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光,楊 玲
(1.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南京師范大學 金陵女子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美國國會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是美國移民政策的一個分水嶺,標志著美國“從開放時代”進入“監管時代”,[1]徹底顛覆了美國作為接納貧窮者和受壓迫者自由港灣的傳統。[2]更為嚴重的是,排華立法及司法中所確立的“國會全權原則”在實質上違背了美國開國元勛確立的獨立宣言精神與美國憲法原則。[3]有關這一悖論的形成原因,美國學者傾向于從勞工運動及政黨政治博弈方面進行剖析,[4]國內學者則主要從種族主義[5]、中美外交關系[6]以及中美文明沖突[7]等角度來進行探討,而鮮有研究者關注該法案醞釀過程中圍繞華人移民形象形成的一系列諸如“華人是帝制分子”“華人苦力是奴隸”“華人移民是洪水”以及“華人移民是致病的穢物”等隱喻性話語;至于利用當代認知隱喻理論對這些話語進行批評分析,揭示語言修辭背后的個體及社會認知動因,從而探測當時美國民眾以及政治精英的心理認知則更顯不足。
關注話語與修辭在政策制定過程中發揮的作用,有助于我們理解各方參與者在話語互動中如何創造意義,進而影響整個公共話語的生態,并最終影響甚至徹底改變社會上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任何公共政策的形成,表面上是各利益集團相互斗爭、相互妥協的結果,究其根本則是社會大眾及其代言人在思想認知上達成的一致。政策的合法性表面上體現為對某個政治實體既有的法律框架和社會慣習的遵從,深層次上則是在意識形態方面獲得了共同的認可,而只有當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成為影響公共話語的認知動因時,以此為基礎的公共政策才能真正取得合法性,從而被整個政治社團所接受。
當代話語理論認為,話語與意識形態之間并非單向的決定關系:一方面,話語是意識形態的表征;另一方面,話語也能夠塑造意識形態,進而構建社會現實。[8]在政策話語中,隱喻無論在表征上還是在構建社會現實的過程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因為它具有將一個新的政策議題納入一個熟悉的既有信息加工框架的功能,從而是政治人物用以影響大眾認知而首選的話語手段。他們借此使其政策主張在意識形態上獲得合法性。[9]因此,對排華話語中的隱喻及其認知動因進行批評分析可為我們深入理解該法案形成的原因及其后果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從而對一般的政治、經濟、法律以及文化層面的歷史分析構成有效的補充。
歷史上,最早對隱喻現象進行系統論述的是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中,亞氏將隱喻看成一種創新性語言使用方法,其特點是“用一個表示某物的詞借喻它物”;從構成隱喻的兩個事物之間的關系來看,隱喻主要包括以下四個類別:“以屬喻種、以種喻屬、以種喻種和彼此類推”。[10]在亞氏看來,隱喻是一種修辭手段,是天才的詩人創造性使用語言的標志之一,而在非文學領域,隱喻并非一種必不可少的修辭手段。由于這一觀點長期影響著人們對于隱喻的認識,隱喻一直以來僅被看成一種語言修辭現象。[11]
然而,隨著20世紀中葉認知革命的興起,以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為代表的一批認知科學家開始以全新的視角看待隱喻。他們的研究發現:(1)表面上作為修辭手段的隱喻實質上是一種認知現象;(2)表面上看,隱喻發揮的是藝術或審美功能,實質上其作用是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特定概念;(3)構成隱喻映射的兩個概念域并非常常建立在相似性基礎之上;(4)隱喻不是天才詩人的專利,而是普通民眾日常交際中習焉不察、無處不在的現象;(5)表現為修辭現象的隱喻,其實是我們須臾難離、賴以生存的思考和推理機制。[12]總之,每當我們利用一個熟知或具象的概念來理解一個陌生或抽象概念的時候,我們依賴的就是隱喻認知機制。在當代認知隱喻理論中,作為認知手段的熟知或具象的概念域被稱為“來源域”(source domain),作為理解對象的概念域被稱為“目標域”(target domain)。例如,與具象的空間相比,時間則非常抽象,從而我們習慣上利用空間概念來理解時間,表現在語言上我們就有了“上午”“下午”“前天”“后天”這樣的隱喻話語。這些大家習以為常的語言表達之所以有意義,是因為我們將空間(來源域)所具有的“上”“下”“前”“后”等特征映射到時間(目標域)之上,從而使稍縱即逝、抽象無形的時間被賦予了可以把握的形式。因此,在日常生活中,除了故意為之的新穎隱喻之外,大多數隱喻由于已經高度規約化而已經變成我們思維和語言的一部分,并且沉淀在其底層而不為我們所察覺。有研究者通過實證調查發現,說英語的人大概每說10~25個單詞就要使用一次隱喻,或者一分鐘大概要使用6個隱喻。[13]
盡管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無法避免利用自己所熟知的來源域概念去理解目標域概念,但畢竟構成隱喻映射關系的兩個概念域在本體上具有相互獨立的存在。因此,選用什么樣的來源域來識解(construe)以及表達特定的目標域就體現出認知以及話語主體特定的世界觀和交際意圖。例如,將“戰爭”作為來源域用以識解并表達“論辯”——即將“論辯”比喻成“戰爭”,那么戰爭這個概念域所具有的一些核心特征——參與者的敵意、你死我活的沖突以及不可避免的傷亡等——就被投射到目標域。因此,論辯就被構建為充滿敵意的“零和”沖突事件,結局往往只能是一方勝利,另一方失敗。然而,如果將論辯中雙方立場上存在巨大差異比喻成“空間上的距離很大”(即構成諸如“我們好像來自不同的星球”這樣的隱喻話語),那么“敵意”就會被弱化,甚至會促進相互尋找“共同點”的努力,以便達成妥協。同樣,“愛情是旅程”這樣的隱喻突出了作為人際關系的愛情所具有的移動與變化性,而“愛情是需要澆灌培養的花木”這個隱喻則壓制了上述動態性,而強調了其需要澆灌、否則就會枯萎的一面。因此,不同的來源域映射可以在感知、推理以及對于目標域的態度方面造成差異。[14]正是在這種意義上,筆者認為,隱喻是表征以及構建意識形態的重要手段。
在公共政策形成過程中,媒體與政治人物的言論是突顯度最高的話語,二者的合力往往可以影響政策進程。在美國,對于需要立法確認的公共政策,新聞媒體和國會議員的辯論自然是兩種最具影響力的話語。[15]因此,要想理解排華法案的形成,關注當時的媒體以及國會辯論中的隱喻話語不失為一個十分有效的視角。在對導致排華法案通過的隱喻話語分析中,我們的數據來源分為直接和間接兩類:一是基于涉及《排華法案》國會辯論之檔案文本的直接提取;二是根據美國學者桑·基爾(Sang H. Kil)2012年發表的有關排華運動期間華人負面形象媒體話語的分類統計,[16]進行間接提取。
將華人排斥于合法移民之外,在南北戰爭之后進入重建時期的美國并非一件輕而易舉之事。首先,中國勞工以其勤勞、節儉、順從以及可靠的品質贏得了資本家的青睞。他們不論是在太平洋鐵路修建還是在農業生產方面,都為美國經濟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根據1876年美國國會進行的一項有關華工的調查顯示,大多數證人在談到對華工的印象時都使用了“勤勞”“可靠”這樣積極的字眼。其中,鐵路大亨查理·洛克指出,中國人干的都是別人不愿意干的苦活;農場主威廉·霍利斯特也說,華工是不可多得的農業人才。[17]其次,排華與《獨立宣言》所宣揚的“人人生而平等”的精神相抵牾。[18]特別是在美國憲法第十三修正案明確廢除奴隸制之后,以馬薩諸塞州參議員查爾斯·薩姆納(Charles Sumner)為代表的開明政治精英更是反復提議將所有關于公民歸化的法案中保留的“白人”這一限制條件廢除,從而在法律上真正體現《獨立宣言》所倡導的天賦人權的平等精神。[19]然而,薩姆納的動議遭到了其他國會議員的強烈反對,以奧勒岡州參議員喬治·威廉姆斯(George Williams)為代表的一些議員認為,薩姆納的提議是對建國先驅們意圖的誤解。更為嚴重的是,雙方的辯論引發了是否有必要將華人排除在可以歸化為美國公民的范圍之外的爭論,從而將圍繞如何正確理解《獨立宣言》的辯論轉變成華人是否能夠歸化為美國公民的爭論。這樣一來,既可以回避現行法律中所包含的種族歧視與《獨立宣言》所倡導的對于平等權利的應然規定之間存在明顯矛盾的尷尬,又可以響應當時以加州為代表的美國西部地區高漲的排華運動,以換取美國白人勞工組織的選票。[20]
除了利用偷梁換柱的手法成功轉換議題之外,排華議員在其辯論中還充分發揮了隱喻的意識形態構建功能。在其涉華話語中,我們發現以下兩個隱喻不僅出現頻率高,而且觸動著戰后重建時期美國民眾的敏感的神經:一是“華人是帝制分子”(Chinese are imperialists);二是“華人苦力是奴隸”(Chinese coolies are slaves)。如上所述,在薩姆納參議員提出無差別對待華人的動議之后,保守派議員旋即對其進行口誅筆伐,并不遺余力地構建華人的負面形象,其中加州的眾議員阿龍·薩金特(Aaron A. Sargent)在國會辯論中的以下發言最具代表性:“目前有幾百萬中國人蜂擁而至,他們不僅在血緣及語言上跟我們完全不同,而且在信仰上也與我們格格不入——他們是偶像崇拜者。在政治上,如果說他們有什么原則立場的話,那么結論是——他們都是帝制分子……一個帝制分子是達不到歸化為美國人的標準的;他們高度依附于帝國制度……有沒有人聽說過有華人是共和制度的擁護者?沒有!他們根本不認同我們的共和政體!”[21]
眾所周知,美國獨立戰爭的最大成果就是徹底摒棄了其殖民地時期宗主國所實行的君主制而建立了新型的具有美國特色的民主共和制。對這種政治體制的選擇是美國人民熱愛自由的結果,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這種政體才是對自由的最好保障,同時,也只有熱愛自由的人們才能真正捍衛這種體制。對美國人來說,“沒有什么比自由更自然的了,也沒有什么比奴役更可恥了。”[22]與此相對,擁護帝制的人則選擇對奴役的屈從甚至認同,因此,他們不會理解并真正擁護民主與共和,更不會捍衛這種全新的體制。可以說,“熱愛自由民主共和的美國人”與“屈從奴役的帝制分子”,是美國民眾在脫離舊世界殖民統治斗爭中發展起來的兩個相互對立的概念體系。其基本精神在《獨立宣言》中已經有了相對清晰而完整的表述,并且此后二者繼續相互影響、相互建構——在定義新型美國人時,理解了帝制分子;在定義帝制分子時,理解了新型美國人。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美國人當時所熟知的帝制分子指的是舊大陸的那些擁護在政治以及宗教上迫害過他們祖先的君主以及貴族們。例如,阿龍·薩金特在論辯中談及帝制分子不可能成為美國公民時就說:“眾所周知,如果依照我們的歸化法案精神,路易·拿破侖是不能成為合眾國公民的。”[23]因此,可以說,當時美國人眼中的“帝制分子”在本體上與來自遙遠東方的陌生人群——華工屬于獨立而不同的存在,但這些陌生的華工群體一旦通過隱喻機制被置于美國人眼中既有的“帝制分子”的認知框架,來源域——“帝制分子”的一些核心特征(即奴役臣民或者屈從奴役,不能理解美國式民主,不會捍衛民主共和體制)就會被明顯地投射到目標域——“華工”整個群體之上。與此同時,華工本身所具有的一些重要特征卻因此而遭到了遮蔽,例如,他們作為個體相互之間所具有的差異性,特別是以下事實遭到了嚴重的歪曲:華工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受到當時國內封建皇權以及大地主階層的經濟剝削或者政治迫害而遠走他鄉的。[24]這種遮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隱喻投射在認知上最為重要的效應就是在將來源域概念的核心特征投射到目標域的同時,遮蔽了目標域概念原本所具有的一些不同于來源域的特征。
在美國的眾多歷史事件中,內戰無疑是其建國初期最為重要的歷史記憶,雖然導致內戰的原因比較復雜,但是“奴隸制的廢除和黑人獲得公民權是北方實現戰爭與‘死亡’意義的原因”,[25]也就是說,奴隸制的廢除與避免合眾國的分裂是這場戰爭以巨大犧牲換來的主要成果,雖然這項成果以美國憲法第十三修正案的方式得以保護,但戰爭給美國民眾造成的創傷記憶卻是曠日持久的。可以說,戰后很長一段時間,實現民族和解,不能讓奴隸制及其導致的悲劇重演構成了整個美利堅民族的底層認知。因此,當用販奴作為來源域來識解“契約華工”時,其概念框架中包含的認知特征及其所激活的民族創傷性記憶就會被投射到目標域之上。
因此,當國會議員斯圖沃特(Steward)在國會辯論中拋出以下言論時,整個華工群體就被納入了奴隸制概念框架而獲得了一個統一的認知:“他們被販賣到這里來,做法與他們被販賣到西印度群島毫無二致……他們簽訂了賣身契被販賣至此,契約規定,如果他們毀約,其家人就會淪為奴隸。”[26]在當時的語境中,“奴隸”這個概念框架包含諸如這樣一些核心要素:奴隸沒有人身自由,只有對于奴隸主的順從;奴隸是無法理解自由與民主的;奴隸主是罪惡的;奴隸制是這個國家歷史上的災難;等等。當這些作為來源域概念特征投射到目標域時,華人苦力以及跟華工簽訂契約的組織就相應分別被作為“屈從奴役的奴隸”以及“罪惡的奴隸販子或奴隸主”識解,甚至當時華人在美國成立的諸如被稱為“華人六大公司”(Chinese Six Companies)的一些旨在保護華工權益的自助性準勞工組織都被當成販奴禍首。[27]
在此基礎上,斯圖沃特進一步在辯論中利用隱喻所具有的推理功能得出以下結論:華人苦力因與中國公司簽有賣身契約而到達此地,他們因此受到控制,如果把他們納入歸化的范圍而使其成為美國公民,那么這些華人公司就會控制他們的選票,因此他對支持接納華人為歸化對象的議員發出了這樣的質問——“這些人在選舉中將完全聽命于將他們販賣至此的主人,請問,你們還愿意將他們納入歸化法的適用對象嗎?”[28]斯圖沃特使用這個隱喻框架來宣揚自己的排華主張,雖然非常邪惡,遮蔽了契約華工在抵達目的地之后的自由身份,但在當時卻是十分有效的,因為它觸發了美國人對于內戰的痛苦記憶和對于來之不易的民主制度受到威脅的擔憂。
如上所述,排華法案的最終通過雖然是當時的政治精英直接介入的結果,但媒體話語卻在反映與引導民意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美國加州圣何塞州立大學的桑·基爾選擇《舊金山紀事報》(San Francisco Chronicle)作為數據來源,收集了該報1882年1月1日至1882年12月31日期間,在標題或者首段提到中國人的126篇新聞報道。考慮到《排華法案》是1882年5月6日簽署生效的,所以這個時間節點前后是排華言論最為集中、各種觀點斗爭最為激烈的時刻。另外,由于舊金山是當年華人移民登陸美國的重要港口城市,擁有最多的華人,而《舊金山紀事報》又是當地影響力最大的日報,所以該報的涉華言論應該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也是最具影響力的。桑·基爾考察了這126篇文章所包含的1046處使用負面詞語指稱華人的話語,筆者從中提取了三個重要的隱喻,其中,“華人苦力是奴隸”(Chinese coolies are slaves)占總數的23.3%;“華人是滔天洪水”(Chinese are overwhelming deluge)占總數的9.3%;“華人是致病的穢物”(Chinese are diseased filth)占總數的8.8%。[29]
由此可以看出,跟部分議員在國會辯論中一樣,媒體話語也在“華人苦力”及“奴隸”之間建立起隱喻映射關系,從而使兩種話語形成了有效的互文關系,兩者相互強化影響當時的社會認知。除此之外,媒體話語還引入了另外兩種新的隱喻:一類是將華人移民比喻為自然災害(洪水),另一類是將他們比喻為疾病來源。相對于以上“華人是帝制分子”以及“華人苦力是奴隸”這樣的隱喻,媒體話語中的兩類新隱喻更能突顯隱喻跨域映射的特點。以人類中心論的視角來看,國會辯論中的兩對隱喻映射發生在同一秩序(即都是人類)的不同概念域之間,而后面兩對隱喻映射則發生在不同秩序(即一為人類,另一為非人類客體)的不同概念域之間。構成隱喻關系的概念域之間的差異越大,隱喻所具有的選擇性突顯以及遮蔽的功能就越強,對認知對象的構建作用也就越強。因此,利用“洪水”以及“致病穢物”框架來識解并表征華人移民,來源域所具有的“致命的危險”等特征就被投射到無辜的華人身上,其作為“勤勞而友善的勞動者”形象就被徹底遮蔽。這種突顯與遮蔽所具有的意識形態構建作用,在某種程度上是前面兩組隱喻所不能比擬的。
如上所述,由于隱喻在認知上具有突顯和遮蔽作用,所以它在表征特定認知以及話語主體特定世界觀的同時也深刻影響了受眾的世界觀,從而具有構建意識形態的功能。在公共政策領域,一旦這種意識形態轉換成實際的政策時,隱喻就可以深刻地影響社會現實。因此,公共話語隱喻的決策影響研究是批評性隱喻分析必然要關注的課題。
在隱喻是否能夠影響受眾的決策方面,社會心理學家開展了大量的實驗和實證研究。例如,迪勃鐸(Thibodeau)與博拉迪斯基(Boraoditsky)開展了這樣一項研究,他們讓大學生閱讀有關一個名叫埃迪森(Addison)的城市犯罪率的報告。報告有兩個版本,分別用不同的隱喻來描述犯罪:一份報告將犯罪描述為“一個野獸襲擊埃迪森”,另一份報告將犯罪描述為“一種病毒感染埃迪森”。除此之外,兩份報告中傳達的其他信息完全一致。當接受測試的兩組大學生分別閱讀完這兩份報告后,研究者要求他們提出應對埃迪森犯罪問題的方案。閱讀含有“野獸襲擊”隱喻報告的大學生,主張對犯罪分子施以更加嚴酷的懲罰,而閱讀含有“病毒感染”隱喻報告的另一組被試者則主張找到導致犯罪的根本原因,并制定相應社會政策以保護這個城市。兩位研究者以隱喻類型及比例作為變量,設計了5個系列的實驗,在對產生的數據進行比對分析之后,他們發現,隱喻類型與政策結果具有顯著而穩定的相關性,因此得出結論:“隱喻遠非只是修辭手段,它在我們理解以及應對重大社會議題方面具有深刻的影響。”[30]另外,他們還發現隱喻只是在潛意識中影響決策,因為當被試者被問及“為什么提出自己所主張的政策”時,他們并未提及隱喻問題而只是關注有關犯罪的統計數字。也就是說,決策者自己并未意識到自己的決策是受到了隱喻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不僅是存在的,而且是深刻的。其實,這種情況并不難理解,因為這本來就是隱喻——特別是一些所謂“死喻”——的作用方式。例如,我們在說諸如“在過去的一年里(我們國家發生了很多大事)”之類的話語時,幾乎沒有人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利用隱喻進行思維與表達——即利用空間來理解及表達時間。
正是因為隱喻主要在認知底層影響人們對于新事物的認知并使人隨之采取決策,所以當華人移民被構建為“帝制分子”“奴隸”“洪災”和“致病穢物”時,人們很少會意識到這是隱喻性的表達,而是不自覺地去尋求應對之法——阻止這些將給美國自由民主制度帶來危險的帝制分子、新型奴隸,以免受他們帶來的災害。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在這四個隱喻中,前兩個涉及國家制度層面,而后兩者與個體的生活體驗更加密切相關,由于幾乎所有人都有著對自然災害以及疾病的切身體驗,因而,后兩個隱喻產生的影響更加深刻,這種效應甚至通過思維影響到人的行為。在一項發表在《科學》雜志的心理學實驗中,研究者要求兩組被試者分別回憶一個不道德的行為和一個道德的行為,相比于回憶道德行為的被試者,回憶不道德行為的被試者在回憶任務結束之后更傾向于拿一個免費贈送的殺菌抹布來擦拭雙手。這項研究說明,我們平時使用的“有道德的是干凈的”以及“道德缺陷是骯臟的”這類隱喻已經沉淀到我們社會性認知的底層,而且深刻地影響到我們的行為。[31]與隱喻影響我們的行為相對,特殊的身體體驗也會通過隱喻機制影響我們的認知。社會心理學實驗表明,讓被試者身處骯臟的房間,會大大降低他們對于道德缺陷的容忍程度。同樣,由于移民常常被構建為致病的污染物,因此,有關身體受到污染的想法也會激活反對移民的情緒。[32]
正是由于上述隱喻在國家制度層面及個體體驗層面具有深刻影響,最終就連一向以捍衛獨立宣言精神、主張平等對待不同族裔人群為志業的馬薩諸塞州參議員薩姆納也只好在辯論中承認:“我不是說那些被脅迫至此的勞工……我沒有說一定要接納每一個人讓他有權歸化為美國人。”[33]至此,排華法案在國會獲得通過也就不難理解了。然而,這種赤裸裸的種族歧視政策與獨立宣言精神之間存在的矛盾,美國大眾以及政治精英卻選擇了忽視,這不能不說跟上述隱喻在他們潛意識里將華人移民構建為邪惡的危險事物具有密切的關聯:這些隱喻將來源域具有的負面特征突出地投射到作為目標域的華人移民群體之上,并遮蔽了其所具有的聰慧、勤勞、節儉以及愛好和平等特征,從而促使美國人心安理得地將排華作為唯一可選的方法來保護國家和個體免遭危險。
概念隱喻理論創始人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和馬克·約翰遜(Mark Johnson)認為:“隱喻一旦被接受,不僅具有讓特定政策以及政治經濟行為獲得合法性的作用,而且能夠為某些推理提供根據。”[34]隱喻所具有的上述兩種功能在排華運動以及后續美國長期的移民政策實施過程中可謂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國界就是門戶”是當今在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中都廣為接受的隱喻話語。可以說,這種隱喻在某種程度上為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美墨邊境建造隔離墻以及可控的邊界門戶政策行為提供了心理認知上的合理性乃至政策上的合法性。
根據美國華裔歷史學家艾瑞卡·李(Erika Lee)的考證,美國移民以及外交政策中的“守衛門戶”(gatekeeping)傳統明顯始自19世紀美國西部地區的排華運動;排華論辯中的隱喻話語為美國守衛門戶這一意識形態的形成提供了某種依據。[35]這與隱喻話語具備的推理功能是分不開的:既然“華人移民是危險的事物”,那么自然的推論就是——“制定排華政策就是守衛家門”“排華政策制定者就是守門人 ”,等等。眾所周知,排華運動的結果對于美國國民的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以及美國的移民政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說,排華運動產生的話語促使來自歐洲的白人移民后代確立了“何為美國人”“美國的國家主權”等方面的認知。也就是說,在排斥、否定“他者”的過程中,美國人獲得了“自我認同”。在政策以及國家治理層面,排華法案的執行也影響著美國政府的組織形態。正是出于排華的需要,美國成立了專門的機構——移民管理局,將原本屬于財政部以及海關管理的移民事項統一移交給移民管理局,這一做法一直延續至今。[36]另外,排華的另一結果是,被排斥的對象逐漸擴大到整個亞洲人,后來蔓延至所有的非白人移民,今天甚至呈愈演愈烈的勢頭。從而,“守衛門戶”或“關閉門戶”這個隱喻成為長期影響美國移民政策的主流話語,而排華話語則是這類話語的范型(prototype)。
更為嚴重的是,排華話語一旦獲得范型的地位,人們就容易對華人產生一種負面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從而使得其成為被排斥的范型而廣為擴散。因而,當意大利人不受歡迎的時候,就有人將他們稱為“歐洲的華人”;當法語區的加拿大人不受歡迎的時候,就被稱為“東部的華人”;當澳大利亞在排斥歐洲移民的時候,就會有“(我們)面臨歐洲的‘中國人’漂流至我們海岸的危險”這樣的說法。[37]由此可見,排華法案對于華人的負面影響并沒有隨著該法案的廢除而結束。與19世紀末20世紀前半葉所不同的是,華人原來是需要借助“帝制分子”“奴隸”“致病的穢物”等負面事物來識解與表征的一個陌生概念,現在已經作為一個熟知的負面刻板形象從目標域概念轉變成來源域概念并用以識解其他需要排斥的族群,經歷了一個隱喻的循環。需要警醒的是,這種轉變在某種程度上危害性更大,因為華人作為需要排斥的他者形象似乎已經變得不容置疑。正因如此,我們需要對涉華隱喻話語的形成與轉換進行批評性分析,從話語與認知的角度揭示華僑華人一個多世紀以來所遭受的歧視與不公。
現代認知隱喻理論認為,隱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思維以及表達方式,隱喻話語是隱喻認知的表征,同時,隱喻話語反過來又會影響我們的個體以及社會認知,形成特定的意識形態。認知心理學實驗表明,隱喻表征與認知所構建的意識形態以潛在而深刻的方式影響著我們的公共決策乃至個體行為。因此,可以說,一個多世紀以前,當美國的政治精英與大眾傳媒利用“帝制分子”“奴隸”“洪水”以及“致病穢物”等負面的隱喻來識解和表征華人移民時,這些隱喻在排華政策的形成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并且在隨后更為廣泛的移民話語中轉化成為來源域概念用以識解及表述需要被排斥的其他族群。這一隱喻循環形成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多世紀以來華僑華人所遭受歧視與不公的歷史。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對涉及華人移民的代表性隱喻進行批評性分析,讓我們從一個嶄新的視角來考察美國對于華僑華人的態度,特別是在當下美國排外情緒高漲的背景下,有助于我們對以特朗普為代表的美國政客以及媒體試圖構建“華人是間諜”等新型涉華隱喻話語保持高度警惕,利用多種角度、多種渠道對此類話語進行批評性分析,揭示其中所蘊含的歧視與不公,激起有識之士的共鳴,以便更好保護在美華僑華人的切身利益,推動中美關系朝著公平健康的方向發展。
[注釋]
[1] R. H. H. Kim (ed.), Asian Americans and the Supreme Court: A Documentary History,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92, p.3.
[2] A. Gyory, Closing the Gate: Race, Politics and 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 Chapel Hill, NC: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1998, p.1.
[3] 鄒奕:《排華法案的憲法爭議——美國排華判例中“國會全權”原則檢討》,《環球法律評論》2013年第5期。
[4] 陳依范著,韓有毅等譯:《美國華人史》,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7年;J. Seo, “Wedge-issue Dynamics and Party Position Shifts: Chinese Exclusion Debates in the Post-Reconstruction US Congress, 1879-1882”, Party Politics, vol. 17, (2011), pp.823-847;曹雨:《美國〈1882年排華法案〉的立法過程分析》,《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5年第2期。
[5] 張慶松:《美國百年排華內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6] 黃志虎:《美國“排華法案”的興廢與中美外交關系》,《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13年第3期。
[7] 黃超:《“文明沖突論”的三種歷史形態——美國“排華法案”的意識形態反思》,《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3年第4期。
[8] N. Fairclough,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The Critical Study of Language, London: Longman, 1995, p.131; C.Hart, and P. Cap, Contemporary 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 London and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4,p.1.
[9] J. S. Mio, “Metaphor and Politics”, Metaphor and Symbol, Vol.12, No.2, (1997), pp.113-133; C. J. W. Ng,“Metaphor”, in J. Flowerdew and J. E. Richardson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Critical Discourse Studies,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pp.215-227.
[10] 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注:《詩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49~150頁。
[11] Z. K?vecses, Metaphor: A Practical Introduction, Oxford: OPU, 2010, pp. ix-x; p. x; pp.92-93.
[12] G. Lakoff and M.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13] M. J. Landau, M. D. Robinson and B. P. Meier, The Power of Metaphor: Examining Its Infl uence on Social Life,Washington: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2014, p.4.
[14] M. J. Landau, M. D. Robinson and B. P. Meier, The Power of Metaphor: Examining Its Infl uence on Social Life,Washington: 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2014, p.7.
[15] [美]托馬斯·戴伊著,彭勃等譯:《理解公共政策》,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28~40頁。
[16] S. H. Kil, “Fearing Yellow, Imagining White: Media Analysis of 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 of 1882”, Social Identities, Vol.18, No.6, (2012), pp.663-677.
[17] 曹雨:《美國〈1882年排華法案〉的立法過程分析》,《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5年第2期。
[18] 高全喜:《移民、歸化與憲法——論美國移民法中的“歸化”問題》,《法學評論》2017年第6期。
[19] C. Sumner, Congressional Globe, 41st Cong., 2nd sess., (1870), 5124.
[20] 曹雨:《美國〈1882年排華法案〉的立法過程分析》,《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5年第2期。
[21] A. A. Sargent, Congressional Globe, 41stCong., 2ndsess., (1870), 4276.
[22] 李劍鳴:《美國革命時期民主概念的演變》,《歷史研究》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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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李春輝、楊生茂主編:《美洲華僑華人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0年,第29~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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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W. M. Stewart, Congressional Globe, 41stCong., 2ndsess., (1870), 5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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