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 刀

書名:《掉隊的拉美: 民粹主義的致命誘惑》
如果不是《加勒比海盜》,不是南美作家群體在世界文壇的群星閃耀,不是南美足球的大放異彩,除了常常被中外學者用作“中等收入陷阱”的反面鏡鑒外,拉美似乎很少進入世界輿論關注的中心。
拉美其實有著許多值得艷羨的優勢:遠離兩次世界大戰戰火;坐擁太平洋和大西洋兩大海洋,具備許多地區鮮可比擬的藍海優勢;自然資源豐富,是世界許多大宗商品的重要生產源頭;緊鄰世界頭號經濟大國美國這棵大樹……盡管有一手不錯的“牌”,但拉美近半個世紀以來卻陷入了經濟停滯不前,社會動蕩的局面,“每年大約有40萬拉美人非法移民到美國”。
本書作者塞巴斯蒂安·愛德華茲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管理學院國際經濟學講席教授。塞巴斯蒂安出生于智利,在學術生涯中長期關注拉美經濟問題。在世界銀行任職期間,他負責拉美經濟事務,經驗豐富。本書中,塞巴斯蒂安用詳實的資料特別是數據,剖析了拉美地區因何從繁榮走向衰落。他認為,民粹主義政策盛行是拉美緩慢而持續衰退的一個重要原因。長期以來,拉美國家的政客利用民族主義和平等主義,強調收入分配,對外推行貿易保護主義,對內實施嚴格管制,導致經濟扭曲,效率低下,最終犧牲的不僅是長期可持續的經濟增長,還有民眾的收入和福利。
本書既然是談拉美的“掉隊”,那么就有必要探究一下拉美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掉隊的。
1700年,北美和南美的殖民地生活水準大致相同。然而截至1820年,拉美的人均收入僅是美國、加拿大的2/3。到了2009年,拉美的人均收入大約降至北美的1/5。”總體上看,擺脫殖民統治后的拉美便開始拉開了與北美的距離,這倒不是為殖民唱贊歌,而是獨立后的拉美確實沒能很好地解決殖民時代留下的負面遺產。不過,拉美真正與北美差距拉大,當是“大蕭條”之后。
始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重創全球經濟,北美亦深受其害。美國之所以能夠率先走出“大蕭條”,首功當屬“羅斯福新政”,大力推行凱恩斯主義,即加大社會公共性投資,堅決反壟斷反腐敗,堅決去杠桿,同時出臺了多項社會福利政策,為后來的消費經濟松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這一時期,美國出臺了促進對外貿易的《貿易法》,一掃此前美國推行關稅壁壘的障礙。
“羅斯福新政”的成功經驗原本應成為拉美國家效仿的樣板,然而,也正是自這一時期起,拉美國家卻選擇了與美國截然不同的發展戰略—“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拉美所有國家關閉了自由市場的大門,依靠廣泛的關稅壁壘保護本國產業”。
拉美的保護政策主要體現在這么幾個方面。一是推行本國貨幣盯住美元,導致幣值高估,本地商品在國際市場上毫無競爭力,出口幾近停滯,并積累了大量的貿易赤字,為后來金融頻繁動蕩埋下了嚴重隱患;二是推行保護主義政策,以此作為推動本地區工業化的一種手段。不過,事實上卻弄巧成拙。“受到保護的部門的生產率并未提高,而進口關稅、許可證與各種禁令卻成為拉美經濟的頑疾之一。保護主義的另一個嚴重后果是商品質次價高。像在智利,“一輛自行車的價格比美國貴4倍”,近似于奢侈品;三是大量國有企業效率極低,涵蓋了重工業、電信、供水和采礦及其他一些行業,結果“絕大多數國有企業虧損嚴重,為公共部門財政制造了大筆赤字,進而催生了通脹壓力”。
保護主義將拉美推向了民粹主義的深淵:政府腐敗不堪,社會動蕩不安,經濟止步不前……拉美漸成為許多研究民粹主義學者的活教材。
在塞巴斯蒂安看來,拉美民粹主義思潮的盛行,選舉出來的領導人大都難以高瞻遠矚,改弦更張,往往只能急功近利,在原來的保護主義政策上層層加碼,導致積重難返。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阿根廷為遏制通脹,采取盯住美元策略。物價確實立竿見影,自然會“產生巨大的政治收益”。但此舉背后是幣值的錯估,資源的錯配,市場風險的積累,這也是阿根廷頻陷貨幣危機的根源所在。
前些年,國際大宗商品價格的飆漲,一度為拉美提供了深化改革的喘息之機,但除了智利、烏拉圭等少數國家,許多國家改革只是進一步強化過去的民粹主義如委內瑞拉,所以,當大宗商品價格回落,資金鏈斷裂,社會迅速重回動蕩。
民粹主義往往披著捍衛民族利益的華麗外衣,強化保護主義,濫發福利,但又背離經濟常識,仇視外來的一切。現實中,民粹主義常常打著改善社會不平等現象的旗號。毫無疑問,消除貧富差距確實是許多國家努力的目標,但經濟學上的不平等,并非真就萬惡不赦。事實上,中外歷史上關于“均貧富”的“烏托邦”嘗試屢見不鮮,但無一例外以失敗而告終。
增加底層群體收入有很多選擇,這也是今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夫婦倆長期研究的內容。二人通過合著的《貧窮的本質》一書,告訴了人們一個質樸的道理:授人以魚莫如授人以漁。簡而言之,幫助底層脫貧關系到創造教育機會、工作機會、公平競爭等一系列問題。
誠然,拉美從來不缺改革熱情。1989年推行的“華盛頓共識”包括減少政府干預,促進貿易和金融自由化等10條政策措施,一開始也收到了效果,比如物價漲幅收窄,工資增長。然而,當改革逐漸走向深水區時,拉美的民粹主義便不愿再做出讓步,結果金融、貿易包括政府監管改革雷聲大雨點小,這也是“華盛頓共識”夭折的主要原因。
墨西哥在改革方面的步子曾邁得更大,幾乎照搬美國從憲法到國內的諸多政策,但并沒有收到理想的效果。就此,塞巴斯蒂安借烏拉圭學者與作家何塞·恩里克·羅多的話指出,“與藝術和文學一樣,盲目模仿只會使我們成為該模式的低劣復制品”。
民粹主義是發展的絆腳石,而全盤照抄別人的發展經驗同樣可能導致水土不服。換言之,沒有一個成功發展案例可以直接拷貝,這是因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國情。
所有發展成功國家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做對了選擇,而失敗的原因則各有各的不同。
塞巴斯蒂安認為,“大多數拉美國家的經濟仍受到世界上最為嚴格、最為扭曲、最具保護主義色彩的監管。在拉美的許多國家,開辦一家企業的成本極高,繁文縟節扼殺了活力,沉重的稅負難以承受。除了極少幾個例外……”
“幾個例外”中就包括了智利。智利最豐富的資源是銅礦,但僅靠銅礦,智利顯然難以發展壯大。上世紀七十年代,智利推行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減少貨幣發行、壓縮政府開支、降低貿易關稅、廢除價格管制、取消對外國投資限制、厘清社會產權、強化知識產權保護、加大教育投資……
陣痛過后,智利經濟開始走向復蘇。時至今日,智利經濟發展水平接近南歐國家,在民粹主義盛行的拉美,已經堪稱耀眼的明星。智利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原因很多,但根本一點在于,始終堅定改革發展方向,順應世界發展潮流。
相比之下,那些仍舊視民粹主義為圭臬的拉美國家,不停地重復著那些偉大光正、既讓人熱血沸騰又讓人迷失自我的雄壯口號,以此博取更多的政治利益。而每一次危機,均可能成為民粹主義手中的彈藥。塞巴斯蒂安比較含蓄地指出,“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明顯增強了民粹主義政治家與民粹主義思想的吸引力”。也就是說,民粹主義就像一顆顆容易讓人喪失理性的毒品,迅疾生成的快感卻致長久的傷害。從這層意義上講,民粹主義已經讓一些拉美國家陷入迷失自我和自我迷失循環的怪圈。
對于拉美的發展,塞巴斯蒂安給出了建議,但同時對拉美依然盛行的民粹主義思潮憂心忡忡:“拉美的根本問題在于更多的國家是會選擇捷徑、政府管制和通貨膨脹,還是會認識到走向經濟繁榮需要接受新的觀念,即需要提高生產率、提高教育質量、控制膨脹、促進競爭、開放經濟和避免壟斷?”
遺憾的是,這道選擇題拉美摸索了一個多世紀。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