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大援
夏至之前,趁著天氣還沒有太熱,我們又完成了一期編輯任務,要說幾句編里編外的話。
“漢學一家言”作為一個固定欄目,已經(jīng)辦了多期。這一期我們刊登了景海峰先生的大作,由國內(nèi)學者談談中國儒家文化,這似乎和“漢學”有一點兒不沾邊,但是仔細一想,300多年前在歐洲知識界發(fā)生的“漢學”熱,不正是由于“禮儀之爭”所引發(fā)的對中國文化的興趣所致嗎?“禮儀之爭”中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一派允許遵行儒家禮儀的中國人加入信奉一神論的天主教,他們對儒家學說的理解和判斷具有學理上的準確性嗎?抑或只是一種誤判或出于傳教需要的權(quán)宜之計?這類問題直到今天仍然為漢學家所關(guān)注,因而也理所當然地應該為從事漢學研究的人所關(guān)注。
“禮儀之爭”在歐洲引發(fā)的一個客觀后果,是漢學研究的隊伍增加了“學院派”力量,并且后來居上,在歐洲高等學府占有一席之地,而后擴展到海外各國。漢學家因而被我們所關(guān)注。通過漢學家,我們可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漢學。
本期“漢學家專頁”雖然只有兩篇文章,卻涉及了三位俄國漢學家,一位法國漢學家,十分有趣。李福清(Boris L.Riftin,1938—2012)是人們熟知的當代漢學家,他的文章講述了近代俄國大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Vasiliy Aleksyev,1881—1951)在20世紀初在北京邂逅法國大漢學家沙畹(Emmanuel-édouard Chavannes,1865—1918),隨后二人在中國游歷考察的故事。他們一同攀登泰山,又一同瀏覽西安碑林,從歷史記錄和他們后來各自發(fā)表的作品和收藏,可看出兩位大師相似而又迥異的學術(shù)旨趣。從這些描述中我們看到,阿列克謝耶夫關(guān)于民間風俗、神靈崇拜、民間藝術(shù)研究對李福清的重要影響。
《一個俄羅斯?jié)h學家的“中國紀行”》中對中國詩人與酒的關(guān)系的描寫,不禁令我想起一件往事。1989年我從德國經(jīng)莫斯科回國,波恩大學(Rheinische Friedrich-Wilhelms-Universit?t Bonn)的漢學家龐緯(Werner Banck,1941—2002)托我?guī)Ыo李福清教授一本中國民間畫冊的書和一瓶白酒。我到莫斯科他的家中后,拿出隨身攜帶的禮物,李教授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可是當他妻子進來的時候,他迅速地把酒塞進桌子的抽屜,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動作和表情令人忍俊不禁,至今難忘。現(xiàn)在讀到李福清教授文章中對文人與酒的敘述,字里行間仿佛看到這位德高望重的漢學家一顆未泯的童心,這種真摯(對酒的真摯、為人的真摯與作學問的真摯結(jié)合在一起)應該說也是他漢學成就的一個重要來源。
文章中提到阿列克謝耶夫與沙畹的學術(shù)旨趣之不同,仿佛是漢學中的“經(jīng)院派”與“民間派”,這點值得注意。發(fā)生在漢學家身上的這種現(xiàn)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20世紀社會人類學的發(fā)展對漢學的影響。
20世紀的漢學家中,還有另外一個類型。20世紀以來,由于各種原因居住海外的華人知識分子進入漢學研究領(lǐng)域,我們可稱他們?yōu)椤叭A裔漢學家”。他們長期在海外高校或研究機構(gòu)從事中國歷史文化研究,絕大多數(shù)基本用西文寫作。本期介紹了一位基本用中文寫作和講課的華裔漢學家羅錦堂先生,這在“華裔漢學家”中屬于少數(shù)個案。羅先生是國際漢學界“元曲”方面的專家,他雖然在臺灣拿到博士學位,與大多數(shù)“華裔漢學家”在海外獲得博士學位不同,但是他隨后在中國香港和日本的研究工作經(jīng)歷使他走入國際漢學界,最后落腳在美國夏威夷大學(University of Hawai’i)東亞系,從事研究與教學達30年之久,成為國際漢學界公認的元曲專家。他在美國堅持用中文授課,這和他的研究對象有關(guān)。同時他又將美國漢學家所寫的《中國文學史》翻譯成中文,以便學生參考。這說明他兼顧了“對象”(中文文獻)與“方法”(西方觀察角度)上的融合,為我們研究華裔漢學家提供了獨特的鮮活資料,值得我們關(guān)注。
和華裔漢學家相對應的還有一類西方漢學家,他們用西方語言研究中國歷史文化,雖然不講中文,卻也成為知名漢學家。本期刊登的有關(guān)耶穌會傳教士與南明王朝之關(guān)系的文章,其作者柯蘭霓博士(Claudia von Collani)就屬于這種類型。這類漢學家所依據(jù)的文獻資料,是以西方語言為主體的非漢語文獻。利用這些資料,他們同樣做出了出色的成績。這種情況,古來有之。例如17世紀編寫《中國圖說》(China Illustrata)的德國耶穌會士基歇爾(Thanasius Kircher,1602—1680)、18世紀編寫《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的法國耶穌會士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1743)等。這兩位耶穌會士漢學家既不懂中文,也沒有到過中國,卻同樣躋身于17世紀和18世紀最偉大的漢學家之列。正如伏爾泰所說,杜赫德雖然不曾走出巴黎,不認識一個漢字,但是他借助教會同僚們撰寫的相關(guān)報道,編撰了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關(guān)于中國的佳作,堪稱舉世無雙。當然,這類的成果的優(yōu)劣和材料的真實可靠性有很大關(guān)系。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為杜赫德此書供稿且到過中國的傳教士有27人之多, 并且能找到資料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另外,對這些成果的評價,也要加以具體的、歷史的分析。
這種研究方法流傳至今,因為西方文字的漢學資料不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質(zhì)量上,都大大超越了早期時代,可以滿足學者研究中國問題的需要。除了前面提到的柯蘭霓博士,還有我們熟悉的漢學家高華士(No?l Golvers)、杜鼎克(Adrian Dudink)等,基本屬于這類漢學家。他們的研究有其自身的特色。例如,他們的研究資料有些是檔案和手稿,因此,他們一般具有較好的拉丁語言和多種古代歐洲語言的訓練基礎,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在當代,隨著“漢學”在世界范圍內(nèi)日益成為“顯學”,大量關(guān)于中國歷史文化的非漢語資料不斷增加,在世界范圍內(nèi),漢學研究的條件越來越便利了。就中國學者而言,西文的原始文獻資料和研究成果資料,也越來越豐富了,這就為外語專業(yè)出身的學者打開了新的研究視野,拓寬了學術(shù)研究的領(lǐng)域,由“語言、文學”的“漢學”,進入到“歷史、哲學、文化”的“漢學”。這種情況,從我們投稿作者的情況便可看出——稿件的研究范圍擴大了,材料豐富了。我們利用暑假開辦的“國際漢學”研討班,報名踴躍,也可說明這一點。 漢學研究成果的豐富和視域的擴展,對我們編輯工作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常常有這種情況:關(guān)鍵詞的選定、專業(yè)詞匯的翻譯,甚至一個外國人名或地名的漢譯名,我們的編輯與作者之間都經(jīng)過反復討論才能確定。盡管如此,還是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例如,有的漢學家的名字,出現(xiàn)過八九種不同的譯名,哪一個更準確?這些看似小問題,實際上都需要加以研究。
今年正值五四運動100周年,本期發(fā)表了歐陽哲生先生的《胡適與五四時期中西文化交流》一文,通過胡適與五四時期來華各階層人士的交往個案,給我們提供了這一時期中西文化交流狀況的豐富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