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悅


放棄從政
開啟慈善公益之路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從醫生轉型做官員,后來又是如何走上公益之路的?
陶斯亮(以下簡稱陶):我是學醫的,當了20多年腎病科大夫。1987年,我剛通過副主任醫師考核,上級來了調令,調我到剛成立的中央統戰部六局任副局長,主要負責和黨外知識分子聯系。棄醫從政,對我來說是非常遺憾的事情,因為我內心熱愛著醫生職業。做統戰工作并不是我的強項,4年后我便離開了統戰工作崗位。因為專業生疏,我也回不了醫院。5個月后,中國市長協會成立,我被任命為市長協會專職副秘書長。統戰部接觸的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市長協會也是為政治精英服務,我覺得有些不接地氣兒。我仍懷念醫院的病房,那里可以接觸到不同層次的人,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故事,就像一個小社會,更像是中國的縮影。于是,我選擇了在中國醫學基金會兼任副會長,總算跟醫學沾點邊。在這里,我開始了28年的慈善公益之路。
記:多年來,您發起了多個公益項目,最讓您滿意的是哪個項目?
陶:我最滿意的是“智力工程”項目。碘是微量元素,人的一生中一勺子碘就夠了,如果沒有這一勺子碘,人腦發育就會受到嚴重影響,造成智商低下。大脖子病和克汀病都是因為缺碘。20世紀90年代初,由于一些非法商人販賣非碘鹽,導致缺碘地區爆發很嚴重的問題。當時我們調查發現,有7.2億人生活在缺碘地區,大脖子病患者達700萬,克汀病患者有20萬,10歲以下智障兒童有539萬。“智力工程”主要做了兩項工作:一是呼吁保留地方病防治辦公室,讓他們在地方病防治,特別是解決碘缺乏問題中繼續發揮作用;二是動員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院士等專家學者,到缺碘地區調研考察。考察結束后,他們在人大、政協等場合多方呼吁,加速了碘缺乏問題的解決。1994年,國務院頒布了《食鹽加碘消除碘缺乏條例》。雖然后來出現了碘過高引發甲狀腺結節等問題,但“智力工程”至少控制住了缺碘對我們民族素質的威脅。中華民族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民族,缺碘會導致我們民族的平均智商下降,所以,我覺得“智力工程”非常有意義。
記:您發起的“世界從此歡笑”救助項目影響很大,有不少感人故事吧?
陶:從聽力醫學發展基金會、女市長愛爾慈善基金會,到現在的北京愛爾公益基金會,我一直在努力募集資金、對接項目,救助聾啞兒童、扶貧助學。2011年,我與美國慈善家奧斯汀結緣,在中國開展聽障患者公益活動。彈指一揮間,今年已是第9年,“世界從此歡笑”慈善救助項目在陜西、四川、云南、內蒙古、寧夏等地資助貧困聽障患者突破3萬人,覆蓋全國近百個區縣。去年,我曾經到云南思茅做了一次跟蹤調查,一個來自山區的聽障患者,頭一天來配助聽器的時候,神情木訥,心情顯得很沉重。第二天,我們驅車到他家里看望,他簡直像換了個人,眼睛有神,說現在能和人交流了,他要出去打工掙錢,然后回家蓋房子,努力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可見走出無聲世界對改變人的命運是多么重要。還有一次,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因為沒有聽力,一直伏在媽媽的背簍中沉睡,當專業工作人員為孩子配上助聽器,孩子聽到喚醒的聲音,眼睛突然睜開,尋找著聲音的來源。那一刻,現場所有人都被強烈震撼了,我更是激動萬分。每當看到患者從無聲世界走出來綻放笑容時,我都會想起這樣的話:愛的根本宗旨是要給被愛的人找到一條光明的路,還要給人以人格尊嚴。
記:您剛在甘肅搞了個有關孤獨癥兒童的慈善項目,為什么會關注到這個群體?
陶:來自《中國孤獨癥教育康復行業發展狀況報告》的數據顯示,國內0到6歲孤獨癥兒童,以及孤獨癥患者已超1000萬,0到14歲的兒童患者達200余萬,而且發病率越來越高,每年新增孤獨癥兒童超過16萬。兒童罹患孤獨癥已經是一個比較突出的社會問題。每年新增這么多孤獨癥兒童,這些孩子如果不能得到及時救助,將來就無法融入社會,最終會成為社會的負擔。其實,在這個群體中有很多特別有天賦的孩子。比如電影《美麗心靈》中男主角的原型、數學家約翰·納什,就是一個孤獨癥患者。現在國家很重視孤獨癥問題,我們這些民間組織可以先行動起來,做一些基礎工作。
放棄低調
利用“紅二代”優勢扶貧助學
記:您曾說過,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做好事要保持低調,現在您還這么認為嗎?
陶:我原來認為,低調行事、做好事不張揚才符合中國人的行事原則。現在我才意識到,若想辦好慈善,首先要讓自己成為一名社會活動家,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必須去影響、調動更多社會資源的支持。每次活動,除了邀請明星,我還會找我的“紅二代”老哥們兒老姐們兒幫我站臺。他們非常樂意參加公益活動,像李敏、劉愛琴、周秉德、陳偉力等老哥們兒老姐們兒,還有毛澤東外孫女孔東梅、朱德之孫朱和平、陳云外孫女陳奕璇、蕭勁光外孫等“小字輩”,都愿意幫我站臺。2001年,在甘肅省東鄉族自治縣的扶貧助學行動中,我拉上北大中文系教授袁行霈夫婦、冰心女兒吳青等有社會影響力的人。2002年6月,我再次去東鄉,拉上了北京市原副市長張百發。當時我們給孩子們帶了10斤糖,結果現場來了300多個孩子,不夠分。看到沒分到糖的孩子急得直哭,張百發心疼壞了,當場宣布捐款15萬元。在助學團捐助的30名孩子中,他一個人就認領了4個孩子,一次性為孩子們繳足了6年的學費。此后,我借著市長協會的人脈,開展了“女市長東鄉手拉手扶貧助學活動”,每年請一些女市長、知名人士、企業家去東鄉看望孩子們,并幫助他們上學。前不久,一個受益于東鄉助學活動,后來上了大學的女孩結婚,給我寄來了請柬,我去不了,就給她寄了張賀卡。看著他們能用知識改變命運,我很是欣慰。
記:您已經78歲了,據說有一年您暈厥了4次,甚至把后事都安排好了。做公益工作強度很大,身體能吃得消嗎?
陶:前幾年我身體是出現了一點狀況,但跟做公益沒關系。現在我的身體沒問題,比很多年輕人還能折騰,新疆、西藏哪兒都跑。從事公益事業能讓我更快樂,精神上有一種滿足感。去年9月,我準備去西藏看第一批救助的腦癱兒童康復情況,工作人員怕我受不了高原反應。我說這是第一批項目,我必須親自去看。到了西藏,我有些高原反應,但吸吸氧也沒啥問題,倒是把工作人員給緊張得不行。每年的“世界從此歡笑”項目,我也一定會去現場。每到一個地方,我從來不講究吃住條件。有一次,工作人員給我安排了一個套間,我讓換成了普通單間。坐飛機我也一直坐經濟艙,我覺得出行方面能省就省,多省點錢能幫助更多的人。我對基金會的同事說,做慈善內心深處有盞燈,讓人很充實,這是一種生活狀態。
記:您做公益號召力強,很多人認可您“紅二代”的身份。對于“紅二代”這種稱呼您認可嗎?
陶:我原來不認可,為什么要弄一個標記呢?還有一種稱呼叫“紅三代”,我覺得這更沒必要了。可是有人跟我解釋說,“紅二代”跟“官二代”是有區別的,“文革”中“紅二代”幾乎無一例外成為“黑幫子女”。“文革”結束這些人已到中年,重新起步,可是沒等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就成了退休老人。從這個角度講,我接受“紅二代”這個稱呼。我覺得,“紅二代”只是精神上繼承了父輩的傳承,是精神貴族,物質上真的很清貧。我的那些“紅二代”老哥們兒老姐們兒,都像街頭大爺大媽一樣樸實。現在不少“紅二代”都在做傳承紅色文化這件事,他們認為有義務傳承父輩的精神遺產、紅色基因,成立了很多紅色文化組織,也搞了很多活動。我覺得,意識形態領域傳承紅色文化,這方面我雖然做的不多,但是我從事的公益事業也是一種傳承。老一輩革命家之所以九死一生干革命,不就是為了讓老百姓能過上幸福生活嗎?我今天做的事情也是讓有困難的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記:去年您獲得了“2018年度公益人物”“最具網絡人氣公益人物”等榮譽,想到過會獲獎,甚至成為網紅嗎?
陶:我沒想到會獲獎,也不想做網紅。2012年,當時我還是全國政協委員,接受了一家媒體專訪,談反腐。之后,新浪網邀請我開通了博客,轉發了那篇專訪,反響很大,光評論就有30多萬條,嚇得我趕緊關了博客,我可不想當網紅。后來,我又開通過一次微博,馬上就有3萬多人進來了,嚇得我又關掉了微博。去年入圍這些獎的時候,我看到候選人里有很多明星,他們的粉絲有幾千萬,所以根本沒想到我會獲獎。
放棄編制
做個快樂的“草根”
記:您的父母都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從他們身上您汲取了怎樣的營養?
陶:父母給我的信念,就是現在我們常說的不忘初心,對社會主義的信仰。這個信仰是父母潛移默化給我的。物質財富方面,父親沒有留給我什么東西,他留給我的是:堅定的信仰,正直做人的準則,善良的品質,大是大非面前態度鮮明的性格。父親對我很疼愛,但是不嬌慣。我沒考上高中,他堅定地把我送到農場勞動,也沒有想過走后門,把我送到哪所學校去學習。后來,我考上了大學,上大學前夕,父親拉著我的手說:“你看過《陳情表》嗎?我和你是相依為命的父女,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就是希望你將來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
記:您人生經歷了幾次重要轉折,有沒有受到父輩的影響?
陶:受父母的影響,我總覺得人生應該有所追求,不能碌碌無為。當初轉行的時候我沒想太多,現在回頭看,我的膽子挺大的。放棄自己的專業到統戰部工作那年,我已經46歲了,一般人在這個年紀不會轉行,因為在專業領域已經積累了很多經驗。從統戰部到市長協會,同時在中國醫學基金會兼職,開始接觸公益,那時我已經50歲,離55歲退休只剩5年了。可沒想到我在市長協會一干就是24年,一直到74歲才退休。退休后,我又創辦了北京愛爾公益基金會。市長協會本來有3個事業編制,我們3個老同志都拿到了,退休后可以進老干局,享受公務員待遇。可是協會里的年輕人都沒有編制,所以我們一個編制都沒要,全都參加社保。因此,我現在領的是北京市城鄉居民基本養老金。我覺得這樣挺好,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
記:生活中,您非常喜歡寫作,上大學為何讀了醫學專業?
陶:我原本想學文科,讀中文系、新聞系或者歷史系,可是我父親覺得這些太虛了,希望我學一些實際的吃飯本領,鼓勵我讀醫學。雖然讀了醫學,但我一直保留著對文學的愛好,也喜歡寫點東西。深受18世紀、19世紀世界名著的影響,我看了太多那個時期的書,也讀過不少中國的革命小說。改革開放以后,雖然文學上百家爭鳴,有各種流派,但是工作太忙了,而且名著看多了,看現在的一些書有點讀不下去。
記:您接觸過很多優秀女市長,您覺得職業女性該如何兼顧事業和家庭?
陶:我從來不贊成為了事業而犧牲家庭。作為一名職業女性,特別是在領導崗位的女性,工作固然忙,要想兼顧家庭和事業,時間不是難題,主要是心態和態度,在家庭和事業之間,要及時調整好角色。女市長這個群體凝聚力非常強,這是女性的優點,開會、學習聚在一起,女市長們表現出很強的親和力,相互支持,提建議,表現出濃濃的工作友誼和姐妹情。1995年以來,中國女市長協會每年都開辦女市長培訓班,至今沒有間斷。女市長們特別珍惜這種充電式學習的機會。不過,大部分女市長都很懂生活,南京有位女市長工作很出色,家庭也很和睦。這位女市長每天早上起床做好早餐后,如果出門時孩子還沒起來,她就在餐桌上留一張字條,給孩子寫幾句問候和鼓勵的話。這樣,孩子雖然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感受到的關愛一點也不少,情感溝通很順暢。對于女性來說,事業和家庭是可以兼顧的。慚愧的是,我在這方面沒做好。孩子小的時候,我一心撲在工作上,一兒一女都交給我媽媽照看。說實話,孩子怎么長大的我都不知道。現在想想有些對不起孩子,也后悔沒有多抽出一點時間陪伴孩子。現在,我有時間就照看外孫,看著外孫一天天長大,內心無比喜悅,也算是彌補了以前沒能陪伴孩子的遺憾。
〔編輯:劉波〕