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
幾個人圍桌喝酒,波光在臉上
蕩漾。他們都來自過去
只說往事
像竊賊,瓜分著彼此內心的快樂
他們偶爾沉默,說起一位離世的兄弟
只讓酒杯開口,顫抖著吞下悲痛
外面,原野生銹
枯草抓緊大地。他們脫下外衣
暮色蓋住遠山。把杯子里的酒喝完
就各自啟程了
向東的要到海邊去,向西的要過陽關
其他三人要結伴到附近的寺廟
那里也有一位故人
他已經在塵世失蹤多年
夕陽撫摸沙灘。我躺在上面
成為余輝的一部分
淺淺的海水吞下我,又把我吐出來
海灘上的沙子,濕漉漉的
抓一把是一把
風一吹就干了,沒了
除了抓沙子,還能抓住什么呢
海水退去
我們比海水退得更快
兩條擱淺的魚,橫陳在沙灘上
誰也救不了誰的命
立秋多日了,蟬聲還是一片
它們除了叫,好像不需要干別的事
黑暗里積攢了太多響亮的話
不加快語速,有些話,怕是就來不及說了
等蟬兒把話也說完了
接下來,該是一個多么寂寥的冬天呀
月亮越來越小,掉進湖里
沒有濺起一朵水花,就不見了
霧氣升起來。這世上
有東西往下走,就有東西往上走
湖邊的小房子,燈火溫暖
仿佛不是人間。我不敢靠得太近
露水打濕了兩雙鞋
它們互相走路,走著走著就走失了
冬天再暖也是冷的。也不能
打馬看桃花。看你
站在烏桕樹下。一陣風吹過來
把地上的葉子摟在懷里
曠野、塘邊或疏林中,我不如葉,你不是風
手指又在亂彈琴。看時間走進黑暗
又從黑暗里走出來
還是看不到你。走向炊煙和燈火的河水
走不動了停在那里
單性花,雌雄同株,又如何?
這當陽的緩坡
這石頭。一小塊,一小塊吞下彼此的時光
這一副不缺誰的樣子。只是
太想時,我就從烏桕樹的枯葉里索取火焰
讓自己在云端顯現
(以上選自《星星》詩刊2019年2期)
早到的事物,比如春風催枝
用花香點燃滿院香火,草木鱗蟲
皆被神明開過光
我們走進去,適適然而友之
神普渡眾生,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快樂
在高處拍腹,在孤寒處大笑
咽下難容之事
光陰中獨苦,也獨樂
抬頭看到寒山和尚
像遇到一個熟人,沒有人知道我的高興
如果寒山兄也不知道
我就一個人偷偷地高興
松鼠成對出現,一只聞聲逃回洞里
另一只站在山崖上,豎起
毛茸茸的尾巴。它們生出驚悚
風落在我們身上
生出微寒
險處有好景。可我在人世匍匐得太久
有不易察覺的恐高癥
也不愛走夜路。掛月是件大事
就交給喜歡攀爬的人去做吧
云根處,一只白鶴飛到這里就不走了
莫非有故友隱居此山
或者,前世從這里化身為羽
塵世豈知天上事。我們帶著滿腿花粉
返回人間。路邊的點地梅
又小又白,滿山坡都是
在腳下怯生生地開
成群的小閃電,在風中不安地顫抖
美得要死
在盤山,女伴買了兩根桃木棍
確信它們能避邪
其實,我也信
在此之前,我還信過艾草、玉觀音、平安扣
信過紅
曾用紅線把六帝錢穿起來
放在兒子書包里,拜佛時求來紅布條
讓父母做腰帶
也不忘本命年買件紅衣服穿
后來,我信經書
能度苦厄,有空就坐下來默念
或抄寫,經文不離案
還信有光的事物,尤其信陽光之烈
能辟邪陰,我早起早睡
開窗啟門,就明趨光,沒事就曬太陽
更信五行之水,有容乃大
為此我觀大海,到湖邊散步,常沿河岸走
再后來,我開始相信人心
心若不正,邪念住在身體里
信什么又會管用呢
當然,我最信命
并順從運勢,安心活在自己的命里
下山時,接過女伴的桃木棍
輕敲慢打身上的關節,夜里睡得格外香
有沒有一朵花,停在這里
不會落下去
真想像那個叫梵高的家伙
把自己的靈魂,放進一種植物里
然后,只認這種植物
只按它的樣子長。隨便哪種植物都行
烏聲忽東忽西。我包里也有一只鳥
我要在寂靜的夜里,灌滿水
偷偷吹響它
綠的、粉的、紫的、淡黃的風
它們吹過我就夠了。我沒打算捉住風
盡管身上的兜子還空著
很多時候,別人說我口袋里有糖
我自己知道是個空口袋
還是會笑一下
山腳下,有一片桃林。午后的雙腳
被春天驚醒,花朵的小香囊在枝頭搖蕩
幾株不開花的樹,葉子也不壓枝
在春天就帶著顏色
和水汪汪的汁液,掉下來
突然,想起另一片樹林
女孩子小聲哭泣,整個林子都是濕漉漉的
樹葉綠得發亮,枝丫在高處
把哭聲分散,送給更高處的白云
或林子外的小河
我停住步子,軟風無聲
葉不壓枝,許多腳步壓在葉子上
更遠處的群山呈現出新綠,暖陽移動過來
帶著很好的治愈能力
轉身,和那時一樣
我把一朵桃花戴在頭上
正好是日落時分。滿地的老虎
跨過一道道黃金的柵欄,萬物的金身玉體
籠在大地的胸脯
到處閃耀著擦亮的銅器
樹葉的金耳朵,聽重金屬捶打的聲音
晚霞把我也變成一只老虎,或金錢豹
麥浪的頭發順從風的撫弄
我有稻田的起伏,和熟透的體溫
穿過一條流金河,我搞不清
自己是從夕陽里
走出來的
還是正走進夕陽里去
更遠處,是黃金堆積的地方
懸崖邊,水試過多次高空跳后
放棄了高處的位置
那么多溺水的云
在水里飄著。夕陽在為它們鍍金
哦,這夕陽
我愛你甚于愛黃金。抬起頭
天穹在金黃中泛出微紅
以上選自《中國作家》201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