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當地時間11月25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接受福克斯新聞采訪時表示,“可能非常接近”與中國達成一項貿易協定。開打了一年多的中美貿易戰似乎出現了停火的希望,假如貿易戰就此降溫,中美戰略競爭會走向何處?
即便中美在貿易領域達成一致,美國對中國的遏制戰略并沒有根本改變,未來,美國又會在哪些領域打壓中國?如果中美兩國在多個領域相繼脫鉤,這兩個世界大國是否會滑向新冷戰?這又會對國際形勢造成什么影響?
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記者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時殷弘。
南風窗:最近,許多媒體報道,中美非常接近達成首階段的貿易協議,如果這個協議達成,短期內中美關系會有哪些變化?
時殷弘:我認為,一項能長久貫徹的貿易協議,哪怕是小局部協議,也必須具體、細致。相反,能很快達成的只會是籠統含糊的協議,達成不久便會翻盤,導致“背信”“出爾反爾”的彼此指責和貿易戰升級。
盡管第十三輪貿易談判后,中美達成了一些積極成果,但到目前為止,沒有跡象表明美國政府大幅降低了對中國的核心要求;中國也不可能大幅度修改自己的基本立場,特別是美國苛求的所謂結構性變革,美國要用高關稅和其他壓力迫使中國急劇改變很大一部分經濟制度,說到底這是顛覆性的。
所以,中美貿易戰不會這么早就休戰。中美第十三輪貿易談判的結果只是兩國初步達成的“小協議”,或者叫局部協議。與中美兩國各自再三宣告的核心要求相比,它涉及的只是一小部分。這個協議如果能達成,貿易戰很可能首次顯著降級,但我們還不知道中美各自的基本立場或核心要求有沒有改變,或者有什么改變,所以貿易戰降級以后還可能再升級。
南風窗:也就是說,哪怕中美達成了局部貿易協議,但美國針對中國的極限施壓政策沒有變,美國的打壓遏制戰略沒有變,美國國內對中國的大致共識沒有變,中美關系還會更緊張。既然這樣,中美兩國有沒有全面脫鉤的可能性?
時殷弘:美國不需要全面脫鉤,也沒有能力全面脫鉤,而且美國不希望全面脫鉤。但在幾個關鍵領域,美國已經明顯開始脫鉤,還動員其他發達國家也這樣做。這樣的關鍵領域有五個:高技術,特別是戰略性高技術和與其相關的各類交流;戰略性武力和與其相關的軍事交流;未來幾乎對一切都至關重要的電訊網絡空域;本幣作為國際標準通貨的壟斷性場域;對國際社會體制和意識形態的吸引力或“軟權勢”。
在這幾個領域,美國已經或將要不顧一切地發力,阻止中國沖擊和傾覆美國的頭號優勢,而有選擇的脫鉤就是美國的基本戰略之一。
南風窗:美國想要實現遏制中國的目的,除了有選擇性的脫鉤,還有哪些手段?
時殷弘:可以說,美國政府新的對華行為體系已經浮現,它確實是個大戰略體系,因為它囊括了多個維度。
第一,戰略遏制,針對臺灣、南海、東海等問題,也針對“一帶一路”沿線關鍵地區以及南太平洋和加勒比。
第二,戰略反推,集中于美國戰略武力的近乎全面的技術升級和更新,連同陸基中程導彈的試驗和部署。
第三,貿易高壓,主要由曠日持久和多番升級的對華關稅戰構成,今后還有可能添加對華金融、貨幣戰,主要旨在逼壓中國經濟體制“結構性變更”,加劇中國的經濟、金融困難。
第四,高技術封鎖,包括損傷中國較為迅猛的對美高技術競爭勢頭。
第五,前面說過,有選擇的脫鉤。
第六,外交孤立,盡可能爭取其余發達國家及中國的某些鄰國尾隨美國孤立中國,還在中國某些較易動員的問題領域比如南海、新疆、香港這么做。
第七,意識形態顛覆,主要針對黨領導的國家和社會的現行體制,長期目標就是顛覆共產黨領導中國的制度,使中國無法成為獨立的強國。
南風窗:美國正在多個領域陸續跟中國脫鉤,這對世界格局會造成什么影響?這會不會逼迫其他國家在中美之間選邊站,從而形成兩個陣營?
時殷弘:發達國家及其主要伙伴,特別是主要的海洋發達國家,比如英國、澳大利亞、日本、新西蘭、墨西哥等等,這些國家雖然仍想保持同中國的關系,這樣對他們有利,但在美國發起的一些關鍵行動中,他們基本站在了美國一邊。
美國不需要全面脫鉤,也沒有能力全面脫鉤,而且美國不希望全面脫鉤。但在幾個關鍵領域,美國已經明顯開始脫鉤,還動員其他發達國家也這樣做。
歐洲大陸的發達國家,主要是法國、德國,他們會有所選擇。在海洋問題上,這些國家基本站在美國一邊;在軍備競賽問題上,他們基本不參與;面對5G技術,他們現在要抵抗美國的壓力,雖然不會讓華為參與他們國內5G的核心領域,但仍允許華為參與5G的邊緣領域和4G建設;國家補貼、技術轉讓、意識形態等領域,他們還是跟美國走得更近,沒少批評中國。
中國周邊的國家,比如東南亞地區,基本也是根據海洋國家和大陸國家有所區別。新加坡、印度會更多站在美國一邊,越南、緬甸這樣既有海岸線又有陸地的國家,會在中美之間采取一種比較偏向美國的中立,而老撾、柬埔寨、泰國這樣的內陸國家,則比較靠近中國。
中美產生紛爭,實際上很多國家很不開心,但是他們又沒有這么大影響力讓中美停止紛爭,所以他們的策略不是籠統地,而是有所選擇地、根據具體問題看到底支持誰。
南風窗:未來的世界格局是兩極的還是多極的?中美會滑入新冷戰嗎?
時殷弘:這么大的一個世界,完全的兩極格局是不可能的,即便在美蘇冷戰時期,世界格局也不是嚴格的兩極,有很多例外,也有許多中立的國家。我認為,還是要看關鍵領域,比如美國不會連中國生產的襪子、鞋子都不要了,但這個領域不具備決定性,靠著生產襪子,哪怕再多,中國也成不了世界強國。
這么說吧,在若干關鍵領域,未來這個世界就是兩極的,我們要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在他們那一極的國家可能較多,在我們這里的國家較少,中國要做好準備。
南風窗:如果請你作一個預測,未來中美貿易戰會是怎樣的走向,又會如何收場?
時殷弘:中美貿易談判到今年10月初可分成兩大階段。第一階段從 2018年7月6日特朗普將貿易戰強加于中國開始,直到今年5月初中美貿易談判暫時崩盤。這一階段的特征是貿易談判接連不斷,雙方舉行了十一輪談判,但是就停止互征高關稅而言沒有取得成果。
第二階段從5月初中美貿易談判暫時崩盤開始,中美貿易戰三度嚴重升級。與此前大不一樣,貿易談判零星舉行,而貿易戰的嚴重升級則接二連三,這是第二階段的特征。
目前,過渡性的貿易協議像一團“鬼火”一樣,忽滅忽燃,由此可能開啟中美貿易戰和貿易談判的第三個階段。
未來,終結中美互征高關稅,可能要靠“苦肉計”。世界經濟衰退的可能越來越大,德國和新加坡的經濟已大幅度掉下來,印度經濟很糟糕,巴西經濟顯著衰退,中國經濟“L型”下行更為顯著等等。如果世界經濟衰退在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之前導致美國經濟顯著衰退,那特朗普就完了,中美互征高關稅這個事情就會有一個了結。這是苦肉計,或者說是客觀的博弈。
南風窗:從2018年年初開始,中美的各種矛盾急劇增多,這是怎么發生的?中國的外交策略有哪些值得總結的地方?
時殷弘:美國的戰略、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動向與中國的對外態勢是有關系的。現在回想起來,過去五六年,中國在對外關系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由于美國自身具備劣根性,又經歷了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的嚴重病變,中國在戰略陣線上的一些表現,就將美國動員了起來。
我的建議是,今后一段時期內,應依據有張有弛、“進兩步退一步”的常理,用五六年或更長些的時間實施新形態的“韜光養晦”和新形態的“有所作為”。換句話說,要大幅度的戰略態勢收縮和貿易調整奮進,后者以加速、加深和拓寬經濟體制改革為基本條件。這么做的戰略目的,是爭取在相當程度上使中國的對手回到動員前的較松垮的狀況,然后再謀求新的顯著進取。這種退是一種戰略性的退,現在形勢有重大變化,跟原來不一樣了。
南風窗:中國目前面臨的國際形勢是比較嚴峻的,那么國內的情況怎么樣?
時殷弘:在中國國內,去杠桿和穩增長是最大的兩個困難。杠桿不能不去,杠桿不去,遲早會發生金融危機,但是去杠桿過猛、過快,民營企業就要凋敝,中國的穩增長就不能實現。今年二三季度,一系列措施加重了從中央到地方再到企業的債務,導致金融風險進一步增長;但同時,中國的經濟增長率顯著下降,尤其是今年二三季度的制造業數據。也就是說,中國即使冒著金融風險增長的危險,仍沒能有效穩增長。去杠桿與穩增長之間存在尖銳的矛盾,這是目前中國經濟最大的兩難。
還有,我們都知道,近七八年來,中國的財政收入是隨著GDP增長率下行的,也就是說,相對而言中國的錢越來越少,可無論是強軍、修復生態、供給側改革,還是完善社保體制,都需要花大量的錢,這些支出是剛性的。總之,收入減少、支出增加,中國的能力和資源相對減少,這也會限制今后中國在全球治理當中能夠發揮的實際作用。
中美產生紛爭,實際上很多國家很不開心,但是他們又沒有這么大影響力讓中美停止紛爭,所以他們的策略不是籠統地,而是有所選擇地、根據具體問題看到底支持誰。
這是國內的實際困難。像我前面講的,國外形勢也變化很大。中國在外部世界面對的基本形勢,是對手美國已經針對中國動員起來,而且近乎全面。也就是說,中美關系形勢巨變不僅在貿易陣線上,也在戰略陣線、政治陣線和意識形態陣線上。
南風窗:國內國外兩個形勢都發生了巨變,中國應該作出什么樣的調整?
時殷弘:中國需要根據形勢的變化重新盤點,盤點后才能判定:在新形勢下我們什么義務或事業是可承諾的;什么義務或事業要加大承諾,而且要付出實際行動;同時,在哪些方面要減少義務或事業承諾;在哪些方面要撤除既有的義務或事業承諾,因為很可能辦不到。
在世界越來越需要全球合作的時候,各國愿意提供和能夠提供的資源相對減少,這是“艱難時節”必有和正常的情況。所以要重新盤點一遍,重新判定必須的發力之處和輕重緩急的次序。比如產能合作,有些利潤前景并不樂觀。如果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合作伙伴長時間不能盈利,甚至虧本甚或虧大本,那么就難以經久持續。
還有,底線思維之一是,即使中國那么偉大、那么強大、那么有影響,但只有中國一根柱子,支撐不了那個快塌了的世界。應該首先將中國自己的事做好,首先關注中國自己的國內需要、國內能力和國內團結。我們管不了美國,也管不了世界上的其他國家,但我們管得了我們自己,中國既然這么強大了,這么有影響力了,中國做得更好,會相應地使世界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