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本森
近年來,中國的抗日戰爭史成為海內外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從國際抗戰史研究的格局來看,除中國之外,日本、美國乃至俄羅斯和加拿大學者長期占據該領域研究的主要舞臺。不過,這一格局最近發生了變化:英國學術界①本文所指的“英國學術界”,并非以學者的國籍進行區分,而是指在英國成長、接受教育或工作的學者,其學術成果的原始文本為英文。對于一些具有不錯的中譯本的論著,本文優先引用中譯本,以便讀者查閱。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已異軍突起,成為該研究領域一支重要的新生力量。對于這一變化,國內學界已經有所注意。筆者在2015年曾發表專文介紹近十年來英美學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②劉本森:《近十年來國外中國抗日戰爭史英文研究述評》,《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期,第109—118頁。王愛云曾注意到2007年以來“以英國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為中心”的歐洲抗日戰爭研究的“迅速崛起”,③王愛云:《近年來歐美學界的中國抗日戰爭研究》,《史學月刊》2015年第9期,第14—17頁。旅英學者聶洪萍介紹了以英國劍橋大學(University of Cambridge)、牛津大學(University of Oxford)為代表的中國抗戰史研究的學術隊伍及其成果。④聶洪萍:《英國學術界抗日戰爭研究的發展》,《紀念全面抗戰爆發八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4冊(未刊),北京,2017年,第177—182頁。
然而,既有研究幾乎把重心放在了對當前活躍度較高的學者及其論著的“譯介”上,而未能將英國學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放到一個較長歷史時段進行考察。本文擬將目光拉長至抗戰爆發以來80年間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將其成果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相關成果進行對比研究(即“對話”和“評價”研究),以發現其歷時性變化,并歸納其發展特點和趨勢,以期能推動抗戰史研究領域的國際對話與交流。
長期以來,中國的抗日戰爭在英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處于“被遺忘”的境地。英國牛津大學的拉納·米特(Rana Mitter)教授曾在其《被遺忘的盟友:中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1937—1945)》(Forgotten Ally, China’s World War II,1937—1945)一書中指出:“在西方,現在很多人根本不了解中國在‘二戰’中的作用”,“幾十年來,我們對‘二戰’的理解都沒有給中國一個正確的定位”。⑤Rana Mitter, Forgotten Ally, China’s World War II, 1937—1945.London: Allen Lane, 2013, p.5.丹麥學者何銘生(Peter Harmsen)也曾指出:“當西方學者和暢銷書作家以最大的創作熱情從不同角度建構‘二戰’中的歐洲戰場和太平洋戰場時,淞滬會戰和中國的其他抗戰卻成為一個巨大的空白。”⑥Peter Harmsen, Shanghai 1937, Stalingrad on the Yangtze.Oxford: Casement Publishers, 2013, Prologue.他們的研究指向同一個問題:長期以來,在英國乃至歐洲,中國的抗戰事實“被遺忘”了,學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處于缺位狀態。
實際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并沒有被英國學界和輿論界“遺忘”。抗戰期間,英國的一些來華記者和科學家曾根據親身經歷撰寫了關于中國抗戰的紀實性著作。英國記者弗雷達·阿特麗(Freda Utley, 1898—1978)“竭力如實地”記錄她于1938年訪問中國時“所親歷的事實”,寫成了《揚子前線》(China at War)一書,揭露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罪行,并認為“中國能夠以自力為主磨倒日本,收復失地”。①弗雷達·阿特麗著,石梅林譯,尊聞校:《揚子前線》,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英文版為Freda Utley, China at War.New York: John Day Company, 1938。1939年,阿特麗移居美國,又出版了《中國最后的機會》(Last Chance in China.Indianapolis: Bobbs-Merrill, 1948)和《中國故事》(The China Story.Chicago: Henry Regnery Company, 1951)兩部關于中國的著作。英國科學家班威廉(William Band, 1906—1993)和妻子根據他們1941年12月到1944年1月的在華經歷和見聞,以“努力保持不偏向任何一方”的態度記錄了解放區和國統區“兩個世界”的景象。②William Band & Claire Band, Dragon Fangs: Two Years with Chinese Guerrillas.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1947;中譯本為:班威廉、克蘭爾著,斐然、何文介、吳楚譯:《新西行漫記》,北京:新華出版社,1988年。英國記者田伯烈(Harold John Timperley, 1898—1954)在目睹了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暴行之后,收集了各種第一手資料,編撰成《外人目睹中之日軍暴行》(What War Means, the Japanese Terror in China, 1938)一書,譴責日軍的侵華暴行,呼吁“全世界人士對于英勇抗戰的中國”“不應該袖手旁觀、漠不關心”。③田伯烈:《外人目睹中之日軍暴行》,漢口:國民出版社,1938年。英國記者詹姆斯·貝特蘭(James Bertram, 1910—1993)記錄了其訪問中日兩國時的見聞,較為客觀地呈現了國共兩黨在戰爭中的作用。④James Bertram, Unconquered.New York: The John Day Company, 1939.中文版:詹姆斯·貝特蘭著,李述一、杜利格、華小汛、李聯先譯:《不可征服的人們—一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抗戰》,北京:求實出版社,1988年。林邁可(Michael Lindsay, 1909—1994)的《八路軍抗日根據地見聞錄:一個英國人不平凡的經歷記述》(The Unknown War: North China, 1937—1945)從側面反映了八路軍高效的指揮以及通訊和情報工作。⑤Michael Lindsay, The Unknown War: North China, 1937—1945.London: Bergstrom and Boyle Books Ltd., 1975;中文版:林邁可著,楊重光、郝平譯:《八路軍抗日根據地見聞錄:一個英國人不平凡的經歷記述》,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該書盡管出版于20世紀70年代,但是屬于當事人的紀實性作品,所以歸類于此。
除了這些在華外國人士的研究之外,這一時期英國的學術界也開始著手進行相關研究。不過,因為英國的傳統漢學研究卓有成效,所以在向現當代中國研究的轉變過程中,英國學界的步子邁得要慢一些。“二戰”結束后,歐洲大陸和美國都在積極開展有關現代中國的研究,而英國政府盡管也于1947年批準了關于開展亞洲各國包括中國文化和歷史研究的建議報告,⑥Michael Loewe, “The Origins and Growth of Chinese Studies,” http://www.soas.ac.uk/eacs/uksurv.doc., accessed on March 28,2017.但是實際的研究進展并不樂觀。總體而言,在整個20世紀40年代至50年代,英國的中國學研究關注的重點仍然是傳統漢學和中國近代史,關于中國抗戰史的研究成果基本是由記者取得的。與戰后蘇聯和美國中國現代史研究的快速發展相比,英國落后較大。⑦戰后蘇聯的中國現代史研究發展迅速,成立了專門的研究院,同時中蘇學者互訪、資料翻譯等學術交流繁多。蘇聯學者重點關注中國革命、中國社會發展的模式等問題。戰后是美國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初建時期,美國的中國學研究以中國近現代史甚至中國革命史為主,涌現出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恒慕義(Hummel Arthur William,1884—1975)、宓亨利(Harley Farnsworth MacNair,1891—1947)、韋慕庭(Clarence Martin Wilbur,1908—1997)等一批研究者。
20世紀60年代,英國的中國學研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鑒于當時的政治形勢,很多英國高校成立了東方或中國問題研究的機構和組織。1963年,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 1900—1989)在利茲大學(University of Leeds)成立了東亞學系。1965年,愛丁堡大學(University of Edinburgh)成立了中國學系。1968年,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成立了現代中國研究所,并主辦了當時唯一一份研究現代中國的刊物《中國季刊》(The China Quarterly)。不過,這幾所學校的努力并未改變英國學術界的中國研究整體薄弱的局面。這一時期,英國學界的中國學研究處于從漢學(Sinology)向中國學(Chinese Studies)的轉型階段,加之資料獲取與交流的不便,所以在中國抗戰史研究領域幾乎沒有出現相關成果。20世紀70年代之后,因為經費短缺,許多學校開始收緊中國研究的資源,英國學界的中國問題研究止步不前。可以說,整個20世紀六七十年代,英國的中國抗戰史研究乃至中國問題研究缺位,相比美國和蘇聯在中國學領域的研究,英國已經被遠遠拋在了后面。①盡管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蘇之間存在著論戰和對立,但是這一時期蘇聯的中國近現代史研究進入長足發展階段,20世紀50年代在華學習的蘇聯青年學者壯大了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學者隊伍,每個專題領域都有高水平的學者和專著。六七十年代是美國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發展時期,其機構設置有所增加、研究領域得以擴充、研究觀點不斷更新、研究方法有所改進。蘇聯和美國的中國近現代史研究,可以參考張注洪、王曉秋主編:《國外中國近現代史研究述評》,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唯一欣慰的是,《中國季刊》成為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刊物,其主編和編委會成員來自英國、美國、加拿大、荷蘭、中國等國家,刊發的文章也是世界范圍內的優秀作品,這使得英國學界能夠比較便捷地獲取中國問題研究的最新成果。
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中國改革開放,英國政府認識到一點:為滿足外交和商業上的需求,對中國的研究需要更為現實。②Michael Loewe, “The Origins and Growth of Chinese Studies,” http://www.soas.ac.uk/eacs/uksurv.doc., accessed on March 28,2017.在這種情況下,英國的中國問題研究再次起步。這些努力在90年代收到了成效,英國政府與學界充分認識到中國學的重要性,并完全接受了中國學這一概念。在這一框架下,英國學界也涌現出一些中國問題研究的學術機構和學者。機構方面有利茲大學、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等,學者方面有拉鐵摩爾、迪克·威爾遜(Dick Wilson, 1928—2011)、班國瑞(Gregor Benton)等,他們產出了一批關于中國抗戰史的論著。
這一時期,從整體上研究抗日戰爭的作品有迪克·威爾遜的《虎斗之時:中日戰爭的故事(1937—1945)》(When Tigers Fight: The Story of the Sino-Japanese War 1937—1945)。該書描述了戰爭中幾場規模較大的戰役,也敘述了國共兩黨之間的斗爭。作者營造了中國抗戰的悲劇氛圍,并指出日本的努力是徒勞的,他認為以南京政府當時的國力發展速度,如果戰爭推遲兩年爆發,中國就能以一己之力擊退日本的侵略。③Dick Wilson, When Tigers Fight: The Story of the Sino-Japanese War 1937—1945.London: Hutchinson and Co.(Publishers)Ltd., 1982.有關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敵后抗日根據地的主題引起了英國一些學者的興趣,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有林邁可對1937—1945年晉察冀邊區稅務制度的研究、④Michael Lindsay, “The Taxation System of the Shansi-Chahar-Hopei Border Region, 1937—1945,” China Quarterly 42.2 (1970):1—15.班國瑞對新四軍的由來及其早期成長的研究⑤Gregor Benton, The Origins and Early Growth of the New Fourth Army, 1934—1941.Diss.University of Leeds, 1979.以及“皖南事變”⑥Gregor Benton , “The South Anhui Incident,”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45.4 (1986): 481—520.的研究。中英關系方面,謝愛倫(Aron Shai)的《英國和中國(1941—1947)》(Britain and China, 1941—1947: Imperial Momentum)探討了戰時和戰后英國對華政策的演變過程。⑦Aron Shai, Britain and China, 1941—1947: Imperial Momentum.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1984.
縱觀戰后英國學術界對中國抗戰史的研究,可以發現他們批判國民政府戰爭表現的研究模式比較明顯。對國民政府的失望,使得英國學者開始關注中國共產黨和他們在戰爭中的作用。他們重視從黨派或兩個不同政權的角度出發,關注的問題是“兩種道路”或者“兩種模式”的不同,其研究以中國共產黨或中國國民黨的抗戰經驗與教訓為主題,沒有將抗日戰爭作為中國的一個國家問題來考察。
由此可知,長期以來,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處于一種缺位的狀態,與美國、日本、蘇聯等國家相比,已經被遠遠拋在后面。整個戰后至20世紀末,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階段,其研究也經歷了從批判與反思國民黨的抗戰教訓到思考中國共產黨的成功抗戰及其原因這一轉變過程。
改革開放后,學術研究全球合作逐步開展,國際學術界的中國問題研究越來越熱。在這種大環境下, 2000年前后,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開始進入發展快車道。進入2013年后,也就是中國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即將到來之際,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已經異軍突起,他們擁有穩定的研究力量、充足的研究項目及豐富的研究成果,成為國際抗戰史研究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在推動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迅速發展的過程中,劍橋大學教授方德萬(Hans van de Ven)功不可沒。方德萬是荷蘭人,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任教于劍橋大學的亞洲與中東研究院(Asian and Middle Eastern Studies),是國際著名的中國近現代史研究專家。方德萬曾參與哈佛大學亞洲中心“中日戰爭合作研究(1931—1945)”項目。該項目由中日美三國學者發起,多次舉辦國際學術研討會集中討論中日戰爭問題。方德萬的參與極大推動了英國學界中國抗戰史研究的國際化。
方德萬關于中國抗戰史研究的代表作是《中國的民族主義和戰爭(1925—1945)》(War and Nationalism in China, 1925—1945),該書出版于2003年。①方德萬著,胡允桓譯:《中國的民族主義和戰爭(1925—1945)》,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此書主要貢獻在于:第一,關注當時代表中國的國民政府及國民黨。第二,肯定了國民政府在抗戰中的積極作用。第三,突破了“歐洲中心論”,修正了長期以來西方學者關于中國抗戰單純依靠外援的觀點,認為中國的抵抗更多源于自身的努力。第四,具有全球視野,指出了國民政府堅持抗戰對于“二戰”亞太戰場的意義,肯定了中國抗戰在“二戰”中的重要地位。另外,在《戰火中的中國:新中國誕生過程中的勝利與悲劇(1937—1945)》②Hans van de Ven, China at War, Triumph and Tragedy in the Emergence of New China, 1937—1952.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一書中,方德萬呈現了中國通過抗日戰爭驅逐帝國主義勢力的過程。
除了個人的代表著作之外,方德萬在中國抗戰史研究上的貢獻還有如下方面:
一是推動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并引領全球中國抗戰史研究的方向。2013年,方德萬主編了《為中國而戰:中日戰爭軍事史論文集(1937—1945)》(The Battle for China: Essays on the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937—1945),書中收錄了西方、中國、日本學者的20篇文章,立體呈現了中國抗日戰爭的全景。③Hans van de Ven, Mark Peattie & Edward Drea, The Battle for China: Essays on the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937—1945.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從方德萬主編的《二戰時期中國命運的磋商》(Negotiating China’s Destiny in World War II)一書中選編的論文,反映出國際學者研究中國抗戰時期外交史的三個取向:一是強調中國大國地位的出現是在“二戰”時期,二是強調國民政府在戰時外交上做了很多的努力且取得了不少成效,三是強調戰后對日關系是抗戰研究的一部分。④Hans van de Ven, Diana Lary & Stephen R.MacKinnon eds., Negotiating China’s Destiny in World War II.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二是帶動了劍橋大學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培養了該領域研究的骨干力量。在方德萬的影響下,劍橋大學涌現出一批研究中日戰爭問題的學者與著作。顧若鵬(Barak Kushner)的《從人到鬼,從鬼到人:日本的戰爭罪犯和中國的審判》(Men to Devils, Devils to Men, Japanese War Crimes and Chinese Justice)一書關注了日本戰犯及戰后審判問題,作者在書中展現了國民黨和共產黨對日本戰犯審判的組織方法和影響。⑤Barak Kushner, Men to Devils, Devils to Men, Japanese War Crimes and Chinese Justice.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5.瑪麗·奧古斯塔·布拉澤爾頓(M.O.Brazelton)關注戰時中國的免疫學發展,認為戰時生物醫學專家聚集在昆明,推廣了疫苗接種,這成為中國公共衛生的重要基石,同時使中國加入新興的全球免疫研究和公共衛生體系之中。①《英國學術界抗日戰爭研究的發展》,第177—182頁。方德萬還培養了多名以抗日戰爭為研究方向的博士研究生。目前在愛丁堡大學的費利克斯·伯金(Felix Boecking)關注國民政府的貿易、關稅和民族主義問題,②Felix Boecking, No Great Wall: Trade, Tariffs, and Nationalism in Republican China, 1927—1945.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他認為在1937—1940年間國民政府謀求財政政策的相對穩定,然而1939年之后亂政迭出,海關系統原本運轉良好的體系被權力邊界模糊的管理體系所取代,為國民政府的垮臺埋下了禍根。③Felix Boecking, “Unmaking the Chinese Nationalist State: Administrative Reform among Fiscal Collapse, 1937—1945,” Modern Asian Studies 45.2 (2011): 277—301.
方德萬培養的學生中,目前在中國影響最大的是牛津大學的拉納·米特教授。拉納·米特已成為英國學術界研究中國抗戰史的又一位旗幟性人物。他不僅取得了較為出色的學術成果,而且組建了學術團隊,主持了牛津大學歷史系中日戰爭研究中心項目,并積極開展國際學術交流。
拉納·米特讀博士時研究的是中國東北對日本的抵抗與合作問題。④Rana Mitter, The Manchurian Myth: Nationalism, Resistance, and Collaboration in Modern China.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畢業到牛津大學之后開始關注中國抗戰史研究。他在代表作《被遺忘的盟友》中揭示了中國在“二戰”中的重要作用。受方德萬的影響,該書意在探討“為什么戰爭改變了中國”這一問題,相較于以前英美學界對中國抗戰“誰失去了中國”的研究旨趣而言是一種突破。作者從中國內部出發,重視國民黨、中國共產黨、汪精衛偽國民政府三方之間的合作與沖突,并且將中國抗戰置于“二戰”背景之下,關注了中國抗戰與“二戰”的聯系和相互影響,指出了中國抗戰對“二戰”的貢獻。⑤該書英文版在英美兩國同時上市,在英國出版時名為《中國的抗日戰爭:為生存而戰(1937—1945)》(Rana Mitter,China’s War with Japan, 1937—1945: The Struggle for Survival.London: Allen Lane, 2013),在美國出版時名為《被遺忘的盟友:中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1937—1945)》(Rana Mitter, Forgotten Ally, China’s World War II, 1937—1945.New York,2013)。中文版為蔣永強等譯:《中國:被遺忘的盟友—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戰爭全史》,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
自2007年起,牛津大學的“中國抗日戰爭研究”項目凝聚和培養了一批研究中國抗戰史的學者,如阿倫·威廉·穆爾(Aaron William Moore)、賴小剛、舒海瀾(Helen Schneider)、穆盛博(Micah S.Muscolino)、聶洪萍等,他們相繼推出了一系列相關學術論文和著作,代表性著述如下:
2011年,拉納·米特和阿倫·威廉·穆爾共同主編了《現代亞洲研究》(Modern Asian Studies)專刊《二戰中的中國1937—1945:經歷、記憶與影響》(China in World War II, 1937—1945: Experience,Memory, and Legacy)。⑥Rana Mitter & Aaron William Moore eds., “China in World War II, 1937—1945: Experience, Memory, and Legacy,” Modern Asian Studies 45.2, 2011, pp.225—490.2012年,拉納·米特和舒海瀾在《歐洲期刊東亞研究》(Europea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出版了一期名為《戰時中國的福利、救濟和重建》(Welfare, Relief and Rehabilitation in Wartime China)的專刊。⑦Rana Mitter & Helen Schneider eds., “Welfare, Relief and Rehabilitation in Wartime China”, Europea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11.2, 2012, pp.175—350.賴小剛的山東抗日根據地研究頗具特色,他認為:
抗日戰爭時期的山東根據地研究是一個解釋中國共產黨贏取國家政權原因的重要題目,對這個題目的研究可以展現中國地方政權與中央政府的之間的關系,揭示中共政權特質—軍事財政一體化的黨國體制—的形成過程。⑧賴小剛:《通向成功的跳板:抗戰期間中共在山東的崛起》,《文化縱橫》2015年第5期,第97—104頁。
他持續關注抗戰時期中共在山東取得成功的經驗。⑨Sherman Xiaogang Lai, A Springboard to Victory: Shandong Province and Chinese Communist Military and Financial Strength,1937—1945.Leiden, Boston: Brill, 2011, Introduction.舒海瀾關注戰時中國的家政學。她的博士論文《持家:家政與近代中國的塑造》從國家的角度論述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家政教育,認為家政教育是社會改革的基礎。論文指出:當時統治階層和知識精英群體認為女性有做母親和妻子的潛質,而且女性作為國家中的一員,有責任掌握持家的本領,進而為家庭、社會做出應有的貢獻,達到改良社會、鞏固國家的目的。①Helen M.Schneider, Keeping the Nation’s House: Domestic Management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a.Vancouver: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2011.穆盛博的《中國的戰爭生態學:河南、黃河及其他(1938—1950)》(The Ecology of War in China: Henan Province, the Yellow River, and Beyond, 1938—1950)②Micah S.Muscolino, The Ecology of War in China: Henan Province, the Yellow River, and Beyond, 1938—195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把抗戰期間的“花園口決堤事件”和“1942—1943年河南大饑荒”結合起來進行研究,“開辟了軍事與災荒、戰爭與環境的綜合研究,這意味著無論是對于軍事史還是對于災荒史、環境史,都是一種主題的深化”。③張巖:《環境史視野下的抗戰史書寫—評穆盛博〈中國的戰爭生態學:河南、黃河及其他(1938—1950)〉》,《抗日戰爭研究》2016年第4期,第144—150頁。
牛津大學還培養了不少研究中國抗戰史的博士和博士后,從不同角度豐富了英國學界對戰時中國抗戰史的研究。阿倫·威廉·穆爾的《書寫戰爭:士兵記錄下的日本帝國》(Writing War:Soldiers Record the Japanese Empire)以抗戰時期中國、日本、美國士兵的日記、書信、明信片和回憶錄為主要資料,分析了國家話語、大眾傳媒和軍隊怎樣影響士兵對戰爭的認識。④Aaron William Moore, Writing War: Soldiers Record the Japanese Empire.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托比·林肯(Toby Lincoln)關于無錫城市化研究的博士論文認為:盡管抗戰爆發后中國飽受戰亂困擾,城市、鄉鎮、村屯的發展受到了一定影響,但是仍然按原先的軌道發展,即便是在鐵絲網和瞭望崗哨的包圍之中的淪陷時期,無錫城市化仍然在進行著,無錫繅絲業的復興可以說是其中的代表。⑤Toby Lincoln, Urbanizing China in War and Peace: The Case of Wuxi County.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5.林孝庭關于民國時期西藏的研究的博士論文,以抗日戰爭暨“二戰”為時間線索,以戰前十年(1928—1937)、戰爭期間(1938—1945)、戰后(1945—1949)三個時期作為劃分階段,探討了國民政府對西藏問題的處理以及國民政府的邊疆民族政策。⑥Lin Xiaoting, Tibet and Nationalist China’s Frontier: Intrigues and Ethnopolitics, 1928—1949.Vancouver: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2006.此外,還有詹姆斯·瑞里(James Reilly)關于中國對日政策中公眾輿論的研究、⑦James Reilly, Strong Society, Smart State, the Rise of Public Opinion in China’s Japan Polic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1.瑪格麗特·希倫布蘭德(Margarette Hillenbrand)對南京大屠殺圖片影像的研究、安德雷斯·羅德里格斯(Andres Rodrigues)對抗戰期間中國的邊疆動員與改造研究以及聶洪萍對當下抗日戰爭主題網絡游戲的研究等。⑧Hongping Annie Nie, “Gaming, Nationalism, and Ideological Work in Contemporary China: Online Games Based on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81.2, 2013, pp.499—517.
除了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的中國史研究,英國跨大學中國中心(British Inter-University China Centre)也是英國學界中國抗戰史研究的一個重要機構。該機構是由英格蘭高等教育基金委員會(Higher Education Funding Council for England)、英國經濟和社會研究委員會(Economic and Social Research Council)以及藝術和人文研究委員會(Arts and Humanities Research Council) 聯 合 出資500萬英鎊成立的以牛津大學、布里斯托爾大學(University of Bristol)和曼徹斯特大學(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三所大學為主體的中國學研究機構,其目標是建設英國關于中國和中國語言的研究和教學中心。該中心目前已經團結了英國大部分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其中不乏關注抗戰史的人才。拉納·米特也曾在該中心開展研究。牛津大學的戈登·巴雷特(Gordon Barrett)關注了英國科學家李約瑟(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 1900—1995)抗戰時期對中國科技的研究。該中心第二任主任威廉·坎拉漢(William A.Callahan)的研究關注點是中國抗戰的民族記憶。①http://www.bicc.ac.uk/people-3/,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4月16日。
由此觀之,近十年來,以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為代表,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已經異軍突起,逐漸崛起為國際抗戰史研究領域的一支重要力量。在這一崛起過程中,他們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且體現出較為明確的研究方向。
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在近些年之所以取得迅猛發展,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政府和社會資金的支持、國際合作與資料共享、頂尖學者的引領帶動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如果單純從研究內容與研究方法上來看,目前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擁有以下顯著特點,這可能也將代表未來若干年英國學術界中國抗戰史研究的一般趨勢。
一是研究對象或者說是敘事主體的改變:從分別研究國共兩黨到將中國作為一個整體。一般來說,中國的抗日戰爭被分為正面戰場和敵后戰場兩個部分。國內外的中國抗戰史研究者,通常采取對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兩分的敘事方式,他們或者突出國民黨軍隊的抗戰成績、檢討國民黨的失敗教訓,或者探究中國共產黨的成長道路、頌揚中國共產黨的抗戰模式。就英國而言,不管是班威廉和克蘭爾夫婦的《新西行漫記》,還是林邁可的《八路軍抗日根據地見聞錄:一個英國人不平凡的經歷記述》,都屬于此類研究的代表。不過,到了21世紀初,英國學者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對象或者敘事主體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們開始以中國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不再僅僅關注“兩種道路”或者“兩種模式”,而是將抗日戰爭作為中國的國家行為,采用國際化的視角,關注中國抗戰的國際價值和影響。
二是軍事史研究特色的彰顯。中國的抗日戰爭史研究實際上是軍事史研究的領域。近年來,國內外學術界的抗戰史研究已經發展成為“抗戰時期歷史”的研究。對于抗戰軍事史的研究反而退居幕后。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具有較為明顯的軍事史研究傳統,從迪克·威爾遜的《虎斗之時:中日戰爭的故事(1937—1945)》到方德萬的《中國的民族主義和戰爭(1925—1945)》,再到方德萬的博士生拉納·米特和李晨的博士論文,軍事史研究一直是英國學術界中國抗戰史的主要領域。他們的軍事史研究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即并不拘于戰爭細節的描述與考證,而是重視理論框架的運用和解讀,重視戰爭對于中國現代化進程和中國國際地位的影響。
三是新領域的挖掘和跨學科研究的開展。牛津大學中日戰爭史研究項目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突破了英國學術界中國抗戰史以軍事史為主的局面,將內容擴展到社會史、經濟史、國際關系史等各個領域,使學界對抗日戰爭研究的領域更加全面。
四是從研究方法上看,研究資料和方法多元化,歷史觀點豐富化。從研究資料來看,英國學者重視使用檔案等原始資料,且注重資料的對照使用,他們選擇和運用資料的角度也常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在研究手法和觀點上,英國學術界的突出特點是國際化視角、長程的歷史觀和內部取向的研究手段。
在中國抗戰史成為國內外史學界研究的顯學之時,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也從國際學界的中國抗戰史荒地,強勢崛起為該領域的研究重鎮。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中國的抗日戰爭在英國學術界處于“被遺忘”的境地。20世紀四五十年代,英國關于中國抗戰史僅有的研究成果是抗戰期間的一些紀實性著作。20世紀60年代,一些高校成立了東方或中國問題研究的機構和組織,英國的中國學研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20世紀80年代之后,英國學術界基本完成了中國研究從漢學向中國學的轉型,并在20世紀90年代收到成效,涌現出一些代表性成果。戰后四十余年,英國學術界對中國抗戰史的研究具有較為明顯的模式化:他們緊跟美國研究的步伐,以中國共產黨或中國國民黨的抗戰經驗與教訓為主題。總而言之,從戰后至20世紀末,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階段,其研究也經歷了從批判與反思國民黨的抗戰教訓到思考中國共產黨的成功及其原因這一轉變過程。這一時期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遠遠落后于美蘇日等國,處于一種缺位狀態。
2000年前后,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開始進入發展快車道。近十余年來,以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為代表,以方德萬、拉納·米特為旗幟,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已經異軍突起,逐漸崛起為國際抗戰史研究領域的一支重要力量。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且體現出較為明朗的研究趨勢:首先,從研究對象或敘事主體上看,他們將抗日戰爭作為中國的國家行為,采用國際化的視角,關注中國抗戰的國際價值和影響。其次,軍事史研究的特色突出,其軍事史研究重視理論框架的運用和解讀,重視戰爭對于中國現代化進程和中國國際地位的影響。再次,重視新領域的挖掘和跨學科研究的開展。其研究領域不僅涵蓋軍事史、社會史、經濟史、國際關系史,而且開展了家政學、生態學等多個跨學科研究。最后,從研究方法上看,研究資料的多元化、長程的歷史觀、內部取向的視角都極具特色。
經歷了從無到有、由弱到強,英國學術界的中國抗戰史研究已經成為國際學術界在這一領域的一支重要力量。在這一過程中,他們持續的投入、頻繁的學術交流、跨學科研究方法的運用,都給我們提供了借鑒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