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往日書

趙旗

思念是我體內的鹽

思念是我體內的鹽

析出白色的結晶體

他們安靜地在我血液里流動著

選擇合適的時機，合適的溫度，高出皮膚

我所思念的母親，依然年輕

兩條烏黑油亮的發辮垂到膝間

而歲月老了，河流也老了，我也步入中年

家庭的瑣事，工作的繁忙，還有詩歌的創作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默默地讀書

寫詩，思考人生，思考自己的過錯

或者一個人點起香煙，隨著裊裊的青煙

默默地流淚，母親，你在天堂還好嗎

小時候你的肩膀是那樣的寬厚

承載我舉重若輕的體重

承載我幸福的搖籃

那些卑微的麥子在夏季田野里瘋長

夏日里我聽到布谷鳥的叫聲

我也看到蔚藍天空里有幾絲流云飛過

再后來就是蛙鳴一片

我所見到的母親正荷鋤歸家

在夾竹桃的葉子上打瞌睡

在厚實的老粗布上安眠

枕著皎潔的月光，還有繁星點點

而故鄉的風正緊緊抱著母親的鼾聲

選自2018年《漢語地域詩歌年鑒》

每個人身體里都有一個兔子洞

突然的冬雨，讓我蜷縮成溫柔的野兔

我相信每個人身體都有一個兔子洞

他們狡兔三窟，也從不吃窩邊草

秋日的暖陽下忙碌著收集草籽、橡實、花生

懷孕的母兔陶醉在夢鄉中

厚實的皮毛下，血仍未冷

告誡暗酒色的晚霞，請別溢出來

只會讓一條布滿積雪的舊路更加泥濘

而田野里的土壤依舊堅硬，露出霜白

當月光快過螞蟻的觸角，讓荒涼略高于枯草

此時我的血液有毒，看看潮濕的心情

發霉的星光，來不及喚醒閃電、雨水、孤獨

這安逸的兔子洞，塌陷得快過白晝

母親喊瘦了我的名字

夜晚是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是因為會夢見母親

陌生是源自年輕的母親

頭戴白底藍花手巾的母親

母親喊瘦了我的名字

透過濕漉漉的槐花

也喊瘦了我體內的脂肪

喚醒了吃奶的我

如果乳頭丟在一邊，夜色沉沉

母親搖著破蒲扇，期許今夏的麥收

此時絲綢般的夜晚，充溢著奶香

一遍遍鼾聲打碎一顆顆星星

落下來，變成夏天的閃電

變成渾濁的眼睛

變成一張慈祥的臉

最后裂成一聲嘆息

云上的日子

沒有母親的日子，我無法寫出奶香的詩句

她們太弱小了，尚未成熟就已經夭折了

干枯的紙條伸向云端，那神秘的蔚藍

是母親牧羊的衣裙，而云朵是一塊塊補丁

貧苦的日子里，母親籌備家人的食物、清水、菜蔬

如今母親在云上的日子，是多么安閑，多么淡定

我想你了，母親！每當我聽到布谷鳥的叫聲

想起小時候，你指出它們飛來的方向

日子在羽毛中飛逝，而我的思念漸濃

像小滿的麥粒，果實開始灌漿飽滿

我的思念變成紫色的苜蓿，迎風飛舞

母親，云上的日子，安好？

以上選自《星星》詩刊2019年2期上旬刊

露水母親

在麻將桌上看不到母親

她需要的是一把鋤頭

一頂草編的帽子

露水微涼，打濕母親的腳踝

新鮮的草籽和泥土沾滿她的褲腳

荷鋤田間，蚱蜢飛過祖宗的墳塋

“四月清明和谷雨，種瓜點豆又種棉。

想起農諺，記憶是風干的半塊蛇皮

從未超越開滿牽牛花的竹籬笆

她愛粗瓷大碗，冒尖的雜面

更愛紅皮大蒜，溝渠中清冽的井水

母親用麥秸稈搭救一只落水的螞螂

也用艾蒿的藍煙驅趕成團的蚊子

晚霞親吻她的臉

鐵鍬鋒利，語言遲鈍

土坷垃下，一只蚯蚓像閃電

犁開故鄉貧瘠硬結的土地

飛舟濺起的浪花

飛舟濺起的浪花，你能數清幾朵

那些浪花就是母親的白發，在岸邊洗凈蓮藕

也洗凈腿上的污泥

團泊洼的天空碧空如洗.毒花花的太陽余威不減

那些向日葵低頭思考著，有青蛙在池塘里鳴叫

你看見云朵低下來，巨大的陰影從蘆葦身上劃過

驚飛的水烏繁華一片，而后又是巨大的沉默

楊樹的葉子翻起有絨毛銀色的一面，讓我瞇縫起雙眼

母親在房間的角落里，縫補我被荊棘刮破的衣服

告訴我前夜逮著的那個刺猬，如何挖洞成功逃亡

我和妹妹仔細地聽著，想象著一個勇士正在挖土

略帶腥味的水，一浪一浪地涌來

把那些野鴨子帶到水草的深處

把我的夢境也帶到白色的浪花里

余溫

祖母的手尚存余溫，

我想用眼淚喚醒沉睡的善良。

分明呼吸中還帶有花香，

我知道那是祖母的味道。

祖母累了，她非常疲倦。

細小的脈搏跟隨我的心跳起伏。

無人洞察的氣息，

像玫瑰花瓣滑落的露珠。

灰白的頭發卷曲著，

曾經的美好，謙恭，以及智慧。

沐浴著八十八年的陽光，

甜美的微笑寄托著愛情。

多么美妙的恩賜，

像葡萄一樣在體內瘋長。

任性的我，一口氣喝光，

你血管中醞釀的美酒。

與往日書

爺爺去世一年多了

去年七月那個綠色的日子

親人們從四面八方向老家聚集

白布、蠟燭、圣名、遺像聚集在一起

雨水、爆竹、泥濘的鄉間小路也在聚集

我的淚水并不比一個蜂巢富有

我的膝蓋并不比一朵花柔軟

許多日子重新浮現眼前

倒下的身軀，站立的記憶

我又看見那個消瘦的高個子醫生

在華北平原上奔波著

自學針灸醫治鄉鄰的病體

麥穗兒高了，又矮了

玉米花開了，又謝了

屬于你的只有注射器、藥片

味道濃厚的中藥，還有善心

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越來越少

生活過成減法，家，單位，醫院

詩歌寫成減法，通透，豁達，銳意

但溫補的中藥會增加，調理氣血的穴位會增加

生活的成本會減少，有足夠的碳水化合物足矣

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越來越少

只關心健康，中藥，菜蔬

我這個小康即安的人啊

怎樣才能讓內心鼓滿風帆

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越來越少

只關心穴位，氣血，還有鐵棍山藥

淘寶很少上了，最多給愛人買個煎藥鍋

文武火讓生活的滋味或濃或淡

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越來越少

對于夫妻間的拌嘴我選擇退避三舍

對于廚房的鍋碗瓢盆我會完璧歸趙

對于生活，我的選擇越來越少

以上選自《芒種》201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