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宏洲
(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 100705)
《程器》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九篇,關于它的主旨學界有“發憤而作說”、“文德論”、“論述士人的品德和才能”、“論從政與為文的關系”、“程文說”、“確立理想文士的標準”等多種觀點。客觀而言,這些觀點都抓住了《程器》篇的某些內容,但是與《程器》的原意還存在一定的差距。本文在批判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通過詳細梳理《程器》的語脈邏輯,澄清《程器》的主旨。
目前,學界關于《文心雕龍·程器》篇的主旨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1)孫蓉蓉將其概括為“‘有激之談’和‘發憤而著書’”“論述從政與為文的關系”“談作家的道德修養和文學創作的關系問題”三種,參見其《<文心雕龍·程器>辨析》,載《劉勰與<文心雕龍>考論》,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39-241頁;張慧磊將其概括為“發憤著書說”“作家道德品行論”“學文本以達政旨”三種,參見其《<文心雕龍·程器>辨疑》,《語文學刊》2007年第11期。。
第一種是“發憤而作說”。清代紀昀較早提出這種觀點。紀昀在《文心雕龍·程器》“文武之術,左右惟宜”部分眉批云:“觀此一篇,彥和亦發憤而著書者。觀《時序》篇,此書蓋成于齊末。彥和入梁乃仕,故郁郁乃爾耶?”[1](P161)可見,紀昀的“發憤而著書”主要是針對劉勰仕途的蹇礙而言的。紀昀的這一觀點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許多研究者都將《程器》的主旨與劉勰對當時社會現實的不滿聯系起來。劉永濟將劉勰的不滿概括為兩個方面:“一者,嘆息于無所憑藉者之易召譏謗;二者,譏諷位高任重者,怠其職責,而以文學邀譽?!盵2](P169)王元化曾用《程器》篇的內容來證明劉勰的庶族身份,詳細分析了《程器》“古之將相,疵疚實多”、“將相以位隆特達”、“士之登用,以成務為用”、“文武之術,左右惟宜”、“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等話語對社會現實的憤懣和不平[3](P12)。這種論調在郭晉稀的《文心雕龍注譯》、祖保泉的《文心雕龍解說》、周振甫的《文心雕龍今譯》等論著中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其實,這種論調屬于過度闡釋,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一是,這種論調雖然注意到劉勰出身比較低微的社會現實,但是將這種現實無限放大,尤其是將劉勰代表的庶族與當時的士族尖銳地對立起來,夸大了劉勰對社會現實的批判。二是,這種論調沒有顧及《程器》的文本語脈邏輯,采取“斷章取義,余取所求”的方法,將其中的部分句子獨立出來予以過度闡釋。這集中體現在研究者們所列舉的證據上,他們幾乎都是用史書或文集中記載的文獻材料來證明劉勰是針對現實而發的。這樣的論證存在一個明顯的問題,就是所列舉的證據并不有助于《程器》篇主旨的澄清。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些看似真實的歷史材料遮蔽了對《程器》篇主旨的探討。
第二種是“文德論”,認為《程器》主要是論述作家的道德修養問題。陸侃如和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認為,《程器》主要是論述作家的道德品質問題,反對“有文無質”而主張德才兼備[4](P590)。劉鋮也認為《程器》從品行方面評論作家,主要論述作家的道德品質問題,反對“有文無質”而主張德才兼備[5]。張利群認為“文德”是《程器》的重要內容,劉勰主要是從作者和作品兩個角度來談“文德”的[6]。周勛初的《文心雕龍解析》認為,劉勰在五十篇文章行將結束時,特設《程器》一篇討論道德才能方面的問題,仍是在為貫徹儒家的宗旨而努力[7](P788)。張燈也認為《程器》實為評說文家品德操行的專論[8](P535)。周興陸結合《文心雕龍》的全部內容,全面分析了劉勰“文德論”的獨特內涵,認為劉勰的“文德論”包含“士之登庸,以成務為用”,達則奉時以騁績,窮則獨善以垂文;奉時騁績時,應心懷忠信,具有切直謇諤之風;獨善垂文時,能夠道勝情泰,發憤以表志等內涵[9]。這一看法豐富了劉勰“文德論”的內涵,擺脫了將“文德論”視為簡單的道德修養的傳統窠臼。問題是,該文不是專門探討《程器》篇的主旨,而是結合《文心雕龍》的全部材料論述劉勰的“文德”思想的獨特內涵。離開《程器》的主旨而談劉勰的“文德論”顯然屬于另一個問題了?!拔牡抡摗钡木窒拊谟跓o法獲得《程器》文本的支持。正如鞏本棟所言:“它不是一篇純粹的作家道德品行論,也未涉及作家道德品行與創作的關系?!盵10]況且,劉勰在《程器》的“贊”中明確使用過“文德”概念,但是并沒有將此作為標題,這就間接告訴我們用“文德論”來概括《程器》的主旨是不貼切的。否則,嚴謹的劉勰一定會將其作為本篇的題目。
第三種是“論述士人的品德和才能”。這是主流的看法。比如,周振甫的《文心雕龍今譯》云:“這篇討論作家的品德才干問題,要求作家‘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認為光會寫文章還不夠,還要‘達于政事’,能文能武。”[11](P442)詹锳的《文心雕龍義證》云:“按‘器’是材器,這個材器和現在一般所說的文學創作才能不是一個意思,它指的是具有道德人品和識見的‘棟梁之材’?!唐鳌褪呛饬恳粋€作家有沒有這種包括道德品質、政治識見在內的全面的修養?!盵12](P1867)王運熙、周鋒的《文心雕龍譯注》認為,《程器》是“論述士人的品德和才能問題……本篇上半篇著重談文士的品行,談‘名之揚抑’,批評文人無行論的片面性,顯示出敢于向傳統偏見挑戰的勇氣。下半篇著重談士人的政治出路,談‘位之通塞’,認為士人首先應當在政治軍事上有所建樹,并強調文學應為軍國服務?!盵13](P500)這一看法認識到了《程器》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內容之間的差異,但是沒有很好地解釋它們之間的關系。如果僅僅將《程器》理解為討論士人的品德和才能,那么是否存在《文心雕龍·總術》篇所謂的“一物攜貳,莫不解體”的問題?《<文心雕龍>集校、集釋、直譯》就認為該篇雖然開頭已明確表示要以“辭人文士應當兼重實與華、器用與文采為主要要旨,可是后半篇的論述重心卻落在了力陳士人、君子應當兼通文武之術、‘弸中’而‘彪外’、‘緯軍國’而‘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等等上面。啟行之辭如彼,絕筆之言如此,一物攜貳,首尾不一。”[14](P916)如果真是這樣,《程器》的寫作就是失敗的。作者將這種失敗歸結于劉勰心中郁積已久的“有激”之言和為了理想抱負而不顧一切、急不擇路的結果。我們認為這是研究者沒有準確把握《程器》的主旨而進行的主觀推斷。況且,現代意義上的品德和才能與劉勰所謂的“名之抑揚”和“位之通塞”也存在一定的差異。
第四種觀點是“論從政與為文的關系”。王元化是這種觀點的較早闡釋者。《文心雕龍講疏》云:“劉勰在這篇文章中論述了文人的德行和器用,藉以闡明學文本以達政之旨?!盵3](P12)講得非常明確,認為論述文人的德行和器用的目的是為了闡明學文本以達政的宗旨。鞏本棟是這種觀點的積極闡發者,認為《程器》主要論述了從政與為文的關系,其主旨在力倡“貴器用”與尚“騁績”[10]。張慧磊也認為“學文本以達政”更符合《程器》的原意[15]。筆者認為,這種觀點犯了以局部代整體的錯誤。劉勰在衡量文士的才能時提到了學文本以達政的思想,但這只是文士應該具備的一項品格,用它來概括《程器》的主旨是不妥當的。
第五種觀點是“程文說”。這種觀點是趙運通提出的。他說《程器》的實質是通過糾正時俗對文人的偏見,闡明“文采”對于全體社會成員“成務為用”的功能,也就是整體評價文的意義,并且認為只有這樣引申才能辨明《程器》篇的“批評論”的性質[16]?!?文心雕龍>集校、集釋、直譯》也認為該篇中的“器”乃指“文”之器用、大用,而非指人的才器、器能、器用[14](P918)。指出《程器》具有糾正時俗對文人的偏見是合理的,但是將《程器》的主旨概括為評價文的意義則與事實嚴重不符。驗諸文本,我們會發現《程器》主要討論的是“文士”的器用和社會作用,而不是文,兩者是不同的。
第六種觀點是“程文士,即確立理想文士的標準”。這是劉方最近提出來的一種觀點[17]。這種觀點是在反思過去研究的不足的基礎上提出的,其貢獻是明確了《程器》篇“程文士”的特征,局限是將文中蘊含著的對理想文士的評價作為文章的主旨,同樣犯了以局部代整體的錯誤。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已有的研究的一個主要局限在于沒有搞清楚《程器》篇的主旨與文中各部分之間的關系。因此,要準確理解《程器》的主旨必須搞清楚《程器》各個部分之間的關系。在筆者看來,《程器》的主旨是衡量文士的器用和才能。但是劉勰不是面面俱到地談論文士的器用和才能,而是主要從文士的聲譽和仕途的通達與否兩個方面來談?!冻唐鳌穼Υ俗鬟^交代,劉勰說:“名之抑揚,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边@句話是把握《程器》篇的語義邏輯的關鍵,但是卻沒有引起研究者足夠的重視。這句話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意思是,《程器》的前半部分談論的是文士的聲譽升降的問題,后半部分談論的是文士的仕途通達與否的問題。研究者們用現代意義上的道德修養和政治才能代替劉勰的“名之抑揚”和“位之通塞”,顯然是不準確的。鑒于此,本文結合劉勰的“名之抑揚”和“位之通塞”來還原《程器》的主旨。
(一)“名之抑揚”的問題
1.對“文人無行”的流俗之見的批評
《程器》既沒有開門見山地談論文士的器用和才能,也沒有直接談論道德修養與文學創作之間的緊密關系,而是從駁斥“文人無行”的雷同之見切入。劉勰先是引用《尚書·周書》論士的標準,“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這句話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士人雖然以器用為貴,但同時也要兼具文采,器用和文采是士人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二是,器用和文采雖然是士人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但是相比較而言,器用是更根本的,只有在貴器用的前提下才能兼備文采。但是,由于近代辭人“務華棄實”,也就是“貴文采”而“棄器用”,引起魏文帝曹丕的批評,說“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之后,韋誕又對歷代文人進行了詆毀。自此之后,人們對文人的看法幾乎“混之一貫”,認為所有的文人都是無行的。從劉勰的敘述可以看出,他對曹丕和韋誕的批評基本是認可的,因為他們的批評建立在近代辭人“務華棄實”的事實之上。劉勰不滿的是“后人雷同,混之一貫”,即人云亦云地認為所有的文人都是無行的。后人的這種雷同之見對整個文士階層構成了一定的威脅,所以劉勰要予以辯駁。
2.對文人的瑕疵是承認還是批評
在《程器》的第二段,劉勰比較詳細地列舉了文士的瑕疵,比如司馬相如的“竊妻而受金”,揚雄的“嗜酒而少算”,馮衍之 “不循廉隅”,杜篤之“請求無厭”,班固諂媚竇憲作威作福,馬融結黨梁冀貪污財貨,孔融傲慢放誕而招致誅殺,禰衡狂傲癡愚而遭到殺戮,王粲輕浮脆弱而急躁奔兢,陳琳奔走兢進而粗陋疏忽,丁儀心存貪念而乞求免死,路粹但求飲食而沒有廉恥,潘岳詭草禱辭于愍懷太子,陸機傾身側媚于賈謐、郭彰,傅玄剛強狹隘而大罵臺閣,孫楚兇狠剛愎而聚訟官府,等等。大多數學者認為劉勰的這段話嚴厲地譴責了文士的不良德行。這種理解值得商榷。劉勰在列舉完這些例子后說“諸如此類,并文士之瑕累”。從劉勰的敘述中,我們感覺到的只是他承認這些都是文士的瑕累,并沒有予以嚴厲的譴責。相反,他還對文士的瑕累進行了一定的辯護。
3.對文士瑕累的辯護
劉勰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對文士的瑕累進行辯護。首先是“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將相,疵疚實多”。比如管仲的盜竊,吳起的貪淫,陳平的污點,周勃、灌嬰的讒佞嫉妒,等等。自此以下,數不勝數。其次是對文士的瑕疵進行了同情之理解。他說:“孔光負衡據鼎,而仄媚董賢;況班馬之賤職,潘岳之下位哉!王戎開國上秩,而鬻官囂俗;況馬杜之磬懸,丁路之貧薄哉!”意思是,孔光身居要職還取媚討好寵臣董賢,與此相比,職位卑微低下的班固、馬融、潘岳諂媚竇憲、梁冀等權臣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嗎?王戎享有開國功臣的厚祿,居然還賣官鬻爵,與此相比,貧困窘迫的司馬相如、杜篤、丁路等貪污受賄不也是可以理解的嗎?再次是舉出屈原、賈誼的忠貞,鄒陽、枚乘的機警,黃香的至孝,徐干的沉靜,證明并不是所有的文士都是有污點的。最后是從人的稟賦不同而會有所差異的角度,論述“自非上哲,難以求備”,不應該對文士求全責備,應該善于觀其大端。
劉勰對文士的辯護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劉勰的辯護并不十分嚴密。不能因為自古武士和將相有瑕累就認為文士的瑕累是合理的,這就好比不能因為別人偷盜而證明自己的偷盜是合法的一樣。紀昀的眉批“此亦有激之談,不為典要”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1](P161)。但是,由于在中國古代武士將相和文士同屬一個群體——士人群體,所以用武士將相的瑕累來為文士的瑕累辯護具有一定的意義,它有利于人們正確地認識文士的形象和社會地位。第二,劉勰并沒有像后世的理學家那樣對文士的瑕累責全求備,而是因每個人的稟賦不同,優劣長短各殊,主張不對每個士人作嚴苛的批評。第三,劉勰沒有從道德律令的角度對文士和武士的瑕累進行嚴厲譴責,而是從實際的效果分析武士將相和文士的聲譽的差異。劉勰說將相以“名崇而譏減”、“位隆而特達”,文士則“以職卑而多誚”。分析的結果不是這些行為符合不符合道德,而是職位的高低決定聲譽的升降?!敖铀则v涌,涓流所以寸折”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劉勰的著眼點在于武士將相職位的崇高增加了其聲譽的遠揚,而文士職位的卑微增加了對其譏誚的分量。從道德律令的角度來看,劉勰的論述是不周延的。正如明代陳仁錫眉批所云:“位隆則不誚,非無疵也?!盵1](P161)清代李安民旁批云:“大節既虧,安得從減?”[1](P161)一個強調的是“位隆”并不意味著沒有瑕疵,一個關注的是大節既虧以后能否減少的問題。他們的著眼點與劉勰截然不同。由此可見,認為該篇屬于“文德論”是站不住腳的。
(二)“位之通塞”的問題
劉勰對文士“位之通塞”的問題的討論同樣是根據文士的作用來衡量的。劉勰說:“士之登庸,以成務為用?!边@與前面的“貴器用而兼文采”是一致的。劉勰進而用魯國的婦人敬姜“推其機綜,以方治國”的故事推論丈夫學文要達于政事。在這種觀點的主導下,劉勰認為漢代揚雄和司馬相如“終乎下位”的原因在于他們“有文無質”。劉勰舉的一個成功典范是東晉的庾亮,他非常有才華,而且取得了偉大的功勛。在劉勰看來,正是偉大的功勛遮蓋了庾亮的文藝才華;如果庾亮沒有取得偉大的功勛,必將以文學才華揚名于后世。在劉勰看來,文士應該文武兼備,既好文又習武。劉勰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春秋時期的郤轂由于懂得詩書而被舉薦為元帥,意在說明文士應該熟習軍武;一個是孫武的《兵經》“辭如珠玉”,意在說明武士應該通曉文學。在此基礎上,劉勰說,真正的文士應該“君子藏器,待時而動”,要成就一番事業,就要有豐厚的蘊儲蓄藏于內,鮮亮的光采顯露于外,要具有楩木和楠木般的質地,枕樹和樟樹般的枝干,撰寫的文章能夠經邦緯國,負重的時候能夠成為國家的棟梁,窮困的時候獨善其身以著述,發達的時候順應時世建功立業。在劉勰看來,只有這樣的文人才能達到《尚書·周書》中的“梓材”標準。
劉勰對文士“位之通塞”問題的討論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他并沒有將文士“終乎下位”的原因歸結于統治者的昏庸或者政治體制的不公平,而這是近現代以來文學史和文論史上比較普遍的觀點,而是從文士自身的角度思考問題。這可能與劉勰寫作《文心雕龍》時的年齡有關。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時候剛過而立之年,還處在“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的時候,這樣的年齡使他對未來的仕途抱持比較樂觀的態度。同時,由于沒有接觸社會的復雜性,容易將問題簡單化,只從文學的角度思考文人的政治前途,而沒有立體地、多角度地思考文人的創作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這樣的思考顯然是不夠成熟和深刻的,有主觀浪漫主義的色彩。第二,劉勰是按照他的理想標準來衡量文士的,他對“文武之術,左右惟宜”、“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的論述,既有針對動蕩的時代環境需要文士具備實際的政治才干的現實考慮,也與他在這方面的才能有關。紀昀說劉勰這些論述“純是客氣”[1](P161),魏伯河說劉勰的這些論述蘊含著強烈的干進意圖[18],顯然都是在沒有搞清楚劉勰的論述旨趣的情況下進行的主觀推測。事實證明,劉勰的這些論述絕不只是“客氣”?!读簳③膫鳌酚涊d,劉勰“天監初,起家奉朝請。中軍臨川王宏引兼記室,遷車騎倉曹參軍。出為太末令,政有清績。除仁威南康王記室,兼東宮通事舍人……遷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19](P710)。從劉勰的入仕政績和《文心雕龍》所取得的成就來看,劉勰是“文武之術,左右惟宜”的。劉勰雖然主張積極用世,但是他的出處是有原則的,是“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時候是“窮則獨善以垂文”的時刻,他明確自己“傲岸泉石,咀嚼文義”(《序志》)的現實處境,追求的是“文果載心,余心有寄”的千古事業,怎么會在此表達干進之意呢?況且,劉勰具備“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于情泰”(《雜文》)的文德思想,怎么會汲汲于仕進呢?一個真正有才華的人,一定是針對社會的現實問題而言的,不能因為劉勰在談論文士的才華時結合了現實就認為他是在向統治者干進。
(三)“名之抑揚”與“位之通塞”的關系
已有研究成果的一個突出問題是無法合理解釋《程器》篇前半部分“名之抑揚”與后半部分“位之通塞”之間的關系。在筆者看來,“名之抑揚”與“位之通塞”是劉勰衡量文士的器用和才華的兩個方面。劉勰的這一思想應該受到了王充《論衡》的影響。在《論衡·程材》篇,王充比較詳細地衡量了儒生與文吏的優劣。在《論衡·量知》篇,王充明確說《程材》所論的是儒生與文吏的才能和行操[20](P546)。這一說明與大多數學者將《程器》的主旨概括為論述士人的品德和才華也是比較吻合的。但是仔細比對,在論述的角度上劉勰和王充還是存在一定的差別。劉勰主要關注的是文士和武士的聲譽的升降問題以及文士為什么“終乎下位”的問題,涉及面較小。除了《程材》篇,王充還在《量知》、《謝短》、《效力》等篇多角度地衡量了儒生與文吏的優劣。這種差別應當與劉勰那個時代文士所面臨的主要社會問題有關。在劉勰那個時代,一方面,社會上“文人無行”的雷同之見已經威脅到人們對文士的正確評價,所以必須予以辯駁;另一方面,文士“終乎下位”的社會現實也影響著人們對文士才能和社會作用的看法,所以必須給出合理解釋?!懊謸P”與“位之通塞”是當時影響文士社會地位的兩個重要方面,而且前者已經對后者造成了一定的阻礙,所以必須予以辯駁。在這個意義上,《程器》具有為文士正名的意味。所以,劉勰才在《序志》篇說“耿介于《程器》”,就是對“文人無行”的流俗之見和文人“終乎下位”的社會現實耿耿于懷。
研究者由于沒有搞清楚《程器》的主旨,而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文心雕龍>集校、集釋、直譯》認為該篇的寫作存在文意游移、歧離,缺乏完整性和整一性[14](P911-913)。文意的游離和歧出主要指該篇首段明示辭人文士應當兼重實與華、器用與文采的意旨與第二段指出文人的瑕疵而又為之辯護、三四段力陳士人應當兼通文武之術、“弸中”而“彪外”、“緯軍國”而“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不相一致。論述對象的游離和歧出主要指該篇前兩段的論述對象是文人、辭人、群才、文士,而后兩段的論述對象是士、君子。筆者認為這樣的批評缺乏說服力。整體而言,《程器》的行文邏輯是比較連貫的,文章先提出真正的文士應該像梓材一樣“貴器用而兼文采”,然后分析“文人無行”形成的原因,再辯駁“文人無行”的雷同之見的偏頗,最后分析文士仕途通達與否的問題,認為關鍵在于文士應具備“文武之術,左右惟宜”的才能。此外,《程器》開頭提到的“《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與結尾的“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也是前后呼應,首尾一貫的。前后兩部分論述對象的差異并不是文章主旨的轉變,而是體現了劉勰對文士身份的獨特定位。在劉勰的心目中,文士不是只會進行文辭修飾的藝人,而是士人、君子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者說,文人、辭人、文士在劉勰那里是與君子、士人高度重合的。這既與劉勰對文士的獨特定位有關,也與《文心雕龍》既重文又重道的文學價值觀完全一致。其中,“名之抑揚”與“位之通塞”是衡量文士器用的兩個方面,不存在“一物攜貳,莫不解體”的問題,它們共同在衡量文士的器用和社會價值的主旨統馭之下。
前人對《程器》在《文心雕龍》中的位置作過一些探討。葉長青云:“茲篇為本書之終篇,四十八篇以上,文之體用具矣。殿以程器者,體用華也,程器實也。無器何有于用?孔門四科,首德行而末文學。故孔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又曰:‘行有余力,則以學文?!w德行為文之本,有德有文,相得益彰;無德有文,徒為文過濟惡之資。宇宙間何貴有此文哉!然則以上四十八篇,與茲篇等量齊讀可也。即先讀茲篇,而后讀四十八篇亦可也。又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器者所以求道,彥和首原道而終程器,示我周行矣?!盵21](P115-116)這段話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強調德行對于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二是從體用和道器的角度論述《程器》在《文心雕龍》中的位置,尤其是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傳統思想解釋《文心雕龍》的首《原道》而終《程器》的結構安排。祖保泉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說:“如果我們把《文心》的首篇《原道》和結尾的《程器》聯系起來看,似乎有體用結合的特點?!对馈氛撐闹举|,《程器》論文之大用,這樣首尾相應,顯示了全書在結構上的嚴密性?!盵22](P944-945)這些看法貌似有根有據,其實并不貼切。因為在交代《文心雕龍》結構的《序志》中,劉勰并沒有說首《原道》終《程器》是按照“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哲學思想來安排的。況且,“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主要是解釋形而上的道與形而下的具體事物之間的關系,而《原道》強調的是文根源于道,《程器》討論的是如何衡量文士的社會作用,兩者并不是相互對應的關系。因此,不能按照“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思想來解釋《文心雕龍》首《原道》終《程器》的結構。
其次,清代黃叔琳的眉批認為,《程器》是“于文外補修行立功,制作之體乃更完美”[1](P162)。如前所述,《程器》的主旨是衡量文士的器用和社會作用,而不是談“文外修行立功”,盡管修行立功被劉勰認為是理想的文人應該具備的品格。張立齋的《文心雕龍注訂》說:“《文心》一書首篇《原道》,論文人必守之則。此篇《程器》論文人當勉之行,兩作相應,為本書之要,首尾應,用心遠,立意深,不可不察也?!盵23](P417)這也是不準確的?!对馈分饕撌鑫谋驹从诘?,而不是論文人必守之則,盡管道對文具有一定的規范作用;《程器》是衡量文士的器用和社會作用,而不是論文人當勉之行,盡管具備實際的政治才干被劉勰認為是文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
第三種觀點認為《程器》屬于《文心雕龍》的批評論或雜論,這是近代以來龍學界的主流觀點。這種觀點同樣經不起推敲。首先,《文心雕龍》不是按照現代的總論、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等來安排《文心雕龍》的結構的,而是根據上篇“綱領”和下篇“毛目”來安排的。其次,《文心雕龍》下篇的“毛目”并不是像現代人所理解的那樣是將“剖情析采”概括為《神思》、《體性》等等,而是采用列舉主要篇目的方法予以介紹。雖然劉勰的羅列具有一定的順序,但是并沒有嚴格按照現代人的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或雜論等邏輯,詳細論述參見拙文《<文心雕龍>“剖情析采,籠圈條貫”辨》。
在筆者看來,衡量文士器用和社會地位的《程器》對《文心雕龍》是一個重要的補充。首先,當時有“文人無行”的雷同之見,不利于文人的社會地位。其次,整個《文心雕龍》還沒有充分討論文學的創作主體文士的器用和社會作用問題,而劉勰是具有明確的創作主體意識的,《征圣》就是從創作主體的角度論述學習圣人為文的重要性。盡管如紀昀所言《征圣》“推到究極,仍是宗經”[1](P16),但是《征圣》和《宗經》還是存在明顯的差別的,《征圣》是強調學習圣人為文的原則和技巧,《宗經》是強調學習圣人創作的經典?!冻唐鳌穭t是劉勰從創作主體的角度衡量文士的器用和社會作用的重要思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眾所周知,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賦予文學非常崇高的地位,如果從事文學創作的文人是無行之徒,或者是無用之徒,那么誰會相信文學的魅力呢?所以,劉勰在《程器》篇衡量文人的器用和社會作用是非常有必要的,絕不是被動地接受王充《論衡·程器》篇的影響問題。《程器》是為了給文學創作的主體——文士正名,盡管劉勰所理解的文士具有獨特的內涵。由于近現代以來的文學理論很少探討文學家的社會作用問題,所以導致學界不能準確地認識《程器》的價值;或者反過來說,由于沒有充分認識《程器》的價值,所以我們的現當代文論對于文學家的社會作用和地位沒有做出深入的研究。這是需要學界深長思之的一個學術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