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主編 安德明
在文學領域,無論是創作者還是研究者,都不會否認民間文學對作家文學的滋養作用。文學史的研究者,從歷史上可以找到數不勝數的作家或詩人從民間汲取營養的例子,現當代許多作家有關其創作經歷的個人敘事,也大都會提及自己如何受神話、故事、歌謠等不同體裁的民間文學作品影響的經驗。可以說,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之間具有不可分割的密切關系,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民族文學傳統的整體。不過,盡管作家文學從一開始就受到民間文學無聲的滋養,原本以作家文學為主流研究對象的學術界,對民間文學的藝術審美價值和社會文化功能,卻是直到近現代才逐漸有了明確、恰當的認識。民間文學從此被當作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來理解和關注,這對更加全面地認識人類文學(文化)的豐富屬性具有革命性的意義。文學或文化不再局限于文字或書面傳統,而是拓展到了任何一個階層或群體所創造、傳承、享用的內容,識字與否,也逐漸不再被當作衡量一個人是否“有文化”的標準。在這樣一種氛圍中,民間文學及作為其傳承主體的廣大民眾的地位得到了較大的提升,民間文學研究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在民間文學作為獨立的對象、相關研究作為獨立學科獲得發展的同時,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的關系問題,始終是民間文學研究者無法回避的一個大問題。一方面,這二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密切聯系,另一方面,它們又有本質上的不同,而厘清這些不同,對進一步認識民間文學的屬性至關重要。長期以來,民間文學研究領域對這個老問題給予了多種解讀,但至今人們還在期待著新答案,因為已有的各種解釋,還存在不少需要完善的地方。例如,當前常見的分析,可能會從“集體創作”與“個人創作”、“口頭性”與“書面性”等不同的對照關系來區分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這種對比,當然有充分的合理性,但隨著學術的推進,有關這些相互對立特征的認識,就不能再停留在表面的形式上的區別,而應該探究其內在本質的差異。舉個簡單的例子,有些大規模的集體創作屬于作家文學,而有些個體化的創作,卻屬于民間文學的范圍;以口頭語言形式講述的,并不一定就是民間文學,以書面文字呈現的,也不一定就是作家文學。因此,我們所說的民間文學的“集體性”“口頭性”等特征,究竟如何作為一種內在屬性影響作品的修辭、結構乃至內容、思想等,都呼喚著研究者去做更加深入的探討。
從特定文學體裁的形成與發展歷史入手來探究兩種文學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可行的路徑。就文學史來說,今天被視為作家文學核心內容的諸多體裁,例如小說、戲曲,都是從早年不登大雅之堂的“草野文學”(例如故事、小戲等)發展而來。而從那種老少咸宜、婦孺皆知的特殊體裁——童話,尤其可以看到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之間的密切交織和互動。
作為一種具有特殊魅力的敘事文體,童話長期以來在人們的精神生活領域發揮著廣泛深刻的影響。它往往以平常人所熟悉的現實生活為背景,又總是借助神奇的幻想和想象超越現實的束縛,因此,不僅為一代又一代的兒童創造了瑰麗多彩的世界,也滿足著無數成年人遠離現實羈絆、獲得心理慰藉的期待。廣泛流傳的各種童話故事,既包括大量以口耳相傳方式長期傳承的民間故事,又包括諸多由作家創作或改編的內容。今天,這些內容既可能訴諸口頭講述,又可能以書面形式傳播,更會被多種多樣的大眾傳媒所借用、改編和推廣,對一般的傳播欣賞者來說,已經很難或者說沒有必要再去區分它們究竟來源于大眾口頭傳統還是個人的書面創作。這種復雜的情勢,為研究者做出更多、更深入的討論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例如,在從“底層”的民間文學到“上層”的作家文學的演化過程中,童話在意識形態、審美特征等方面經歷了怎樣的改造、轉換、增補或刪減,才得到“脫胎換骨”?而作為被“精英化”的新體裁的童話,與其原初的民間幻想故事之間,究竟有了哪些本質的差別,又有怎樣的一致性?結合學術史的梳理,對這些問題做細致的考察,將必然會使有關民間文學本質的認識更上一層樓,也必然會對學科的理論建設發揮積極的推動作用。
基于上述目的,本期前沿話題策劃了有關美國杰出學者杰克·齊普斯童話理論研究的專欄,期望在激發國內同人有關童話研究興趣的同時,進一步拓展我們有關民間文學的性質、價值及民間文學研究取向上的豐富可能性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