我們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從高速增長轉向中低速高質量發展,使得貸款、資金不合理使用等問題凸顯,推動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目的和核心就是提高效率,更加有效地使用有限的資金,管理金融風險。
對于中國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轉折時期,整個過程會很痛苦,近幾年金融市場也不斷出現風險,例如2014年的“錢荒”,2015年股市暴跌,近兩年互聯網金融、P2P暴雷等,這些情況還會發生,也很正常。與此同時,還有很多新的需求產生,如支持中小微企業發展,對此,我們要認清形勢,貫徹落實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目標,高效推動可持續、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