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見
IP改編電視劇從大熱到遇冷,創作者與資本的博弈暫告一段落。2019年上海白玉蘭獎首次將編劇獎分為原創與改編兩個獎項,被業內讀解為既提倡原創情懷,又不輕易否定IP改編的兩全之舉。前些年風行一時的IP改編大潮,給電視劇編劇中心論帶來了沖擊,如何認知和評估電視劇的IP改編之爭,對電視劇創作具有重要意義。
IP改編指的是對一種擁有知識產權的文本進行購買,并轉化為其他文本形式的改編創作行為。早在電視劇之前,文學、戲劇、電影里都有IP改編現象。比如小說對新聞事件或口頭文學作品的整理改編,戲劇對文學作品的改編,電影對小說、戲劇作品的改編,等等。
其中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個問題是對其他文本題材的興趣和需求,特別體現在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興起并迅速取得大眾追捧后,它對故事題材的量的需求是原創不能滿足的。比如早期電影在確立了以故事片為主的形態后迅速發展為一種大眾追捧的文本,但那時的電影劇本很少是原創作品,絕大多數來源于小說和戲劇的改編。在文本轉換的創作過程中,電影創作者發現,改編絕不是簡單的文本轉換,電影的文學改編是電影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第二個問題,文學本體性的價值并不決定改編后的電影作品的價值,相反,凡是改編成功的電影作品,首先體現的是電影本體的價值,也就是說,文本轉換是以轉換后的文本價值決定改編的成功與否。
電影的IP改編歷史對電視劇改編有重要的參照性。從20世紀后期開始,電視劇借助電視的大眾傳播力發展迅猛,對故事的內容需求量遠大于電影。電視劇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大量地改編文學作品,如《紅樓夢》《圍城》《今夜有暴風雪》等都是改編自不同時期小說的代表之作。而21世紀10年代后的改編劇,并不是來自傳統文學,而是盛行于網絡的網絡小說,于是,人們把電視劇內容和表達形式的扁平化、快餐化、缺乏藝術深度等亂象歸結于網絡小說的IP改編。
IP作為一種擁有知識產權的文本,可以是多種形態,體現多種價值,支持在多種文本之間自由轉換。IP改編過程中,并不以原有作品的價值決定改編后的作品價值。所以,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平庸的影視作品,而一部普通的文學作品卻改編成了精品影視作品的現象時有發生。
IP與轉換后的文本之間的關系是創作理論重要的課題。就現有的電影改編理論框架而言,由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作品,其價值決定于改編后的電影作品,而不是改編前的文學作品。一部文學作品是否改編成優秀的電影作品,主要是看它對電影本體的適應性。事實上,因為文學作品和電影作品在表達的深度和廣度上是有所不同的,所以就出現了許多在文學價值上并不十分突出的文學作品被改成了優秀的電影作品,而一些優秀的文學作品卻很難被改編成電影作品,甚至從電影作品改編為文學作品的反向文本轉換的案例極少,幾乎沒有成功之作。
這種現象在電視劇的IP轉化中被進一步地放大。僅從現象上看,國產電視劇對文學作品的改編經歷了大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以“四大名著”等經典文學作品為IP的時期。國產電視劇自20世紀80年代興起后,改編的《紅樓夢》電視劇是最為成功的案例,至今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電視劇經典之作,甚至引發了二次、三次改編拍攝,但后續翻拍的版本,比如李少紅導演的《紅樓夢》,無論是拍攝規模、手段,以及對原著還原的忠實度都高于原版,卻評價很低。
第二個階段,以金庸、瓊瑤等通俗小說為IP的時期。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是中國電視劇高速發展時期,武俠和言情兩大類型是電視劇的主要題材。張紀中“新武俠”電視劇的出現,把武俠和言情合二為一,取得了轟動性的成功。而經典文學題材,無論是“四大名著”的重拍,還是莫言的《活著》之類當代文學代表作的改編,都基本處于邊緣狀態。
第三個階段,以網絡小說為IP的時期。今天狹義上的IP定義,專指此類作品?!安痪W紅、沒粉絲,就不是IP?!币粫r間,購買IP成了電視劇業界的頭等大事,甚至出現了只要有IP,連編劇都不需要的現象,引發了編劇行業對IP的集體聲討。業界關于資本綁架藝術、編劇地位在電視劇制作業的邊緣化等等,主要來源于這個時期。
把國產電視劇的創作問題簡單歸罪于IP是有失偏頗的。問題是,電視劇對文學作品的改編為何會在三十多年間從經典滑向了通俗和流行?如果不能從電視劇的本體規律全面、深切的認知的基礎上來思考、探析電視劇的IP改編問題,就不能從根本上客觀評估電視劇的IP亂象。
作為一門影響廣泛的藝術形式,電視劇自身的藝術本體理論框架依附于電視媒介,電視劇遠距離同時間傳播的本質特性,規定了電視劇的本體性。
首先,電視媒介不是起源于對生活的模仿、表現,而是起源于對生活場景的轉播,從某種意義而言,電視媒介的最佳模式不是講故事,而是講正在發生的有趣的事,比如真人秀就是一種能充分體現電視媒介本體魅力的節目形態。可作為敘事藝術的電視劇,必須采用虛構、建立人物對立和戲劇化的矛盾沖突等非真實生活場景的手段,所以,它的發展道路是從轉播戲劇、電影開始的,隨后模仿拍攝戲劇化和電影化的作品。這使它不能擺脫戲劇電影等傳統敘事藝術的模式,難以尋找自己獨立的藝術本體。另一方面,電視劇又不能擺脫電視媒介,這種兩難的尷尬境地限制了其敘事表達手段。所以,尋找電視劇的敘事平衡支點就顯得格外困難。
其次,電視劇不是一種純粹的視聽藝術樣式,除了目前電視音視頻技術的客觀條件限制外,更重要的是,電視劇的視聽藝術美感并不取決于傳統的美學價值,而是取決于其信息的新鮮度和刺激性。當然,任何藝術都講究創新,但其藝術標準相對是穩定的,而以信息傳播的刺激性來一味求新的電視劇,藝術標準是隨著觀眾對信息的接受度而不停變化的。關于《紅樓夢》的電視劇改編,一般人很容易得出這是經典文學作品的魅力體現的結論,其實深入研究其創作背景就會發現,在經歷過文化沙漠般的十年后,傳統經典名著重新出現在公眾面前本身就是個新鮮的、具有傳播價值的、對電視本體友好的事件,時過境遷后,李少紅的《紅樓夢》版本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電視上再現當年的輝煌。所以,當下性和同步性是電視劇本體的重要特性。
理解了電視劇的本體特性,有利于我們透過經典與流行的表象,正確地面對電視劇的IP改編困境:因為電視劇原創力量的薄弱,更重要的是電視劇藝術本體不清晰,造成改編時的難以把握,要不就是輕易地放棄了電視劇的特長,要不就是強行嫁接,吃力不討好。其實戲劇、電影等藝術都經歷過改編其他藝術樣式從探索到成熟的過程,關鍵在于它們建立了自己清晰的藝術本體,以此來研究、操作改編問題就會容易得多。所以,電視劇要想解決好改編問題,只有盡快建立自己的藝術本體體系,對自身認識清晰,改編才能成功,而不會輕易被IP綁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