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宇
重慶工商大學,重慶 400067
《民法總則》第一百一十條對民事權利的非窮盡式列舉取代原來窮盡式列舉的立法技術解決了長期以來民法中的權利真空,為原來未列舉的人格權維權提供法律依據。其中性騷擾問題在民法典草案人格權編中有了詳細規定。第七百九十條“違背他人意愿,以言語、行動或者利用從屬關系等方式對他人實施性騷擾的,被侵權人人可以依法請求行為人承擔民事責任。用人單位應當在工作場所采取合理的預防、投訴、處置等措施,預防和制止性騷擾行為。”在民法典分編(草案)審核結果報告中并未修改,因此在民法典實施后,用人單位具有防止性騷擾的義務,民事主體實施性騷擾侵權行為將承擔民事責任。
“性騷擾(Sexual Harassilnent)”這一概念最早于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出現,到20世紀90年代開始逐漸被中國大眾接觸。對于性騷擾行為,外國法律與學界在其定義時也存在分歧,關于性騷擾行為本質,一者認為是對人格尊嚴的減損,一者認為是性別歧視。
我國首先關于性騷擾的定義來自于《婦女權益保障法》的條文釋義。其中引用歐洲議會的一個定義,即“性騷擾是指不受歡迎的性行為,或其他以性為目的的行為,它損害了女性與男性的尊嚴,包括不受歡迎的身體接觸、語言或非語言行為”。《婦女權益保障法》中將“性騷擾”分為三種類型的騷擾行為:第一,語言騷擾,性含義的性別歧視、性別偏見的言論以及侮辱、貶低、敵視異性的言論;第二,性挑逗,一切不受歡迎、不合宜的帶褻瀆行為的性挑逗行為;第三,性脅迫,即以威脅或脅迫等違背他人意志的手段實施的強迫性性行為。如果上述語言或行為情節較為嚴重,給承受方造成敵意性的環境或損害的,就構成了性騷擾,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上述性騷擾行為不限于職場性范圍。
因此雖然學界有所爭議,但我國法律對于性騷擾行為早就歸于侵犯人格尊嚴的行為,這也與我國老百姓認為此類行為是“猥褻、侮辱他人”或者“耍流氓”的社會共識相符,因此我國民法典草案將禁止性騷擾放在人格權編,將性騷擾界定為人格尊嚴的減損。
現在我國關于性騷擾現象的法律法規主要有《婦女權益保障法》《民法總則》《勞動法》《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其中明確以“性騷擾”詞語出現的法律規定,只有《婦女權益保障法》第四十條做了宣誓性規定以及在五十八條規定了規制途徑。其他法律都是間接且模糊不清的規定,《刑法》規制的主要是性攻擊行為,《治安管理處罰法》四十二條僅對多次發送淫穢、侮辱、恐嚇或者其他信息有一定處罰,但對于現實中情況復雜的性騷擾問題效力極為有限,而在《民法總則》正式生效之前,原《民法通則》對民事權利的窮盡式列舉,使得受騷擾者在民法上很難找到對應的權利,且訴訟法中沒有把就業歧視和性騷擾案件列為受案范圍,沒有對應案由,立案困難,司法實踐中多以其他案由立案。而且性騷擾立案后,在域外,性騷擾案件由于私密性,可以采用品格證據和部分的責任倒置,我國并無相關的訴訟法責任分擔的法律依據,勝訴困難。即使勝訴,我國民事訴訟法律中對于精神賠償的賠償范圍和賠償數額限定嚴格,受騷擾者勝訴賠償相當有限。如此,被侵權人提起民事侵權訴訟自然慎之又慎。
筆者2018年12月22日13時在北大法意網中以性騷擾為全文關鍵詞檢索五年內一審民事案件文書,共檢索得民事案件文書196份。196份案件文書中案由主要是勞動爭議仲裁和人格權,占總數約74%。在196份文書中對精神損害賠償進行結果檢索,檢索后共18份,其中婚姻家庭糾紛1份,人格權訴訟17份。18起當事人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的民事訴訟中支持僅5份,賠償數額2000-10000不等。社會對于性騷擾現象的日益重視,然而民事訴訟卻如此艱難。學者將性騷擾民事訴訟難的原因主要歸因為兩點,一為中國人恥于談性的性文化與社會風俗,二為民法和民事訴訟法中沒有為性騷擾侵權現象提供救濟途徑。筆者認為后者是主要原因,而前者若指在民事領域下的性騷擾顯得有些夸大。
關于前者,筆者認為在當今中國,《性之變》中實證數據已然證明“私領域”女性群體性意識的覺醒。更多是在性騷擾上的話語權介入和主體構建方面的問題,據統計數據,擔心性騷擾的人是逐年增長,但現實中性騷擾發生數量卻是逐漸減少,人們只是更多意識到自己被“性騷擾”。此外關于美國“性騷擾”的定義主要是來自于權勢關系理論,而權勢關系理論是美國在七十年代由女權主義學家提出的,借此反對性別歧視為基礎的權勢關系的性騷擾,而從調查數據中可以看出,中國人文化意義上的性騷擾更多發生在平等關系,在陌生人中,而非權力型。當然現象的多與少與實然之社會關注熱點還是有所不同,調查數據中,學歷在傳統意義上越高者,職業越好者,是容易感受到性騷擾的,而他們在社會中的話語權和平等關系中受到性騷擾群體的話語權是否一致,很明顯不同,前者在社會概念重構的話語權上是比后者強的同時也在主觀意識方面更敏感地覺得自己被性騷擾了,因此恥于談性的性文化與社會風俗并不是民事性騷擾侵權救濟難的主要原因。
至于后者,筆者較認同。性騷擾的界定,構成要件,訴訟中責任的分擔的具體的可供現實操作的規范尚無,立案,取證,賠償標準自然難以確定。民事訴訟中,在立案找不到對應的訴訟事由,更多被劃分為健康權生命權名譽權等事由,不作為獨立訴訟事由出現,此外在勞動爭議中,性騷擾也僅僅是作為合同解除的事由在爭議及判決理由中被提及。然而性騷擾行為一般不侵犯公民的健康權,健康權是指公民身體機能的正常運作和完備的功能不受侵犯,強調生理健康即醫學健康;性騷擾行為一般也不侵犯公民的名譽權,名譽權是指以社會評價為主要內容,享有維持和保有的權利,性騷擾行為往往并不是大庭廣眾下發生的,而是在隱蔽場合,因此司法實踐中起訴名譽權很難進行訴訟。這是立案難,相應的就是舉證難和賠償難,我國關于民事精神損害賠償規定只有在后果嚴重的情況下方適用,而實踐操作當中,非刑事案件中,僅因性騷擾侵權而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很難得到支持。
最早對性騷擾進行界定的國家是美國,在美國大量輸出法律項目之下,其定義影響了全球許多國家或地區。美國把性騷擾歸于性別歧視,一方面是美國其在特殊歷史背景下的種族矛盾,民權斗爭,性別平等運動在政治上發展,以此界定來得到這些政治力量的支持;另一方面是以上政治力量在訴訟法律上的滲透,關于性別,種族歧視的憲法解釋的特別的訴訟保護和訴訟責任分擔的獨特優勢,如民事中,基于歧視采用優勢證據原則,歸于性別歧視可以部分繞過品格證據排除規則。歐盟運用人格尊嚴來界定性騷擾是因為一方面是在歐盟主要成員國形成性騷擾界定的特定歷史時期中,種族矛盾、民權斗爭和社會性別歧視并不嚴重,也因此關于性別歧視的主張和政治力量并沒有在思潮中占據主要話語權,相反人格尊嚴這一概念是以法國、德國為代表的歐盟法律框架的核心思想,在實體法和程序法等配套法律中的優勢地位,占據了話語在概念建構中的主體地位;另一方面還因為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看到美國以性別歧視為基礎的性騷擾所引發的諸多問題。
我國將禁止性騷擾的民事權利規定在《民法典各分編(草案)征求意見》人格權編中第七百九十條體現了我國將人格尊嚴作為性騷擾的界定。第七百九十條第一款更多是宣誓性規定,需要完善配套解釋,但從條文可見,性騷擾行為作為民事法律行為在我國構成要件有三:一.以言語行動的方式或利用從屬關系;二.與性有關的行為;三.違背他人意愿。因此需要承擔民事責任,基本確立了性騷擾在民事行為事實認定的標準。第七百九十條第二款“用人單位應當在工作場所采取合理的預防、投訴、處置等措施,預防和制止性騷擾行為”規定工作環境型性騷擾,與《勞動法》與《婦女權益保障法》緊密結合,為用人單位設置了在工作場合設立預防、投訴、處置機構的義務。
以人格尊嚴來界定性騷擾符合我國國情,因為性騷擾行為雖然常發生于工作場所中,但工作以外的場所,也常發生性騷擾侵權事件,以性別歧視來界定并不適宜。此外關于未成年人,由于其群體特殊性使得侵權發生場所隱秘,當事人不敢求助可能遭受比成年人更多的傷害,因而更需要受到法律的保護。以人格尊嚴為基礎來界定性騷擾概念順應了這一現實需要。
以人格尊嚴為基礎的性騷擾概念也有許多問題存在,這意味著不同的人對人格尊嚴有不同的理解,實踐中可能出現標準不一的情況,因此為了切實可行地禁止性騷擾,對人格尊嚴的運用要保守以一些。以平等保護為原則兼顧差異性來評價用人單位是否盡到義務更符合法律穩定性特點。
無救濟,即無權利。關于民事責任,草稿在人格權編七百七九條作了總括規定。認定行為人承擔侵害人格權的民事責任。(一)人格權的類型;(二)行為人和受害人的職業、社會身份、影響范圍等;(三)行為的目的、方式、地點、時間、后果等具體情節。但在筆者看來仍較為籠統,不同人格權類型會怎樣影響民事責任的認定,性騷擾侵權是否與名譽權侵權相同?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的金額時,性騷擾侵權是否與其他人格權侵權采用同一標準?這些問題仍有待探討。
“禁止性騷擾”入民法典,僅是立法第一步。婦女權益保障法等相關法律,尚須進一步修改和完善,應明確界定性騷擾情形及具體罰則,使其具有可操作性和震懾力。此外群體侵權案件中侵權對象不具有個體性,對于某個個體而言,很難產生特別強烈的欲望去維權,也就沒有人啟動維權程序,也應把群體的性騷擾侵權納入公益訴訟范圍。
同時,域外法律在規定用人單位禁止性騷擾義務后,很多公司出現因為無力承擔這一義務,因而雇傭同一性別雇員,因此在就業勞動領域引發不好的社會現象。此種不利后果如何預防,需要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