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玲
可是,媽媽
此刻,我除了想你
還是想你
想你站在風中
一遍遍喊我回家
想你彎著身子
抱著青和黃穿過季節(jié)
想你攥緊流血的手指
目光里依舊有天空的藍
想你對著門前的柳樹
數(shù)著春天到來的日子
而現(xiàn)在,你的身子
就像一根拐杖
每走一步
我都害怕
把大地戳疼
一場大雪
說來就來了
光陰覆蓋著光陰
媽媽的哮喘和腿疾
還有直不起來的腰身
我都不能替代
唯一能替代的
是她的白發(fā)
在我的頭上長了出來
雪花團團抱緊
風一吹,日子就會散落
像歲月松開長河
這幾天,我寫的都是
張福賢,這三個字
在體檢報告上,在化驗單上
在處方上,在家屬通知書上
在搶救協(xié)議上……
一開始,寫起來有點陌生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寫得很流暢了
在這之前,母親的名字
總是在我們五個孩子
的名字后面,加上“她媽”所代替
現(xiàn)在八十歲的母親
沒有和我們商量
很正式地自己用了一次
母親用她名字的時候
忽然就變小了,小得像個孩子
我們替她走路,替她說話
替她擺正歪歪斜斜的晚年
每次寫下這三個字
我都會很用力,很認真
總是害怕,寫輕了
這幾個字會飄起來
更是害怕,寫錯了
這幾個字會流落在風中
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
母親瞇著眼睛
她的手放在我的膝蓋前
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下去
把這個午后
分出長長短短的段落
我剪去母親的指甲
再用小銼刀
銼去那些小小的芒刺
母親的每一個指頭
都會在我的手心里
握上一遍,暖融融的陽光
悄悄地補上掌間的縫隙
母親左手的小拇指彎曲著
沒有指甲,看著驚訝的我
母親說生我的那一年
推碾子,天黑,軋的
這個傷疤和你同歲
四十多年了,早就不疼了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
靜靜地看著遠方
天空藍得沒有一絲云彩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插著這么多管子的身體,是你的
也不想讓你那衰老的目光
迎風落淚
我只想記住每一個管子的位置
在它們失職的時候
能準確地把它們
送回到自己的崗位
母親,請原諒
這次我沒有照上你的臉
盡管你花白的頭發(fā)
蓋住了黑夜
盡管搶救室的燈光
徹夜通明
一想到我是母親的孩子
就會心生溫暖
母親八十歲了
我從沒有說過我愛你
也沒有擁抱過她
總是遠遠地看著
看著她挺起腰身
把金黃的玉米掛在墻上
看著她把一瓢清水
澆在月季花下
看來看去
我還是沒有看住
她的手握不緊風中的日子
轉(zhuǎn)過身,已是晚年
母親看電視的時候
喜歡看某個演員
她說,我們很像
看到她就是看到了我,為此
總是瞇著老花鏡后面的眼睛
拿著遙控器不停地調(diào)臺
我要經(jīng)常趕回家
我要坐在母親的身邊
送給她一個真實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