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 浩
法國當地時間2019年4月15日晚,舉世聞名的巴黎圣母院突發大火,教堂的屋頂和尖塔坍塌。這則消息第一時間通過世界各地的個人移動終端傳遍全球,再一次見證了人類信息傳播方式正在不可阻擋地向傳統揮別。在時下一些觀點看來,報紙、廣播和電視在突發性報道上必然退居二線。在移動傳播與技術驅動的作用下,新聞業開始走入一個全面告別傳統生產與分發的新傳播時代。
然而,從2019年傳遍世界的幾則重大報道來看,其主要新聞信源仍然來自于西方幾大主流傳統媒體,這應該不是偶然現象。除了研究和順應新聞傳播形態的市場變化,積極通過融合發展以求新生之外,在傳統媒體陣營,尤其是卓有影響的主流媒體中,一場影響深遠的變革正在發生。為擴展新聞消費者的內在需求,重構專業新聞生產者的內容價值,新聞的敘事風格和組織邏輯正在不斷嬗變與創新。本文以美國《紐約時報》和英國《衛報》的部分報道為例,一窺其中變化的痕跡和啟示。
2019年上半年,在世界范圍內被廣為傳播的重大報道中,突發性新聞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在當前經濟社會生活日益全球化和網絡技術應用普及的背景下,突發性新聞的關注度不斷提高并極具代表性。然而由于近年來信息傳播環境的急劇變化,專業媒體在這類新聞的報道實踐中,一不小心就會身陷尷尬,淪入邊緣境地。哈佛大學尼曼新聞研究中心曾就發生在2013年美國波士頓馬拉松終點大爆炸被全網傳播的現象提出了“網狀新聞界”的傳播概念,并指出,新傳播時代的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傳統新聞機構和全網各類社交媒體等主體結成突發性新聞信息的“網狀結構”,從而可以幾乎“零時差”地更新新聞的進展。種種跡象顯示,曾在突發性報道上大放異彩的傳統媒體,在6年前的這場爆炸中失去了主流地位。它們面臨的不只是平臺(報紙、廣播、電視)轉換的問題,還有更核心的內容生產的問題。
來自社交媒體的挑戰雖然一直存在,但一些大型傳統媒體的主流傳播地位卻也一直未被根本動搖。最近幾年,傳媒業除了在發布終端進行了大規模的技術融合、平臺布局外,在報道材料的組織和敘事的風格上,也開始出現從技術邏輯向分析邏輯的悄然轉變和升級。
從巴黎圣母院突發大火的報道中,可以看出與此前不太相同的一些現象。對于大眾好奇的事件經過的報道,《紐約時報》《泰晤士報》《金融時報》以及當地的報紙媒體并未缺位,而且社交媒體中的新聞信息也主要來自于這些傳統媒體。對于大眾關心的巴黎圣母院的損壞主體、相關建筑以及歷史的解構性報道,也幾乎清一色來自于傳統媒體,體現出大數據等技術邏輯在“傳統+專業”媒體上發揮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些主流大報在報道事故現場時,不再像過去那樣以“鼠標無限下滑”的思維來組織材料,而是基于讀者關心的重點,把“滿足讀者心理期望”的內容放在突出位置,以追求最大的傳播效果和更深層、隱性的新聞價值,體現出一種以新式分析邏輯為特色的報道原則。
如《紐約時報》的網站報道是《巴黎圣母院發生大火 法國總統馬克龍誓言重建》,《衛報》的則是《巴黎圣母院大火造成嚴重毀壞 但主建筑幸存》,讀者可以從這些報道中讀到不同于社交媒體上大量涌現的“災難”“傷痛”“哀禱”等內容。隨后,這些媒體繼續跟進報道?!都~約時報》16日發表評論稱這場悲劇似乎凸顯了馬克龍政府面臨的巨大挑戰。俄羅斯科學院國際問題專家庫德利亞夫采夫16日對俄《消息報》表示,這場大火也可能成為法國居民對政府不滿的一個新理由,“馬克龍總統的命運將取決于他在這一事件中的表現”。主流傳統媒體把握住全球讀者注意力尚未消退的最佳時機,沒有簡單地將一次突發的災情報道歸于偶然后結束,而是引入到法國深層的政治肌理問題,這與2013年波士頓爆炸時的被動讓位社交媒體的情形形成了鮮明對照。
同月,《衛報》關于維基解密創始人阿桑奇被捕的報道更具代表性。4月11日,阿桑奇在被拖出倫敦厄瓜多爾大使館后被英國警方逮捕。這位曾被《時代》周刊票選為“最受讀者歡迎的年度人物”“互聯網時代的羅賓漢”的黑客被捕,一時間再次引發人們的網絡共情。像以往一樣,突發消息借助社交媒體迅速傳遍的同時,《衛報》的報道《關于朱利安·阿桑奇你需要知道的一切》,同樣收獲了巨大的流量。與前面《紐約時報》的“馬克龍誓言重建”的報道一樣,這篇報道直擊普通讀者最關心的三個問題——“朱利安·阿桑奇是誰?”“朱利安·阿桑奇為什么會在厄瓜多爾大使館?”“為什么美國想要引渡他?”,并分別將這三個問題作為報道中的段落標題,從而將整個突發事件主角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在報道末尾,記者還揭示了阿桑奇可能的命運:如果美國司法部指控的罪名成立,他將面臨最高長達5年的監禁。
分析邏輯契合了民眾對新聞的知情需求,把握了突發事件真正的傳播“峰值”,從而為內容的生產與傳播贏得了時間,而這正是以點狀傳播為特征的社交媒體還不具備的能力。傳統媒體的專業優勢不僅在“網狀新聞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還能利用網絡傳播的“前站”效應,重新確立自己在新時代的主流話語權。
法國雷恩第二大學人類學和社會學教授阿梅爾·余埃特曾指出:“人類具有一種展望的本性……人類社會的本質就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思考別類的社會。”這種人類社會的本質特征在新傳播時代正在進一步擴大人們對趨勢與現象性報道的信息需求。
與突發性報道稍有不同,趨勢與現象性報道一般需要提供大量的背景和細節陳述。然而在今天信息過載和快節奏生活的矛盾面前,人們對篇幅偏長的傳統深度報道正失去耐心。況且,社交媒體已大行其道,大量的重復情節不可避免。對傳統媒體而言,總編輯們長期秉持的“好記者講好故事”的價值理念或將漸遠。
2019年2月初,中國賀歲電影《流浪地球》大熱,上映10天就突破了30億元票房大關。2月4日,《紐約時報》以一篇《中國電影業終于加入太空競賽》的新聞,報道了這個標志著“中國電影新時代到來”的文化現象。文章開頭寫道:“中國是太空探索的后來者,同樣,在電影業中,該國也是科幻片的后來者。但這一局面即將發生改變?!痹谏缃幻襟w一片火熱的包圍之中,《紐約時報》的這篇報道仍然以壓倒性優勢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它首先放棄了淺層次的資訊推送,也沒有按照傳統的套路來調查影片的口碑反響和槽點。與之相反,報道介紹了這部電影改編的背景、投入情況和技術標準,還提及兩部類型相似的好萊塢電影《地心引力》和《火星救援》。顯然,《紐約時報》關注的不只是一部電影在中國和世界電影市場的異軍突起,而是進一步從一部電影的逆襲事件出發,表述對中國在全球科技發展實力方面的判斷?!斑@部電影的上映正值中國航天事業取得里程碑式的跨越之際:今年1月,中國的探測器在月球背面著陸。雖然落后于俄羅斯和美國幾十年的時間,但如今的中國已將宇航員送入太空軌道,并制定了加入甚至領導太空探索新時代的宏偉計劃。中國電影和中國國運之間有著緊密聯系?!?/p>
來自《衛報》的另一篇報道《令和:日本的新年號如何打破傳統》與《紐約時報》的報道異曲同工。2019年4月初,日本新年號“令和”產生。作為世界上唯一一個仍保留傳統年號的國家,早在新年號公布的前幾周,社交媒體上就炸開了鍋,人們紛紛猜測這次會是哪兩個漢字,來自于哪一部典籍以及背后的故事。但《衛報》試圖傳遞的是人們不易覺察而更為敏感的知情需求:這到底是不是現代社會的日本國民對戰前君主主義的一次回潮?《衛報》分別從兩個層面對此進行了解讀:“作為靈感來源于日本古典文學作品而非中國典籍的第一個年號,‘令和’打破了千百年來的傳統?!钡@只是現象性的解讀,報紙特地在文后引用了當地通訊社的采訪內容,“京都大學的榮譽退休教授興膳宏告訴共同通訊社‘日本社會不再由天皇統治’?!薄缎l報》通過對事件的表層結果和深層揭示,報道出日本政治社會對傳統的絕對影響力與控制力,在社交媒體的眾聲喧嘩中發出權威而特別的聲音。
從這些報道可以看出,新傳播時代的專業媒體在組織現象和趨勢性報道時,顯然并不沉浸于完整的事件陳述,而是對材料進行更精當的提煉和取舍。其敘事風格和語言邏輯從過去主要作為第三方敘述的單一性,換位到更接近讀者身份的多角色、多角度的思考和關注層面上。這不僅節省了人們閱讀的時間,讓人獲得新的認知和體驗,而且可以滿足人們的內在需求,即想了解這種趨勢和現象究竟將給未來社會帶來什么。事件本身以及更詳盡的“他者的故事”是否引人入勝已不重要。實際上,《紐約時報》和《衛報》新推出的這類報道在試圖找到或更接近于阿梅爾·余埃特所指的社會學意義,即別類的社會與自身關系建立的程度,或者對別類社會異同生活的觀察與思考等。與此同時,專業媒體還幫助讀者實現了新傳播時代資訊泛濫的信息管理功能,將剛剛嘗到甜頭的互聯網用戶思維再次推進了一大步。
社交媒體和新媒體客戶端的興起,使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實現前所未有的快捷與便利。在今天,動輒千萬乃至數億次的“現象級”傳播已越來越多。我們有理由相信,說不定就在下一刻,一則突發新聞就會形成一波席卷世界的信息海嘯。但新的問題是多年以來通過主流傳統媒體構建起來的新聞獨立性、客觀性也不斷受到挑戰,“輿論反轉”的現象時有發生。在享受資訊的便利與豐富的同時,公眾從接觸事實到靠近真相的距離卻變得遙遠起來。
實際上,早在2016年美國大選結束之后,一些媒體就已經開始反思這個問題。《紐約時報》的兩名記者寫道:“新聞界一直關注各種問題,以及一些看似無法治愈的社會病癥,這為特朗普所散播的不滿與絕望的種子提供了土壤,使之生根發芽……其導致的一個后果是如今很多美國人很難想象漸進式的系統變革會給社會帶來好轉,他們不再重視它,甚至不再相信它,這讓他們渴望一場徹頭徹尾的顛覆性變革。”特朗普“意外”當選美國總統,讓很多一向標榜客觀反映最廣大民意的主流媒體人陷入深思:我們報道了真正的事實嗎?我們報道的事實與真相是一回事嗎?為什么競選過程中一直不被主流媒體看好的特朗普居然最后得到了多數人的選票?
就在所謂“嚴肅”的報道面臨事實與真相的偏差之際,記者和社會學者還發現了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智能手機給當代的人們帶來海量信息和各種超鏈接,但同時它又像極了一個潘多拉魔盒,其裹挾的大量社會性焦慮給讀者帶來更多的認知偏差。研究表明,人們普遍缺乏處理消極偏見的能力,現在這種情況則更為嚴重。在媒體報道擁抱了大數據,并相信它提供了相對客觀的技術性糾偏之后,數據的缺陷也開始暴露出來,從事實到真相的距離依然存在?!吧鐣祿姆菃握{性為新聞媒體提供了一種簡單的伎倆用以強調負面的信息。”正是認識到這種“注意力效應”(或“流量效應”)的單一評價標準與客觀標準的嚴重偏移,主流媒體開始有意識地從報道所謂更多事實轉向尋求更多真相的努力,這是一種對新聞內容回歸真相的結構偏正,也為傳統媒體在互聯網時代收復失地并試圖重新執掌主流話語權提供了機會。
2019年3月12日,美國司法部曝出有史以來提起訴訟最大規模的高校招生欺詐案。這項大規模調查動用了200名聯邦探員,指控涉及50人,包括SAT和ACT考試管理人員、大學招生人員、中介和家長。網絡上迅速掀起對包括大學、學生在內的種種猜測,網絡社會憤怒情緒開始蔓延。但《紐約時報》報道這一消息的標題是《美國(司法部)指控富豪家長涉嫌高校入學欺詐》,報道稱:“這起招生丑聞披露了一些有錢的父母是如何處心積慮地將孩子送進競爭激烈的美國高校的。33 名富豪家長在本案中被指控,包括好萊塢明星和杰出的商界領袖。檢察官表示,之后可能會提起更多訴訟。聯邦檢察官沒有指控任何學生或大學有不法行為。馬薩諸塞州聯邦檢察官安德魯·萊林表示家長是這起欺詐案的主謀?!?/p>
這篇報道重點強調的是司法部門提供的準確性內容,指出部分明星與富豪家長的主謀身份。隨著調查的深入,其另一篇報道《據稱一中國家庭為斯坦福入學名額斥資650萬美元》,則重點起底了被司法指控的中介顧問。參與報道這次轟動世界的高校招生丑聞的媒體極多,包括傳統媒體和大量的自媒體機構。但其中一個突出的傳播現象是以《紐約時報》為代表的傳統主流媒體的聲音被廣泛重視,以至于有些自媒體稱“所有的主流媒體以及自媒體步調一致地跟在《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后面做傳聲筒”,這除了長期積累的品牌優勢外,還可以看出這類高質量媒體在事實與真相之間的細致考量和專業程度。
有研究者指出,在信息技術和全球化的驅動下,我們正“身處一個媒介遍在的社會,人們普遍擁有從此處空間卷入彼處空間的(精神上或者行動上的)現實經歷,這孕育出日常生活中廣泛的參與性以及由此帶來的對自我體驗的確認、強化,進而引發情感卷入和社會參與”。新傳播時代的這種信息消費需求特征使部分西方主流傳統媒體不斷因應人類使用媒介方式的改變而改變。這不僅僅是平臺的融合和技術邏輯的轉變,更是主動適應受眾需求,從最核心的生產環節入手,充分關注新傳播時代媒介融入人們日常生活的機理與過程,不斷探索新聞新樣態,從而努力構建移動互聯時代的傳播新生態,這是應該引起業界和學界充分注意的。在全球傳統行業普遍沉浸在所謂“技術的勝利”帶來的退失悲觀與轉型迷惘之際,作為“社會的瞭望塔”“人類文明進步的守護者”的新聞傳媒業,沒有理由放棄對專業價值內涵的永恒追求和理念堅守。通過創新重構價值,成為全網不可或缺的信源的西方部分主流媒體的實踐無疑給我們帶來信心與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