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
1
所謂神樹
不過是一棵
活了很久的樹
學名油松
至今已有
三百五十幾年的樹齡
相對于年過花甲的我
它的確太老了
但老得傲慢
那一簇簇的針葉
始終蒼翠得
像剛剛開始
2
比起栽在這里的
它更像是,從
從前搖晃著走來
停在這里的
這里是北陵公園
是那座巨大的土堆
嚴嚴實實地埋著
一位皇帝的地方
每天的這個時候
我幾乎都會來這里轉轉
都會在路的拐彎處
遇上它
它由根深和葉茂兩部分組成
之間是過程,漫長得
足以讓土堆里的皇帝
成為泥土
3
再次見到它
已是凋敝的深秋
落葉紛飛的風聲里
它依舊是那副
初夏的樣子
——摟不過來的樹干
筆直地勝過
我所見到的任何一根柱子
表皮龜裂得好比
載有太多秘密的甲骨
我不止一次聽說
有人趁夜將親人的骨灰
埋在了這棵老松下
來年,當他想要挖出來重新安葬時
卻再也找不到了
這一切使它反復成為
北陵公園里沒有聲音的那一部分
使那顆經過它,而后
墜向天邊的落日
比看到的還要遙遠
樹蔭真好
七月的樹蔭更好
在東北
自上而下的陽光越強迫
樹蔭就越結實
它常以這樣的方式
反復提醒我
——只要自在
哪兒不是天堂
至于別的地方
肯定也是這樣
樹蔭對陽光的拒絕
遠遠勝過一些人
對卑躬屈膝的拒絕
我喜歡在樹蔭下
慢慢地吸一支煙
讓分開多時的肉體與靈魂
得以坐到一起
有時還會坐上很久
愜意得真想寬恕命運
和這個世界
北陵公園里
有許多叫喜鵲的鳥
即使心情很糟時
我也會遇到它們
一只與另一只那么相像
每一只都黑白分明得和是非
和身陷是非中的我
沒有任何關系
有時,我會在公園里待上很久
并看著它們,從
一個地方飛往另一個地方
我發現它們飛得越高飛得越遠
其落下來的理由就越充分
世上顧名思義的事物
從來都是不對的多
對的少而又少甚至沒有
比如喜鵲,它們總是把歌兒唱得
像叫,或者嚷
它們時而把天空
抬到再也抬不動的地方
時而又把天空迅速地降下來
而我這大半輩子
就是在這忽高忽低之中
過完的
我不會再把飛鳥劃出的弧線
看作是悅耳的琴弦
也不會再把密密麻麻的星星
看作是古希臘字母
還有星空下的遠山
以及初衷不改的恪守
我不會再把它們
看作是靜臥的駱駝
和端不走的湖
我己年過花甲
經歷也己足夠
我不會再把所謂命運
看作是庸醫開出的方子
下午,在黃河北大街
某座過街天橋上
意外地撞見一位,曾在
一張酒桌上碰過杯的人
我倆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想說點什么
卻始終沒有開口
那一刻真靜
橋下,汽車的轟鳴聲有多么響
那一刻就有多么靜
至今也忘不了
她看我的那種眼神
像收發室的馬師傅
在反復端詳著一封
“查無此人”的信件
(以上選自《詩潮》2019年7期)
我怎樣望著它
它就怎樣望著我
即使換個角度換個時間
甚至換個地方
也是這樣
今晚的月亮太圓了
是圓得不能再圓的那種圓
此刻,望著它
或被它望著的人
肯定不止我一個
它先是浸泡在
波光粼粼的興凱湖里
后又懸掛在埃菲爾鐵塔上
除此之外,國內國外的
月亮,一個樣兒
——懷抱著一塊,和
自己一樣大一樣黑的石頭
整夜漂浮在大家的頭頂
并在漂浮的過程中
把石頭弄亮
山里的黃昏這么安靜
那些向上的草木
和向下的根
似乎都不再使勁
山里的黃昏這么空曠
使一個隨意走動的人
難以遇到
另一個走動的人
因此,山里的黃昏才這么好
對于明天就要回到城里的我
它好得像是這個世界上
最后一個黃昏
但山里的黃昏有些模糊
我一直試圖分清
透明的余暉與透明的福爾馬林
哪個更加透明
比起浸泡
山里的黃昏更傾向于籠罩
此時,我坐在哪塊石頭上
不是坐在生死之間
以上選自《鴨綠江》2019年6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