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有人說,大寒過后
春天就快要來了
他們的聲音里雀躍著綠的萌芽
有一些,甚至結了毛茸茸的骨朵
我放下手中的熱茶
默默離身。此時琥珀色的太陽
隱身云霧的懸崖,拼盡力氣
在空中撒下它身體里的冷
無聲無息,向著同一個方向降落
仿佛克制地
噴吐這些年受過的委屈
過了一會兒,天空的一角重新變亮
我想我能如此理性地看待天空是因為
我常常脫離我的身體而出
坐在旁觀者的位置看我
是的,就是這樣
把你的左手摟在我的腰上
你知道我愿意將最滿意的給你
手指對骨骼的擠壓,和海浪的拍擊
多么一致。在愛琴海
你是現實。也是虛擬
海面上空翻滾的云,生命中曾壓抑的激情
像土耳其葡萄累積的酒精度
需要在某個時刻炸裂
相愛,相恨
再灰飛煙滅。原諒我,一邊愛你
一邊放棄你
鯨魚在落日的玫瑰金中躍起
又沉進深海漩渦的黑洞
那失重的快樂啊,是我與生俱來的
孤獨
你在開車時打開收音機
切掉憂傷的音樂,換上搖滾。
你沒有聽清楚那些歌詞。
你拎著水果回家。謙虛地向年老的鄰居
打招呼。你說是啊,天氣真好。
你很早就上床了。你讀古詩
但夜深了,你還醒著。
窗外的樟樹又長高了許多
像每一天的清晨,向你張開新的嫩芽。
你意氣風發地出門。你陷入沉思。
又似乎什么也沒想。
你以同樣的狀態出現在會場
在意識形態的高潮中
興高采烈。無動于衷。
你繼續追逐女人也被女人追逐。
被女人拒絕,同時也拒絕女人。
但你很早就上床了。多年后
你突然在深夜醒來你想起一行詩
你知道,你是愛我的。
他把酒杯端起
又放下。空氣彌漫著欲言又止的沉寂
片刻。他連喝兩杯
隨即又獨自斟滿。蜜色的皮膚在橘燈下
光澤蕩漾
酒力,終于沖潰決心的堤口
他呼出的氣息,有青橄欖的形狀
他講起深埋在心底的爺爺
那年輕的地方首富,曾置起
田畝、礦業、廠房的英俊男人
“當他看清,一個特殊的時代已經
收走了他的所有
他用一根半舊的韁繩,將自己的頭顱
吊上了馬棚”
他把空了的酒杯
猛地倒扣在桌上。青橄欖的霧氣
從他周身爆出來。黑色的煤煙
紅色的巖漿。灼熱撕開空氣
他俯拍過的景物,此時全部倒立起來
排江倒海,像復仇的盾
我的眼淚掉下來
我想起了另一個男人
繞過塵世的香油店、綢緞莊和裁縫鋪
大商號里的二小姐,再強悍
也敵不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初雪
老城墻上的茅草綠了又黃
彈琴的男子,來了又去
都沖著張庫大道的方向
武城街上,有人從奔馳車走下來
消失在巷子深處
有人躲過城管,賣五百年前的烤紅薯
“重情義的女人,比盛開的大麗花還好看”
“我們都愛著舊味道”
她抬眼看了看腕上的瑞士手表
用端莊的笑面對我的鏡頭
在古鎮斑駁的墻角,兩位老人
并排坐著,一個抽著煙卷,另一個
守著販賣杏子干和炒瓜子的推車
他們一言不發,在往來人群的注視下
歲月己將他們打磨成一對默契的齒輪
相互咬合,熟知對方的進退
當他們還年輕的時候
該較量的,已經完成
胸脯肥美的姑娘,打亂的棋局
狡黠,沖撞
那些赤裸在風中的日子
像被掐滅的煙蒂,燃燒后的
殘骸。你走過,默默在心中鞠躬
感謝他們提醒,燃燒著的快樂
等不及,先一步踏上
這陡峭的石階
細雨星星點點
沾在她的發絲上,每一滴
都預言了碎裂
時間就是一只饑餓的獸
它嗜腥,嗜血
吞食最明亮的事物。而人間
沒有天使,每一個人
都分擔了撒旦的使命
那又怎樣?愛,無非就是
敢于擁抱自己的冷
你看,塞外沙場天欲雪
大境門空空蕩蕩
吳三桂放下他的美人
康熙也放下了他的江山。一切
終露出隱遁的真相
你又何必,蒼白著臉,站在殘垣上
揣一段往事,左右為難
這貌似柔弱的舊月光
喝退用力過猛的夜色
讓小漁船輕易地
泊上回家的碼頭
三角梅隱進墻角
紫荊花也收斂起妖嬈
連水塘邊痛苦的蘆葦
都停止搖晃了吧?
在子夜,只有詩人
還圍坐在宵夜的露天餐桌上
他們說笑著,還沒卸下書本的行李
但己拿出了
命中的青芒果。飲酒,品嘗鮮嫩海魚
講親歷的靈異事件。“此時還有什么,是
比舊鎮的月光更美的呢?”
愛與恨,像空氣中的鹽粒消融在月下
世界向我們回饋它白天隱匿的
有人蹲在樹冠上嗚嗚地哭
選自《中國作家》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