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偉
《見字如面》以幾乎從人們生活中消失的書信作為主體,借助最單純的聲音,用最簡單的節目形式,達到較佳的收視效果,這既來自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對于文化、歷史的喜愛與熱情,也源于節目主創人員對文化、歷史、人性著力挖掘的初心與堅持。
整個節目純粹、簡潔得近乎吝嗇,然而卻能在眾多綜藝、文化類節目大資金投入、大場景多機位拍攝、前期策劃與后期剪輯異常繁復的競爭中脫穎而出,靠的是讓觀眾唏噓不已、潸然淚下的文化、思想和人性的力量,以及厚重的歷史感和強烈的情感震撼。借著三季共192封信(往來信件視為一封),《見字如面》做到了“重看家國歷史、閱歷歲月人生”以及“用書信打開歷史、感受世道人生”的節目主旨。
與文學作品、文物遺存、書畫器物相比,雖然同樣具有承載歷史、文化與思想的作用與價值,但書信歷來缺少系統的收集、整理與出版,缺少閱讀與研究。因為信是私人間的溝通與交流,寫信人的本意不是希望讓外人觀覽、天下盡知的。
這給《見字如面》的內容選擇帶來一定困難。總導演關正文曾經說:《見字如面》在節目籌備前期,花了一年的時間,通過各種渠道搜集了上萬封信,初選的信件有幾千封,幾輪篩選后,每期最后確定入選的不到一百封,而最后播出的只有六七十封。這樣的選信過程,漫長而嚴格,可以說是精挑細選,好中選優。
信件選擇一要接地氣,避免顧影自憐的心靈雞湯;二要正人心,個性表達必須服從主流價值。除此之外,信件文字上真情真誠、謙和自然,內容上具有獨立精神,具有多元認知世界、感受歷史文化、感悟人心人性的價值,能給觀眾帶來思想上的升華、精神上的愉悅,這些更高要求的標準,構成了《見字如面》內容選擇的高起點。
從第一季開始,除了歷代傳誦的古文名篇,入選節目的信件具有相當高的水準,其中,既有中國現存最早家書、秦國士兵“黑夫與驚的家書”的歷史厚重感,有“陳寅恪寫給傅斯年”所表現的持身嚴謹的職業操守,有“毛澤東寫給雷經天”所詮釋的共產黨人公正無私、紀律嚴明、一心為民的精神,有“唐末放妻書”“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的寬容與豁達,也有“左權寫給妻子劉志蘭”,流露的抗日烽火硝煙下的鐵血柔情,等等。這些信件的時代背景及其表達內容差異較大,角度各有不同,寫法各具特色,內容卻同樣厚重堅實,為觀眾開啟了一個個獨特的了解歷史、品味文化的窗口。
在之后的兩季節目中,入選信件依然保持了第一季的風格與水準,到了第三季,選擇范圍拓展到了外國人的信件,“西雅圖酋長寫給華盛頓特區白人首領”“狄更斯寫給泰晤士報”“凱瑟琳寫給丈夫康拉德”“薩特寫給瑞典媒體記者”“溫弗瑞寫給羅莎·帕克斯”等信,引入不同歷史與社會背景、不同文化氣質的內容。
豐富精彩的信件,既涵蓋了古今中外的眾多歷史事件,又有著寫信人對自身情感、愛恨情仇的細妙描述,對世道人心的細膩觀察、感悟與表述,使《見字如面》有了堅實強大的文化內核。
當然,再精細的審視與甄別,也難免出現魚目。例如,第二季的“劉若英寫給自己”,既不符合整個節目的主旨:用書信打開歷史,也不符合當期的主題:先鋒。其他如“張曉風致全世界”“曾世杰寫給兩個兒子”“周宏翔寫給地鐵女孩”,也都有雞湯之嫌。而第一季的“婉容與文繡往來信”,文白夾雜、中英文夾雜,用現場嘉賓的話講就是:奇文,不過也僅此而已。
文字寫得好與不好,或者是否有感情,并不完全是信件入選的理由和條件,而在文化類節目中,明星效應和娛樂心態是應當努力回避與摒棄的。
通常來說,節目的形式和架構與內容的呈現和表達應表現為正相關的關系:表現形式豐富、多樣、復雜,內容表達則完整、充分、精彩。《見字如面》卻用三季節目證明有厚重結實的內容作為支撐,簡單的形式不會成為內容表達的障礙。如何將內容更加精細、精準地表達出來,同時塑造節目自身的精神氣質,才是文化類節目成功的關鍵。
《見字如面》的舞臺,一方案臺,一人一信,就像傳統書場,所謂舞美,不過是聊勝于無;讀信,就是純粹的朗讀,不附帶任何環節與包裝,不煽情。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極簡主義”的節目形式,卻讓觀眾感到平靜、舒服,制作人希望用一個極簡的場景:一束燈光,平靜的讀信人,來營造一個安靜、謙和甚至有些凝重的舞臺效果。所有人都隨著信件,穿越時空,去感受寫信人的喜怒哀樂。
這樣的取舍,或許有幾分藝術的浪漫,卻相當冒險,不過它成功了,原因除了內容的堅實強大,還有對內容的精妙與精細的表達。
《見字如面》所選信件中,大多是私信,文字通常平易、樸實、口語化,很少有感情大起大落、起伏跌宕的文字,書信中的情感表達大多細膩、微妙,很多時候是點到為止、欲語還休,這樣的內容如何表達、準確呈現,對讀信人來說是很大的考驗。
《見字如面》的讀信人,幾乎個個臺詞功底深厚,語言表現能力強。例如第一季,在讀“白求恩寫給聶榮臻”這封信時,張國立先生聲音低沉、情緒凝重,卻不故作悲苦、哀婉,將忍受著身體上的巨大痛苦,卻在頑強意志的支撐下,在人生的最后一天交代后事的白求恩,將一位向戰友和同志深情道別的戰士,刻畫得栩栩如生。而在“左權寫給妻子劉志蘭”這封信中,張國立幾次聲音低回,欲言又止,把左權將軍寫信時斟酌用詞、拿捏分寸的情緒與情感,將家國情懷下的兒女情長,表達得恰如其分,令人感慨唏噓,熱淚盈眶。
第二季,幾次搭檔出場的姚晨與喻恩泰,在“王小波與李銀河往來信件”中,用輕松活躍、無拘無束,表現戀愛中年輕人的率性、自信以及無畏無懼的精神狀態;在“許希麟與劉粹剛往來信”中,兩人的風格變成了平實堅定;在“秦嘉與徐淑往來信件”中,風格再變,兩個人輕聲細語、情意綿綿,將這對夫妻間的郎情妾意、款款深情,表達得委婉傳神、細膩動人。
而連續三季作為《見字如面》讀信人的演員歸亞蕾,帶給觀眾的則是知性優雅,是歷經歲月滄桑的人生感悟,感情飽滿而又克制、深沉。此外,張涵予的意氣風發,徐濤的慷慨激昂,何冰的幽默直率,黃志忠的沉穩剛健,陳數的大氣,戚薇的豪爽,楊立新的明快,董勇的寬厚,等等,風格各異,各懷絕技。
豐富的讀信嘉賓對于節目制作人來說,有了根據信件內容和寫信人身世、性格的不同,精準選擇讀信人的操作空間,有了靈活調控節目節奏與平衡的余地。于是,在《見字如面》那個極其簡單的舞臺上,觀眾看到了各種風格的精彩展示,或自然熨帖、不溫不火,或感情深沉、克制內斂,或平實親切、謙和淡雅,或抑揚頓挫、激情四溢,總之,“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于是,寫在紙上的文字,書信背后的寫信人,鮮活清晰、有血有肉地站立起來了。
雖然形式極簡,但在內容的拓展上,《見字如面》一直在做著各種嘗試,不斷地完善并豐富內容的表現手段與表述方式,從而讓觀眾更完整、更鮮活地感受信件的內容。
1.信件內容的提煉
除了少數歷代傳誦的古文之外,《見字如面》所選信件多是私信,沒有標題,為了準確地呈現書信的精神與內容,《見字如面》制作人用心地給每封信(包括古文)擬定了標題。雖然標題大多取自信件原文,不過擬出標題本身,需要對信件內容的精細把握與理解,需要體會、揣摩寫信人的性格與心境,而借助這些或明白、生動,或傳神、提氣,或直擊人心的標題,觀眾可以直觀地感受信件的精氣神。
例如第一季“陳寅恪致傅斯年”,標題是“此點關系全部綱紀精神”,端正嚴謹;而“袁志超寫給弟弟袁軍”,標題是“放走的俘虜光著膀子跑回來了”,直白輕松。其他如,“唐代放夫書”,“早沒了秦晉之好,剩下的全是怨恨”的標題充滿無奈與落寞;“韓衛國致新兵”,標題是“班長也踢過我的屁股”,風趣親切;“傅雷寫給三歲亡童楊蘇”,標題是“悲傷就是漫堤的河水,緩緩地將我淹沒”,錐心之痛,感同身受;而為“楊惲報孫會宗書”擬定的標題是“這可是大漢盛世,你去努力吧,跟你沒話”,則將楊惲不合時宜的性格與處世態度清晰地勾勒出來,也暗示了他最終的命運。
2.節目主題的提煉
從第二季開始,《見字如面》有意識地將內容或者精神氣質相近的信件,集中在一期里播出,并由此提煉出當期節目的主題。主題提煉可以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像第二季的“抉擇”“熱血”“眾生”,第三季的“錯位”“離愁”“潤物”“冷眼”,不僅凝練、概括,而且有很強的提示效果。好處之一是,每期節目變得更完整,內容呼應,節奏緊湊;好處之二是,觀眾對信件內容的理解更為清晰,對整檔節目的感受變得連貫,不再是孤立零散、走馬觀花式的。
當然,這樣一個形式極簡的節目,也考驗著參與節目的演員和主持人的功力。對于演員來說,讀信固然要揣摩內容和寫信人的性格,但是不能超越內容和寫信人;考慮到信件的私密性,藝術加工只能是小心翼翼,適度并內斂的,應當避免帶有個人情緒和表演色彩的用力過猛,因為在《見字如面》這樣的文化類節目中,表演恰恰是要受到約束的。
對于主持人來說,這個適應的過程或許會更痛苦一些。在三季節目中,主持人似乎一直沒有跳出綜藝節目的套路,在介紹讀信演員和嘉賓時所用的稱謂,除了用著名表演藝術家、著名教授等,還會加上一些帶有個人情緒化的形容詞。在一個平靜、優雅的文化類節目中,這些名頭與稱謂不僅多余,而且有損節目的純粹和文化品位。
在文化類節目中,嘉賓解讀的作用,除了豐富表達形式、提升文化品位之外,更多的在于內容的深入挖掘。而在《見字如面》中,因為信件的文字平易、直白,幾乎沒有微言大義、艱深晦澀的東西,內容反而不需要太多的解讀。
這樣的狀況,既給了嘉賓自由發揮的空間,又對嘉賓的文化素養、人生閱歷和表達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見字如面》第一季有一封信“莫言寫給父親”,在信中,莫言不說別的,反反復復念叨的是什么好吃,哪里有好吃的,怎么做才好吃。除了親情的流露之外,信的內容還是有點出乎觀眾意料,不過在解讀中,許子東先生引用了莫言自己的一句話,“我寫作的最大動力來自童年對饑餓的恐懼”,就是這么一句話,畫龍點睛、恰到好處地概括了莫言的性情以及這封信的趣味所在,相當精彩。
而像這樣不拘泥于信件本身,巧妙輕松、出人意料的解讀,在三季《見字如面》節目中有不少。例如第二季,在“蔣方舟寫給張愛玲”之后的解讀中,對于胡蘭成用“慚愧、慚愧”來解釋自己玩弄女性的態度時,梁文道先生說,這個“慚愧、慚愧”其實不過是古代小說中武將比武時,一箭中的之后的自謙。可謂是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無論寫信人所處的時代背景以及與信件相關的事件有多宏大、多重要,只要是私信,反映在信件里的,或者說傳遞的都是個人觀察與親歷的瞬間或片段,寫在信里的也都是個人的細微感受與情感波瀾,因此對于信件之外的時代、歷史背景的解讀,可以使得內容更加豐滿、更有神采。
在“葉至善寫給葉圣陶”一信中,葉至善對集體經濟弱、農民又不愿意參加集體勞動的現象表示困惑,而嘉賓舉了當年人民公社時期,集體田地與農民自留地一枯一榮的例子,時代特征一下子展現在觀眾面前,生動形象。此外“唐代放妻書”關于三年時間離婚的解讀,“乾隆寫給英王喬治三世”關于東西方接觸與沖突的解讀,“陳京瑩寫給父親”關于職業軍人的解讀等,嘉賓在背景的拓展與引申上都有相當精彩的解讀。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書信大多不能歸為文章一類,但是“文如其人”這四個字,在信件的文字中依然會得到體現,因此在書信內容本身無須過多解讀的情況下,對寫信人或者信中涉及人物的性格、行為、價值觀等方面的審視和剖析,對于更全面地了解內容,對于提升節目的文化品位自然會起到有益的幫助。
例如,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的解讀中,史航用“士可殺、不可用”概括了嵇康的處世態度,相當形象;對“海瑞寫給隆慶皇帝”一信,嘉賓評價海瑞:“以身許國,但過度許國、自身生活極其荒蕪的人”;在“畢飛宇寫給兒子”一信中,嘉賓總結畢飛宇:“有一種推心置腹的平等,還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溫情”,概括簡略,又頗為精準。
如果說前兩類解讀,體現的是嘉賓的學養、眼光和表達能力的話,直白表達則來自嘉賓的個性。
在“吳聰靈寫給范美忠”一信中,作者表示向范美忠道歉,而許子東先生不繞彎子,不做無原則的“善解人意”,直截了當地表示:當初范美忠被千夫所指,那是“活該”,而現在作者的道歉,則是“不必”!在“李清照寫給綦崇禮”中,對李清照再婚的經歷,許子東說:“這一段看得我心煩氣躁,很不希望有這一段”;而對于頗有雞湯之嫌的“周宏翔寫給地鐵姑娘”一信,史航的評價是:“精雕細刻的人設,特別得一廂情愿”。
這樣的解讀,不矯飾,不回避,不求面面俱到,也沒有四平八穩的“通情達理”,顯然更有人情味,加上幽默的調侃,靈光一現的機智,四兩撥千斤的巧妙,眾多精彩的解讀,讓內容變得立體、生動,有了精氣神,讓觀眾有會心一笑、若有所悟甚至是豁然開朗的感覺,也讓《見字如面》這樣一檔平靜、謙和、內斂的文化類節目,有了鮮明的文化色彩、獨特的文化氣質和更為純粹的文化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