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民俗學是一個世界性學科,自18至19世紀之交席卷歐洲的浪漫主義和民族主義肇始,發端于德國,經德國語言學家和英國古物學家正式開展搜集研究工作,歷經二百年的發展,在歐洲、北美、東亞等地區形成了較為系統的民俗學科體系。各國各地區民俗學的發展,經歷了不同的道路,形成了各自的特點,德國民俗學中根深蒂固的浪漫主義色彩、北歐民俗學濃厚的民族主義特色、英國人類學的文化人類學傳統,其中,美國民俗學以其成功的學科建設為世界各國民俗學發展起到了示范作用。[注]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423-441頁。
美國民俗學的發展大體可以分為五個階段:(1)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期,以柴爾德(Francis Child)和鈕厄爾(William Wells Newell)的搜集工作為主,以口頭傳承文化為主要對象;(2)20世紀初期,以博厄斯(Franz Boas)及其弟子為代表的人類學研究為主,重點為北美印第安文化;(3)20世紀40-50年代,以湯普森(Stith Thompson)和泰勒(Archer Taylor)的民間口頭創作研究為代表,包括民間故事、歌謠、謎語和諺語研究;(4)20世紀50-60年代,多爾森(Richard Dorson)在印第安納大學成功創立了民俗學專業并培養了大批專業學者,建立起真正的民俗學科;(5)20世紀70年代至今,北美,包括美國和加拿大構建了較為完備的民俗學學科體系。[注]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第436-441頁。所謂較為完備的學科體系,包含了資料層面的檔案館和博物館,研究層面的高校、科研機構及其出版物,學科建制層面的院系和碩士、博士課程,以及多方共同推動的公共民俗學。北美民俗學領域的出版物眾多,其中有影響力的學術期刊有:JournalofAmericanFolklore,WesternFolklore,JournaloftheFolkloreInstitute,IndianaFolklore等,其中歷史悠久,影響最大的是JournalofAmericanFolklore。
北美民俗學建立的標志是1888年北美民俗學會的成立,當時美國深受英國影響,創辦了北美民俗學學會(Society of American Folklore),[注]根據原文,應譯為美洲民俗學會和《美洲民俗研究》,本文根據慣例譯為北美民俗學會和《北美民俗研究》。同時創辦了學會刊物《北美民俗研究》(JournalofAmericanFolklore),從創刊至今從未中斷,除了極少數年份之外,一年四期,至2018年底,共131卷,522期。該雜志是北美民俗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學科發展和建設的貢獻不言而喻,也是學科發展的一面鏡子。北美民俗學會對該期刊有明確的定位:作為學會的旗幟,刊物登載的內容來自學術和公共民俗學領域,研究需從民俗學學科角度出發,建立在既定的學科方法之上,內容包括學術性的論文、注釋和評論,對于學科至關重要的詩歌、文學創作、以及關于學術書籍、展覽、事件、電影、音頻、數字和網絡資源的介紹。[注]https://www.afsnet.org/page/JAF.可以看出,期刊強調了民俗學的學科性和方法論,以及廣泛多元的資料基礎,這兩點可視為北美民俗學的兩大基石——資料和方法。
自創刊之初,《北美民俗研究》的內容和體例就相對穩定,以第一期為例,包括:正文部分12篇,學術資訊(Notes and queries) 部分2篇,Folk-lore scrap-book (簡單介紹民俗學研究的一些書籍和文章)部分7篇,Bibliographic notes部分是5本書的書評以及相關期刊介紹。這四大部分在創刊前十年保持穩定,后來逐漸固定為研究論文和書評(Book Review)兩部分。可以看出刊物一直強調三點:資料、學術研究和研究資訊。《北美民俗研究》的學術性非常強,既有大量的個案研究,也有專門的理論探討,集中表現在期刊的專刊這個方面,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中,一共有30多期專刊,基本都出版于1950年以后,主要包括:民俗學基本理論研究、特定體裁研究、世界各國的民俗學史、民俗學家紀念專刊。期刊及其專刊為美國民俗學的發展,特別是理論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
北美民俗學發展的脈絡清晰,初期受到英國民俗學的影響,隨后人類學派占據統治地位,這兩個階段以資料的搜集和出版為主,理論探討和學科建設均較為薄弱,到了湯普森和泰勒的時代,民俗學作為獨立學科的傾向日益明顯,以民間故事研究為主,一直到20世紀50-60年代,經過近70年的積累,在多爾森的努力下,美國民俗學科終于建立起來,具體表現在:(1)學科建設,印第安納大學建立了民俗學科并培養了一批民俗學專業的博士,他們成為北美民俗學的中堅力量;(2)專業教材和學術成果的出版,1972年,多爾森主編的FolkloreandFolklife一書出版,至今仍作為民俗學專業的課本和必讀書;(3)自覺的理論建設和總結。在這一階段,民俗學者們進行自覺的理論建設,集中在幾個根本問題——如何界定民俗,民俗的研究對象和領域,主要的理論和方法等。
北美民俗學的理論來源頗為龐雜,發展早期深受英國民俗學、英國和美國的人類學派、德國的民間文學研究、芬蘭的歷史地理學派的影響。50-60年代,北美民俗學界開始有意識構建自己的學術體系和方法論。在這一重要的階段,《北美民俗研究》于1971年推出了專刊TowardNewPerspectivesinFolklore(第331期),奠定了北美民俗學基本的理論框架和體系。此后,《北美民俗研究》在重要的理論轉型時期均推出了類似的專刊,集中討論基本的理論問題,并形成了傳統,較為重要的討論有四次:
1971.No. 331 Toward New Perspectives in Folklore
1995.No. 430 Common Ground: Keywords for the Study of Expressive Culture
1998.No. 441 Folklore: What's in a Name?
2002.No. 455 Toward New Perspectives on Verbal Art as Performance
這四期專刊緊跟民俗學發展的步伐,根據當時學科的處境,有計劃地組織集中討論,其中第331期和430期經修改編輯后以專著的形式出版。《北美民俗研究》關注學科的危機,鼓勵質疑和辯論,既注重學術傳統的繼承,也歡迎新的觀點、理論和方法,引領北美民俗學的學術走向,為學科的理論建設提供了平臺。
北美民俗學在發展初期,以搜集出版工作為主,學會成員既有來自文學、人類學等領域受過專門訓練的學者,也有眾多愛好民俗的業余民俗學家,鈕厄爾希望通過統一的民俗學會和期刊將這些不同領域的學者整合到民俗學中,也使得北美民俗學的理論淵源頗為復雜。在創刊號公布的學會章程中明確提出學會要創辦自己的學術刊物,學會的主要宗旨是研究北美的民俗,特別是資料的搜集、發表和出版,[注]“Rules of the American Folk-lore Society,”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Ⅰ(Apr. - Jun., 1888),pp. 3-7.創刊宣言中進一步闡明了這一宗旨:
(1)搜集北美迅速消失的民俗,包括:
a 古老的英國民俗的遺留(敘事歌謠、故事、迷信、方言等)。
b 南部各州的黑人民俗。
c 北美印第安部落的民俗(神話、故事等)。
d 法屬加拿大、墨西哥等地的民俗。
(2)一般的學科研究,和上述領域的成果。[注]“Rules of the American Folk-lore Society,”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Ⅰ(Apr. - Jun., 1888), pp. 3-7.
北美民俗學會和《北美民俗研究》的工作均圍繞這一范圍展開,顯示了初期工作以搜集和出版為主,研究為次。創刊號中大量的文章介紹不同地區或族群的故事、歌謠、神話、迷信等,也有少量的理論性文章。章程明確了搜集的對象和范圍,明顯表現出以族群文化為基礎的特點,這基于北美的社會歷史,也奠定了北美民俗學族群研究的基調。英國移民(包括蘇格蘭、愛爾蘭、威爾士的移民)、黑人、印第安人是當時美國的主要族群,其文化之間本無相關性,但隨著美國的獨立和發展,國家認同和文化整合提上了日程,民俗學也參與到了“美國文化”的構建過程中。將南部各州的黑人民俗、法屬加拿大和墨西哥民俗納入搜集范圍,表明北美民俗學界對自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即相對獨立的美國文化和北美文化,是獨立于歐洲文化之外的。
從一開始,北美民俗學就表現出了多源頭的理論影響,其中影響最大最直接的是英格蘭民俗學。在創刊號的的學術資訊部分專文介紹“folk-lore”一詞,包括:“folk-lore”一詞的來源和意義,英格蘭民俗學會及其刊物,法國和意大利等歐洲其他各國的民俗學刊物,最后以列舉的方式說明了民俗的范圍。文章明確指出,北美民俗學會是按照英格蘭民俗學會的模式建立的。“folk-lore”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口頭傳統(oral tradition),包括了所有口耳相傳的知識,具體來說,包括:古老有趣的習俗、迷信、兒童故事、詩歌、古老的俗語和諺語、謎語、兒童游戲、方言和成語。[注]“ The Credit of Originating the Term ‘Folk-Lor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Ⅰ(Apr. - Jun., 1888), pp. 79-80.根據“搜集北美迅速消失的民俗”這一提法,此時占主導地位的觀念是文化人類學的進化論觀點,將民俗視為文化遺留物;關于英國移民民俗的論述明顯受到早期英國民俗學古物研究的影響。
美國民俗學影響的第二大來源是人類學關于北美印第安部落的研究。在“The Credit of Originating the Term‘Folk-Lore’”一文詳細解釋“lore”一詞時明確指出需要加入對印第安人原始文化的研究。[注]“The Credit of Originating the Term ‘Folk-Lor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Ⅰ(Apr. - Jun., 1888), pp. 81.北美印第安人研究是以博厄斯為首的北美人類學家的工作中心,被納入民俗研究的領域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既拓展了北美民俗研究的范疇,也引入了文化人類學的理論方法。此外,歐洲其他國家的民俗學,主要是民間文學研究也是理論來源之一,“The Diffusion of Popular Tales”一文梳理歐洲故事學(也包括神話)史,簡單論述了格林兄弟、本菲、麥克斯·繆勒(Max Müller)、安德魯·蘭(Andrew Lang)等人的研究,引入了故事的比較研究、比較神話學等理論[注]T. F. Crane, “The Diffusion of Popular Tales,”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Ⅰ(Apr. - Jun., 1888), pp. 8-15.。北美民俗學脫胎于英格蘭民俗學的同時吸收融合歐洲民間文學研究和北美人類學研究,自初創時期就有意識建構自己的學術理論體系。
《北美民俗研究》自創刊就表現出多源頭的學術影響,關注多元多族群的社會現實,立足北美的社會歷史,走上了獨立的學科建設之路。1960年,威蘭德·漢德(Wayland Hand) 總結北美民俗學前七十年的發展成就[注]Wayland D. Hand, “American Folklore after Seventy Years: Survey and Prospect,”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Ⅲ (Jan - Mar. 1960), pp. 1-11.,認為北美民俗學會及《北美民俗研究》一直引領北美民俗學的發展,指導各地民俗學會和學者們的具體工作,搜集出版了大量資料,整合了各個領域愛好民俗搜集和研究的學者和愛好者,形成了民俗學家團體。漢德充分肯定了學會和刊物的組織作用,雖沒有明確提出理論和方法的問題,但是多處提到民俗學與文學、人類學、語言學、民族學、民族音樂學等學科之間的緊密關系和學科交流,事實上指出了北美民俗學理論的多個源頭。漢德同時對學科未來發展提出了意見:首先是民俗學領域的問題,要重視物質文化(material culture),研究需要擴展到語言和文學領域,包括作家文學;其次是學科建設問題,包括專業人才培養、學科建設(院系設置、碩博專業設置、課程設置);再次是研究視野需要擴大到城市,甚至現代化大都市,而不是局限于鄉村,此處族群文化的重要性更加凸顯出來。
正如漢德所言,隨后北美民俗學的發展正是從這三個方向突破,從理論層面來說,開始關注當代民俗、都市民俗,民俗學的視線從鄉村社會轉移到現代化都市,民俗學的研究對象集中到了多元共存大語境下的各個族群,導致了對“群體”的關注,同時表明民俗學家們開始關注進行中的民俗,而不是遺留物。這種學術轉向在60-70年爆發出來,催生了真正意義上的美國民俗學理論體系。
北美民俗學一直呈現一種開放的格局,廣泛吸收歐洲和北美多個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主要有英國民俗學,英國和美國的人類學派,德國的比較神話學和故事學研究,芬蘭的歷史地理學派。50-60年代,北美民俗學不僅繼承以往的學術傳統,還融合了當時北美學術界的其他理論思潮,如功能學派、結構主義、精神分析、語言民族志等,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北美民俗學界有意識構建自己的學術體系和方法論,主要成果有兩個,一個是道爾森主編的FolkloreandFolklife一書的出版,另一個成果是TowardNewPerspectivesinFolklore(1975)一書的出版,該書以理論和方法為主,原為《北美民俗研究》1971年第331期,奠定了北美民俗學基本的理論框架和體系。
該期包含14篇論文,一改期刊以具體個案為主的慣例,集中討論理論問題。主編亞美利科·帕里德(Américo Paredes)在前言中談到該專刊的籌備過程以及背景,專刊的籌劃可追溯至1966年在阿根廷馬德普拉塔(Mar del Plata)舉辦的國際美洲人大會,會議期間,拉丁美洲和北美的民俗學家們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前者認為后者是沒有足夠理論基礎的實用主義者,后者認為前者執著于古物研究,理論爭論持續的結果是雙方籌備各出一本理論專刊或書籍。[注]Americo Paredes, “Foreword,”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iii.該特刊表現出當時北美民俗學界迫切的、有意識的理論訴求,以及強烈的學科意識。序言中說:當前仍有很多學者對理論不以為然,或者將研究建立在不可靠的前提之上,以之前流行的芬蘭歷史地理學派為代表。當前理論含混的根本原因是對基本理論和概念沒有達成共識。[注]Americo Paredes, “Foreword,”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iii.美國民俗學者拋棄了歐洲長時間盛行的歷史地理學派,也認識到當時社會科學理論性的不足,明確提出構建自己的理論和方法體系。參與討論和寫作的學者大都在30歲到40歲,正處于學術上升期,理查德·鮑曼(Richard Bauman)、丹·本-阿默斯(Den Ben-Amos)、羅杰·亞伯拉罕(Roger D. Abrahams)、戴爾·海姆斯(Dell Hymes)、阿蘭·鄧迪斯(Alan Dundes)、肯尼斯·戈德斯坦(Kenneth S. Goldstein)等人成為民俗學家的中堅力量。討論的目的在于解決兩個核心問題:從操作性的角度在具體情境中界定民俗,以及可以解決問題的各類方法和工具,即民俗學研究的基本范圍和理論方法。[注]Americo Paredes, “Foreword,”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iii.
鮑曼在導言中說該特刊主要是為學科的未來發展奠定基礎,從整體上看,呈現的是全面和高度自覺的學術轉型,以往將民俗視為“事物(item)”——民俗的事象,而現在視為“事件(event)”,即民俗的過程(the doing of folklore)。[注]Richard Bauman, “Introduction,”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v.
阿默斯的《在承啟關系中探求民俗的定義》(Toward a Definition of Folklore in Context)[注]張舉文將此文翻譯為中文,此處借用翻譯稿的題目,context一詞多譯為“語境”。一文為整個學科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文章集中討論民俗的定義。在阿默斯看來,定義民俗本身十分困難,一是民俗性質本身,二是由于概念的歷史發展。民俗本身十分復雜,一旦創造出來,就是一個超有機體,其本土的環境和文化承起關系便不再是其繼續存在的必備條件,但是民俗很大程度上是有機現象,是文化的一個集合部分,與其產生的場所、時間等緊密相關。以往的民俗定義將民俗作為事象的集合,阿默斯認為在其文化承啟關系中,民俗不是事象的集合,而是一個進程——更準確的說民俗是一個交際的進程,進程和結果不是分離而是一體的。民俗是發生在一定時候的行為,是通過藝術媒介表現的一種社會交往。作為一種交際進程,民俗也有它的社會局限,即小群體,這是民俗獨特的承啟關系。群體大小不同,但是都不同程度地展現出同一群體的特征。阿默斯的民俗概念否定了傳統、口頭等作為定義的要素,表明北美民俗學對民俗的認識發生了根本變化,徹底擺脫了靜態的、文化遺留物的觀點,更加注重過程以及語境(承啟關系)。[注]Dan Ben-Amos, “Toward a Definition of Folklore in Context,”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3-15.
亞伯拉罕呼應阿默斯的以小群體為單位的研究,將研究對象由以民俗現象為主轉移到“人”上來,肯定了“人”在民俗中的核心作用,他們不僅僅繼承傳統,更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從而凸顯了“表演”在民俗中的地位。
具體來說,該專刊取得了以下成果:
1.民俗的再定義:阿默斯將民俗定義為“小群體內的藝術性交際(artistic communication in small groups)”,強調是交際進程(communicative process)。該定義突出了民俗的現在時,打破了以往界定民俗的對“folk”的種種認識,將民俗研究限定在具有共同背景可交流的群體內部,增強了研究的實踐操作性。這種研究完全不同于流行于歐洲的以文本為基礎的故事學和神話學研究,這些研究忽略故事和神話的講述者及其產生和傳播的環境,存在巨大的漏洞。
2.以表演為核心的民俗學研究導向:阿伯拉罕和和戈德斯坦努力建立以表演為導向的民俗研究,側重民俗的行為和過程,從人類學角度考察民俗在社會中的存在,表演者、觀眾、特定的社會環境都成為需要考察的維度,只有在這樣的系統中,民俗才能被正確地闡釋。
3.民俗學術語體系的初建:北美民俗學多源的學術源流提供了多樣的術語,民俗學家們在繼承學術傳統的同時聯系研究實際,對一些術語進行了系統的界定和解釋并用于個案研究中,主要有verbal art、human expression、performer、performance、context、text等。這些術語不僅成為民俗學通用的術語,也是民俗學與其他人文學科交流的基礎。
4.多維度的理論方法:本刊的14篇文章中大部分是運用特定理論方法的個案研究,近半數的論文以民族志作為基本方法,但仍有部分學者堅持文本分析并引入了多學科的方法,Robert Jerome Smith的符號學和心理分析方法,[注]Robert Jerome Smith, “ The Structure of Esthetic Respons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68-79.Brian Sutton-Smith 的發展心理學和文學批評方法,[注]Brian Sutton-Smit, “The Expressive Profil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80-92.Alan Dundes 從世界觀的角度考察民俗觀念,[注]Alan Dundes, “ Folk Ideas as Units of World View,”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93-103.Heda Jason 將傳說的分析至于特定的歷史文化中,考察其深層內涵和結構[注]Heda Jason, “ Concerning the ‘Historical’ and the ‘Local’ Legend and Their Relatives,”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LXXXIV (Jan - Mar. 1971), p. 134-144.。
總體來說,該專刊構建了北美民俗學的基本理論體系,摒棄了以往民俗是文化遺留物,是靜態事象的觀點,也批評了將民俗事象從其生存環境中抽取出來進行研究的方法,將民俗——表演者和參與者——語境(特定的社區或文化)視為一個體系,關注民俗的過程,確立了以表演為導向的研究方向,肯定了科學嚴謹的田野調查和細致入微的文本分析對于學科的重要性,整合來自民俗學、文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多學科的方法和理論。
該專刊的出版標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職業民俗學家走上并占據學術的舞臺,運用學科武器研究人類文化,此后,北美民俗學以表演理論,或更準確的說,以表演為導向(performance-oriented)的研究為主,以民族志式研究為基本方法,涌現大量的個案研究,迎來了發展的黃金期。
自70年代以來,北美民俗學經歷了快速的發展,特別是在公共民俗學領域,擴大了學科的影響。但是進入90年代,北美民俗學會成立百年以后,學者們感覺到了深刻的危機,一方面來自民俗本身的變化,在都市化以及大眾傳媒迅速發展的當代社會,民俗與最初的所指已相去甚遠;另一方面是學科的發展變化,北美民俗學與其他學科的界限日益模糊,獨立的民俗學科逐漸減少。部分學者甚至提出替換“folklore”一詞,正反觀點針鋒相對,引發了一場大討論。
1996年,正值湯姆森于1846提出“folklore”一詞150周年之際,針對學科普遍存在的危機,北美民俗學會年會上,琳達·哈羅(Linda Harlow)召集會議討論這一術語,后經過籌備,由《北美民俗研究》1998年出版了專刊“民俗:以何為名?(Folklore: What's in a Name?)”。
芭芭拉·克里森布萊特-金布萊特(Barbara Krishenblatt-Gimblett)通過考察學科危機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民俗學與相關學科的關系,在北美民俗學史的框架內,考察學科危機產生的根源。第一個危機是民俗學家的認同危機,部分公認的民俗學家的成果被歸為人類學、文學、社會語言學等其他學科,而歸入民俗學出版物的卻是弗雷澤、坎貝爾等人的著作;更糟糕的是標榜自己為民俗學家的并沒有真正研究民俗。在學科命名上,北美多數民俗學科都采取了聯名的方式,較為常見的是“folklore and ethnomusicology(民俗學與民族音樂學)”。[注]Barbara Krishenblatt-Gimblett, “Folklore: What’s in a Nam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 282.
第二個危機是其他學科不斷侵占民俗學的領地,無論是在學術領域還是公共領域。民俗一詞有兩層意思,一是指民俗事象,二是指民俗學科,在發展歷程中,民俗的概念和范圍一直在發生變化,一方面,民俗事象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特別是隨著大眾傳媒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另一方面,學者們對民俗的認識難以統一,不同的時代,不同學術背景的學者各有側重。民俗學科一直是在與相關的人類學、文學等學科的互動交錯關系中發展的,當前,民俗學似乎正迅速融入到其他學科中。金布萊特認為去論證民俗一詞是否更具有包容性沒有實際意義,民俗學正處于一個“后學科”時代。[注]Barbara Krishenblatt-Gimblett, “Folklore: What’s in a Nam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 327.
瑞吉娜·本迪克斯(Regina Bendix)認為創造一個新的,更符合學科性質的名稱對于學科未來至關重要。作為學科的民俗學在學術界長期處于邊緣地位,如果繼續使用這一名稱,無論是學科對話、專著出版甚至學生就業都受到負面影響。美國有人類學家用“民族學(ethnology)”;民俗學的故鄉英格蘭,民俗學課程往往置于文化研究、當代文化研究、社會歷史學中;在法國,民族學、口頭文學、口述史、傳統藝術等學科的研究領域也與民俗學類似;在匈牙利則用“民族志(ethnography)”命名;在瑞典,早在1972年,所有的民俗學系都變更名稱為“民族學”;德國在學科命名的變更上最為明顯,有文化人類學和歐洲民族學(Cultural Anthropology and European Ethnology),文化生態學(cultural ecology)、跨文化語言研究(intercultural language study)等。[注]Regina Bendix, “Of Names, Professional Identities, and Disciplinary Futures,”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p.239-301.
與本迪克斯和金布萊特的意見相反,阿默斯、埃利奧特·奧林(Elliot Oring)等人堅持繼續使用“folklore”一詞,他們也認可這一術語自1846年湯姆斯創造至今的150多年里,其所指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與其說民俗學遭遇危機,不如承認民俗學從來就沒有黃金時代,[注]Dan Ben-Amos, “The Name Is the Thing,”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262.一直處于一個邊緣的位置,[注]Elliott Oring, “Anti Anti-‘Folklor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334.阿默斯通過回顧學術史,認為道爾森當初將民俗學作為獨立學科來建設,有明確的學科邊界,獨立的學術史,特定的研究方法和術語體系,[注]Dan Ben-Amos. “The Name Is the Thing,”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263.作為學科的民俗的所指是清晰的。混淆的發生要歸結于應用民俗學自70年代的推廣,日益增多的非專業人士進入民俗學領域,使得“folklore”一詞在大眾以及英語體系中逐漸變得負面,但這只是在公眾領域而非學術領域,[注]Dan Ben-Amos. “The Name Is the Thing,”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266.“Folklore”一詞經歷了多次的再定義,無不受到不同時代的影響,這是一個連續的建設和積累的過程,在當代這一過程仍在繼續,因此更換一個新的名詞根本沒有必要,而且新的名詞會帶來新的問題。
阿默斯和奧林均指出,民俗學與相關學科之間的交流和學科界限的模糊是正常的,民俗學在相關的歷史學、文學等領域產生了影響。奧林強調民俗學的獨特價值在于關注人,關注人的藝術化表達,這一點不會隨著傳播媒介的進步而改變,因此民俗學的研究對象永遠存在;在大眾看來,民俗學就是研究過去,但這也是民俗學的特殊之處,因此,民俗學在整個人文學科中有不可替代的位置。
該專刊幾篇文章關注的是北美民俗學發展中的問題,特別是學科危機,雙方的觀點截然不同,但是均立足學科發展史以及與相關人文科學的關系來考察,反觀當代北美民俗學的危機與解決之道。主編琳達·哈羅(Linda Harlow)在序言中說要反映觀點的差異性,正反兩方的,歐洲和的美國的,不同時代學者之間的。正如阿默斯所說“這一深入我們學科歷史的自我評價的時刻可以作為建設性的、重要的自我審視;也有可能變為我們理論和方法的轉折點”。[注]Dan Ben-Amos, “The Name Is the Thing,”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274.
對民俗學科命運的擔憂使學者們更加自覺地進行理論建設,90年代以后,《北美民俗研究》刊發了兩期專門的理論專刊:
1995. No. 430. Common Ground: Keywords for the Study of Expressive Culture
2002. No. 455. Toward New Perspective onVerbalArtasPerformance
《共同點:文化表現研究關鍵詞(Common Ground: Keywords for the Study of Expressive Culture)》 討論了傳統(tradition)、藝術(art)、文本(text)、群體(group)、表演(performance)、體裁(genre)、語境(context)七個重要術語,該專刊經過修改補充后以EightWords:FortheStudyofExpressiveCulture的書名于2003年出版,增加了格拉西(Henry Glassie)寫作的傳統(tradition)這一部分。主編博特·法因圖赫(Burt Feintuch)在導言中對70年代以來盛行的民族志個案研究表現出了擔憂,這類研究對于具體社區和群體的民俗研究細致入微,但是往往忽視了民俗作為人類表達(human expression)的普遍性現象的理論思考和總結,這對學科理論建設和發展是不利的,受到Keywords:AVocabularyofCultureandSociety(1976)一書的啟發,組織了這期以民俗學關鍵詞討論為主題的專刊。[注]Burt Feintuch, “Words in Common,”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I (Summer, 1998), p. 391-394.學者們討論的這七個關鍵詞廣泛運用于人文社科領域,在討論每個關鍵詞的學術史基礎上,聯系深入的民族志個案,從民俗學角度重新界定,并運用于具體研究。多蘿西·諾伊斯(Dorothy Noyes)的“群體(group)”后來被置于一書的第一章,“群體(group)”自鄧迪斯和阿默斯的定義以來已經成為北美民俗學的最基本概念之一,諾伊斯將其置于社會網絡(social network)理論的框架內討論,由此引入了新的分析維度和具體方法。[注]Dorothy Noyes, “Group,”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VIII (Autumn, 1995), pp. 449-478.傳統、藝術、文本、表演等在民俗學領域使用廣泛的術語被重新討論,并與其他學科對話,使民俗學的術語體系更為完備和扎實,也增強了與其他學科對話的能力。
1997年是理查德·鮑曼(Richard Bauman)的VerbalArtasPerformance一書出版二十周年,北美民俗學年會集中討論了該書的影響,議題集中于表演理論的產生、分化和發展以及與其他學科的交流,經過數年籌備,2002年《北美民俗研究》出版了專刊 “Toward New PerspectiveonVerbalArtasPerformance”,集中對鮑曼的表演理論展開建設性討論。
吉爾-特里·魯迪 (Jill Terry Ruddy)研究鮑曼一書在SSCI(the Social Studies Citation Index)和AHCI(the Arts and Humanities Citation)數據庫中引用的情況,通過細致的統計考察該書的學科影響力,發現該書在民俗學、人類學中引用最多,再就是文學批評、宗教研究、音樂學、戲劇、話語研究、區域研究、語言學和傳播學,時間從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一直持續到90年代中期。[注]Jill Terry Ruddy, “Toward an Assessment of Verbal Art as Performanc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XV (Winter, 2002), p.10.數據表明該書在民俗學中影響重大,是當代民俗學的學術中心,[注]Jill Terry Ruddy. “Toward an Assessment of Verbal Art as Performanc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CXV (Winter, 2002), p.p. 11, 22.也波及到相關領域,擴大了民俗學在整個學術界的影響。帕特麗夏·E·薩溫 (Patricia E. Sawin)將鮑曼的表演理論和女性研究中的性別主體問題聯系起來,哈里斯·M·伯杰 (Harris M. Berger)和喬凡娜·P·德爾·尼格羅(Giovanna P. Del Negro)將現象學中的自反性(reflexivity)和表演理論聯系起來,認為表演的美學與自反性緊密相關,是所有文化表現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注]Harris M. Berger and Giovanna P. Del Negro, “Bauman’s Verbal Art and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Attention: The Role of Reflexivity in the Aesthetics of Performanc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CXV (Winter, 2002), p. 63.
一般來說,每期專刊都是因為某次會議討論而起,往往是北美民俗學年會的專題討論,主編選擇有價值的議題決定刊發專刊并征集論文,經過1-2年的籌備后刊出,學者們有充裕的時間思考,并能充分了解不同觀點,使得討論更加深入。經過進一步的籌備之后,部分專刊經過重新修改和編輯作為著作出版,形成了會議討論——專刊——著作的模式。專刊主編或召集人往往自專題討論階段就對問題進行跟蹤,盡量全面系統展現討論的全貌,在刊首語中說明專刊的來由,問題產生的背景,并簡單介紹文章的主要內容和觀點。這是一個高度自覺且管理有序的運作方式,使問題討論高效且集中。
學科理論建設與最有影響期刊的結合,顯示出北美民俗學界強烈的理論意識和學科意識,以及業內期刊的組織意識和責任意識,成為推動民俗學理論建設的重要方式,其中專刊的效果顯而易見并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